一面照看着还睡着的汐臣,汐凌一面还想着那日将自己重伤的人是谁。他也多半能猜到会是谁派出了那人来。那人脸上腐臭的味道,一如既往令人作呕。
只是倘若那某人真的有心要叛离他,这逃离的路又能走得了多远?
汐凌轻声的笑了。这样说不对呢,因为他们所忠诚的只是“夏弘”,而不是他这个身为“夏弘皇子”的人。这不是叛离,只不过是,舍弃掉止步不前的将棋而已……
那日慕容歌被带到慕容升暂住的地方。在那片昏暗中,慕容歌被捆绑起来丢在角落里,他打量着四周,没有见到另一人时似乎松了口气——或许他是逃出去了?再或者,慕容升不过夸口而已。
“怎么?你们不是说了没有问题吗,怎么还会让他逃掉!”
外面忽然传来慕容升的声音,慕容歌警觉起来,往外靠了些,想要听见他们的谈话。
“这是我家主人的意思。”有一人说道,“夏侯是个谨慎的人,此番行踪暴露,他定会率众离开此处再寻隐蔽之所。外出连州的路上布有线人,一旦发现他们的踪迹,您自可将之一网打尽。”
“……也罢。不过,你口中那‘主人’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主人的想法,在下不知。慕容公子倘若想与我家主人合作,那么便将此人留下。”
“他?”
“是。请慕容公子放心便是,我家主人也只是觉得这样行事更为妥当。那,在下先行告辞。”
却是慕容歌还在想那对话中意味时,上面突然传来轻轻敲击的响声。他抬头看去,一块砖瓦被翻了开,慕容青在上面向他做个鬼脸。
“你……”
出来再说。
见慕容歌似乎看懂了他的话点了头,慕容青一招手,墙壁猛的被砸了碎,戈木带来的那鸿门客一众可谓是光明正大的走了进来,干脆利落的解开慕容歌身上的绳子就要带他走,哪里去理会慕容升。
“抓住他们!”
“慕容升,”慕容青向他喊道,而慕容升这才注意到他,“你觉得,会被抓住的究竟是谁?”
鸿门客一众闻声出剑,寒光打在慕容升脸上,他退后了些,见他们似乎没有针对自己的意思,抓了拳,最终没有动作。
“你好自为之吧,”从屋顶上跳下来稳稳落地,慕容青向慕容升一笑,“朝廷自派下诏书给境内各处缉拿你们。总算还有几日能叫你得闲,不妨想想可还有什么退路——不过,不要想逃往慕景境外,你还不知道吧,桓连翻脸了。”
——朝中传下缉拿慕容升和传位于慕容歌的诏书的同时,边境也传来桓连来犯的消息。虽然不清楚原因,但在这群龙无首的时候举国来犯,即使有骁勇战将能随时进发,内乱不平,诸事难定。
也正是因此,戈木才这样快的来找两人回宫。虽然可能来不及再赶回去,待宫中平定、这边也了结了事端,慕容歌便随时可以新景皇的身份来应对桓连的异动了。暗中这些额余的安排让戈木多少对慕容歌有些愧疚,毕竟自己是有目的而来,还要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他推上风口浪尖,便是厚脸皮如戈木也真觉得快要抬不起头来,考虑诸事安定后若他还未察觉就这样瞒下去、若是被发现了……就毫不客气的通通塞给慕容青好了。
反正,引导了这一切的,就是他。
一面是慕景的追缉,一面是桓连来犯,回不去又逃不离的慕容升想是用不了多久就会自投罗网。多半那时他还会穷尽心思的想办法减免自己的罪过,不过那都是之后的事了,眼下,慕容青要做的,是辅助慕容歌解决桓连一事——哪怕小商小户,谈及继承都要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更何况是皇位?让慕容歌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出身冷宫的皇子登上皇位,朝中那些老古董定不会认可,那么现在,桓连一事可说,即是挑战、也是机会。
