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司幽咬牙不答,暗自思虑起来,越想越觉着这惩罚来的轻巧了些,肉体上虽说受了莫大的苦楚,却还未到不能忍受的地步,这上神说得的确没错。可天界人瞧不起鬼界,却是实实在在的。他又恼怒得看了一眼玄素,想起千百年前他那从诛仙台上一跃而下被烈风利刃撕碎的碧瑶姑姑,心里一阵难过,那么优秀的姑姑,模样是极美的,性子也是极好的,却偏偏死在了这凉薄之人的手中。而天界对他的惩罚仅仅是放逐人间,未免太过便宜他了!那姑姑的死又要谁来偿命!
东君见到暗司幽眼中的恨意,语调更冷了:“你是不想我帮你?”
暗司幽别过头,硬气得不再说话,看的令狐冥好生着急。那些陈年往事,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不想司幽再受这焦灼之苦。腿上的伤势已被墨玉修复,他从岩石上跳下来,对着东君一抱拳,礼貌得道:“小爷……不,我,我知道您可能是位地位非常尊贵的神仙,也能救得了司幽一命,请您看在我们一片赤诚的份上,不要与司幽计较太多,求您救救他。”
东君没有说话,冷冷得看着暗司幽。
商昕之见状,略有些惊异。他所认识的东君,实是一位宠辱不惊淡笑凡尘的洒脱仙人,此番竟如此斤斤计较起来,真是奇怪。想着他们两人对话中间提起了道长的往事,不由得想到,莫不是东君为了道长的事情在生气?而且气得很厉害啊!抬眼看了看道长的反应,见他只是淡漠得站在那里,微微皱着眉头,商昕之默默咽了口口水,道长如此聪明,不晓得猜到了多少。
玄素感受到商昕之的视线,他站在金甲天兵身边越发显得矮小起来,下意识得对他说道:“过来。”商昕之闻言,听话的走了过去,问:“怎么了?”
“没什么,太刺眼。”
刺眼?商昕之一愣,看向自己站得位置,金闪闪大哥确实很刺眼。
令狐冥见东君不为所动,甚至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皱紧了眉头,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最终却叹息一声,狠狠咬了咬牙,突然对着东君双膝跪地,猛磕了几个响头,道:“神仙,我求求你了,求你救救司幽。”
“阿冥!”暗司幽惊叫道,一直那么自傲的阿冥竟然会为了他下跪,“别跪啊,我宁愿忍受这暴晒,也不愿你受一丁点委屈。”
“闭嘴!”令狐冥狠狠说道:“你以为我愿意看你受委屈了?你被晒成这样,我很难过你知道吗?!”说完,他又对东君磕了一个响头,额头上红通通的一片,渗出血来,“神仙,救救他吧。”
“先生……”商昕之不忍心的看着东君。
东君一抬手,令狐冥从地上站起,他抬眼看了恨恨咬牙的暗司幽,冷然道:“年轻人血气方刚是好事,可是,逞强过度就是负担。害了自己不要紧,偏要带上身边的人,你们这些小辈果真好得很。”
玄素心跳猛地一顿,垂了头看向商昕之。与这书生一路走来,自己的一意孤行可否害过他?若真有……那……他这时才注意到,这书生竟一点一点的渗入了他的考虑当中,自己的世界不再只有他一个人。一种陌生的感情涌上心头,竟多生了些许的暖意。
暗司幽紧绷的表情缓和下来,看了一眼眼神里满是担忧的令狐冥,最终屈服了,他闭上眼,道:“帝泽上神,求你,救救我……”
东君脸色稍霁,道:“救你的不是我,是令狐冥。”
一挥袖子,那捆仙绳飞落下来,从暗司幽身上一圈一圈的解开飞到了东君手里,东君将一个彩绳系到捆仙绳的一端,放开手让他飞至空中,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当中。
金甲天兵见状,长叹口气,自己这惩罚也算是过了吧……
商昕之拉着玄素围了过去,见令狐冥将暗司幽扶坐起来,又喂了他一口水喝,这才想起给东君道谢,可一回头东君却已经消失不见。
看着他最后站立的地方,商昕之想起之前他说的那番话,有些动容,这长辈可真不好当啊,明明是个性子那样温和的人还偏要摆出一副严肃严厉的训斥模样,先生,可真是委屈了。笑了笑,商昕之看向十分开心的两人,问道:“你们日后准备如何?”
“如何?当然要看遍这大千世界了!这黄沙漫天的漠北,奇花异草遍地的苗疆,烟雨朦胧的江南,我都要与阿冥一起逛个痛快!”暗司幽兴致勃勃得说。
令狐冥也欣然点头应允,却不了这头点得重了,一阵发晕,最后直接栽倒在暗司幽的怀里,暗司幽一惊,看过去,只见令狐冥脸色发白,额头上沁满了细小的汗水,急促喘息着。暗司幽低叫道:“怎么了?阿冥你怎么了?”
玄素见状,上前把脉,还未说话,便见之前的锁魂使擎着把锁链站在了众人面前,头顶上顶了一片乌云,暂且闭住了灼热的太阳。他恭恭敬敬得道:“令狐冥阳寿已尽,小人来勾他的魂魄。”
“怎么可能?我明明改了他的生死簿,阿冥可以活至百年的!”暗司幽叫道,抱紧了令狐冥。
“回太子殿下,几个月前南海龙王重黎捣毁了轮回盘,鬼王将所有生死簿回溯当初。这令狐冥本身便有心疾,此刻便是阳寿当尽之时。”
暗司幽冷了脸,怒视着锁魂使,道:“不劳你,我亲自拿他下地府。”锁魂使没吭声,从怀里掏出面纯黑色的令牌,道:“鬼王有令,特命小的亲自拿他下去。”
暗司幽死盯着那面令牌,确实是父王的随身之物,任何鬼族不可忤逆。但是他仍旧不肯放开令狐冥,就怕他被带下阴间之后,被父王如何处置了……
“那司幽你便同他一起下去便是。”商昕之突然说道,“你是堂堂鬼族太子,若连一个人类的小小魂魄何去何从都不能解决的话,那实在是……太有损颜面