可慕容青料到慕容升的自乱阵脚,却没能注意那些被不经意否认了的叫人为难的事。他知道慕容歌在意的和自己牵挂的都是怎样身份的人,也清楚这时踏回慕景的皇宫,就如同将那用隐瞒维系的关系亲手拦断。他们已经违了一项世俗,又如何再违逆世代注定的轮还之理?慕容青在想,怎样做才能最好,哪怕只是叫自己蒙受压力,能让他安然也就无妨了。然而,他却不知,本就不甚清明的思绪会被搅得胜出乱麻一团尽成混沌、在记忆的尽头,被泯灭。
困兽之争,没有丝毫道理道义可言;举国来犯,也没有片点线索和时间可供咀嚼消化。世事来的太突然,纵然能看清表面,那暗下的错综复杂也是不会给人追上情局的机会的。
当慕容青还在想办法劝说慕容歌时,来自鸿门客的回报,让两人各是惊住——
慕容升遣人来报,连州城外的坚江篱畔、那片开阔之处,他要以抓获夏弘余孽之首的“功”来抵免罪过,换平安回去慕景;而偏偏与之一同传来的消息是,桓连来犯军中,有一队潜入慕景,正往连州而来。
为何与慕景正在交战的桓连会派出人来前往连州这地方,他们不知道,也无法静下心去思索。
慕容歌苦恨那慕容升竟借自己与汐凌相识而以之要挟——俘获所谓前朝余孽是毫无用处的,没有反叛行径,他们并无罪名,连抓获都是无理可言的;可是当抓获汐凌的人面对的是慕容歌,那几乎毫无疑问——就算慕容升不知两人真实关系、也是他慕容歌,害了汐凌。
而于慕容青,他自然瞬间明白了慕容升的意图,但他所担心的比起慕容歌,更多了重重一笔,那便是同在那一列中的汐臣,而此时的汐臣,正被舟齐捂住嘴死死缚在角落中,看着被绑在架上伤痕累累的汐凌挣扎哭咽。
正如汐凌所料,他们出发没过多久,同时出发被当作诱饵的一列就遇袭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汐凌紧紧的抱住汐臣合上了眼。究竟能不能逃的掉,能不能……
而结果,便是如现在。
几年的绸缪准备突然就被告知全盘崩溃,慕容升的愤怒便向汐凌爆发了出来,转成残忍的虐害,用那遍布了瘦弱身躯的血痕来勉强抚慰他心中的愤恨不满,可由始至终,这个分明看来弱不禁风的人只是低着头偶尔难以承受的咬着唇闷哼出声,叫慕容升看来愈加的气愤。
“分明就是个躲在冷宫里的废物!分明就是个地位卑微的小杂种!为什么偏就是他们受尽宠爱!”慕容升狠狠用手中的鞭子抽打在汐凌身上,看着他的沉默,控制不住火气的加重了力道,“分明就是个破败国家的落魄草庶,还在这里装什么高洁傲岸!”
“——不要,不要再打了……哥哥——”
那一下又一下,让汐臣只觉得心被拧的疼痛的抽搐。他挣开舟齐冲了出去,挡在了汐凌身前恸声哭着,“哥哥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这样对他……求求你,不要打他,哥哥会受不了的……”
“你给我让开!”
一脚将他踹去了一边,慕容升这才注意到汐臣的存在。他走向汐臣,捏住他下颌叫他抬起头来,看着那清美面庞上的漫泪若雨莫名的愉快,“哦?夏侯身边还有这样的人么——你方才叫他哥哥?怪不得全境通缉都找不到你们,原来小的这个是个黄毛丫头啊。”
“……不许你,碰我弟弟——”
一直没有说话的汐凌艰难的侧转了头看去,发丝染着血粘在脸颊,自那后露出的目光,带着摄魂的寒冷。
只那一瞬,自身后传来的寒意让慕容升对汐凌更多了敌视的态度,“不过一介阶下囚罢了,你还敢用这种眼神看我!”
那一掌气势汹汹,吓得汐臣慌慌爬去哭喊的破了声音,汐凌只是平静的看着汐臣,也只是瞬间,就变得那样温柔……
“敢动他,你不想活了!”
惊鸣的声音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个愤怒而不耐烦的急躁声音。一名男子死死抓住了慕容升的手腕,冷哼一声将他甩去了旁边,又干脆利落的斩断束缚汐凌的绳子将虚弱的他接了住,走向舟齐也将把他束缚起来的锁链毁了掉、示意他带上汐臣,男子回手一指。
“你给我记得,今日你伤他两人的仇,来日我必将千倍奉还!”
“你!——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来人!”慕容升爬起来气急的大喊,“给我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而慕容升的那些手下冲了出去,刀锋抵鸣间,却有一人在旁很是不满的静观。
“你在这里做什么?去啊!”看到那人,慕容升想也没想的喊道,只得来那人一脸不屑。
“这点小事都弄不明白——就凭你,还想和我家主人分一笔羹?笑话。”那人甩了袖子离开,留下慕容升气的跺脚。
“你们都给我记得,今日你们叫我受的屈辱,来日我定加倍奉还!”话说出口来他方才觉见有些哪里不对,恨恨踹翻了一旁桌子,他也追了出去。
那男子目不旁移的向外走去,手中的剑随意划在地上发出令人战栗的声响。他走到这处简陋地方的空旷中间,将剑刺立在地,厉声而喝。
“我乃前朝夏弘王将顾!反叛我夏弘之人,即刻出来受死!”
少年时的顾松怡可谓年少轻狂,而年轻时的顾松怡,也是张扬万分。
79.往事 7-零落
“反叛我夏弘之人,即刻出来受死!”
顾松怡厉声喊着,喝得众人不敢上前,却也自然喊不出他想见到的人。
打量了下汐凌伤势,顾松怡倒也不做多留。转眸看见一旁满脸担心的汐臣,他将汐凌交放下来,“能照看好他么?”
汐臣的手颤抖着不敢去碰汐凌,而汐凌还温柔的抚在他脸颊微笑着,汐臣咬着唇重重点头,“嗯。顾哥哥,我会照看好哥哥的。”
“那我们要走了——”顾松怡吹响了马哨,从旁边跑来一匹牵着马车的马停在他身后。示意舟齐驾马,顾松怡横剑在下跟出几步才跳了上来。
“别让他们跑了!追!”慕容升还喊着。毕竟那汐凌还是他与慕容歌他们商量的筹码,这样叫他逃了去要如何是好?却是有道火光随破风声响起嘶鸣,不知从何处射出一支燃火的箭来,直冲向那马车,说不清是有意无意的正中车后,以那火燎烧起车板,而顾松怡在前还难以回转控制,只能看着那火开始蔓延开来。
几箭复又射来,见情状不妙,顾松怡啐了一声,跃身自车上翻过,直接卸下了车后的板子,亲自挡在两人身后,直迎向来追之人,一面低声对汐臣汐凌两人说道,“我已通知了其他的人,想必很快就会来接你两人。再撑一会儿。汐臣,看好汐凌。”
汐臣还应着,车忽然就停了下。那突兀让汐臣险些跌出车去,幸而顾松怡及时反应过来先行跳下停住后又接住了汐臣、而车内汐凌也伸手将他拉了住。
“舟齐,怎么了?”
“……这……”舟齐的话满是犹豫,在顾松怡的催促下,他往旁了些让给几人视野,“那是慕容的……军队?”
“——怎么可能?”不知其他的顾松怡不能相信,“普通兵士难道不够么,为何成军队?”
却同时,汐臣睁大了眼指去顾松怡身后——
另一众来的风尘仆仆,却分明与前者不同。
“那是……桓连……”汐凌虚弱的说着,勉强起身,叫汐臣不要担心,他艰难的从前走下。
听着后面的桓连,望着前面的慕景,汐凌安静的合了眼,直了身躯,凌傲的站在这片土地上,纵使衣衫已褴褛、血色漫了苍凉,也不减那般清冷气质。
他望去那慕景、望去那被护在中间的銮车。他只想知道,那人,来没来。而从那车中走出,是陌生的面容,当走出的男子用好奇的眼神看着他时,汐凌汐凌知道,这就是结束——这已恐怕是最后一面,而那人,却放弃了么?
汐凌早便发现了那人怀藏的皇子铭牌,想过担着不能同立的王朝的重负,以那人繁多的思量,倘若两相彰明,那人怕是陷入两难不能脱出吧。可尽管明白,尽管忍不住去探查了慕景朝况知晓了种种,当抱着以慕容升为契机见那人最后一面的希望、忍受着压抑的情愫到了现在,汐凌仰首凄凄笑起。
也许那人不是真的舍弃了他,只是傻傻的,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吧。汐凌这样的宽慰自己,却是转身欲回时,那视线角落出现的身影,让他不觉停了住——
是他么?是他,来了么?
头疼慕容歌不明缘由的沉闷一团,戈木顶着他的皮相从车中走出,与汐凌目光对上时,他莫名虚心的避了眼。而当他上马时,一瞥间入眼的那姿态反复出现在眼前,忽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戈木单独向他走去。
“你就是,夏侯公子?”戈木问向汐凌。
汐凌苦笑。最终不能见到“他”,能再见一眼那容颜,也是好的。“敢问阁下是?”
“我……我乃慕景太子慕容歌。”犹豫了下,戈木有些心虚的说着,一面还奇怪也常胡言乱语的自己为何这样不敢说话。或许,是因为眼前这人仿佛看透一切的眸子吧。
汐凌只浅浅微笑着点头示意。身份是假的,但名字是真的。他将继承皇位,那自己,是不是也能安心的离开?
只是心里冒出的一丝不甘心便化作泪划过脸颊,汐凌垂首,叫人看不清神色,“慕景出兵,为我夏弘、还是为他桓连?”
“夏弘之众无逆反之罪,何谈对你等出兵?只是为驱那来犯之人罢了。因内政牵累于你是我慕景之过,然眼下与桓连对峙,还望改日再谢罪。”
“……谢罪就不必了,我只有个不情之请,”汐凌向顾松怡走去,不理他的反对,从他手中拿过剑来,请于戈木之前,“请你带句话给他——吾名,夏侯汐凌。”
双双相托了假的名字假的身份、却偏偏也交托了真实的身心与魂。明知是错却闭上眼心甘情愿的沦落、明知你不能却还是妄许希望再微笑落空。我不敢放任心思回应那情意,而今也难再求取你不要离开将我带走,那么至少……让我为你,祝得升荣;纵你不能亲眼见到,让我,妄为一次——
戈木知道汐凌口中的他是慕容歌,然不知两人事情的他不能理解汐凌为何所托是名字。只是话音落下,染了红的雪白衣衫抚摇而起,剑画过银花绽得凛然,他不觉惊痴难语。
那是汐臣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汐凌舞剑。舞升剑起,自他口中轻传的乐声,似乎瞬间消泯一切繁杂——
《烈凉魂》,那是父亲的曲,颂唱驰骋沙场的壮士们的英勇,在战前鼓动士气,送君长征别去无期,求得胜来,也求平安来归;而于此曲的舞,是汐凌的,曾经他以此愿夏弘盛华,而今他以此,只愿那望不见了的人,从此安和……
这曲是那时兴起在军中、这舞是那时传遍的惊鸿。那份沉重让戈木喘不过气,看着那已快到眼前的桓连之士,他回到军前,高声喝问,“尔等桓连为何私入慕景境内?若无意冒犯便请即刻停下回走,若拦我行军之路,莫说慕景无情!”
桓连军前一人银具罩面,他招手示意间,身后军队分做两列,一众直冲向慕景兵士,而另一众,竟是冲向欲要逃离的慕容升。而夏弘众人此时来救接汐凌,在那混乱之中,汐凌和汐臣分了开。从不曾见过这样场面的汐臣在沙尘中哭喊躲避,可那声音又有谁能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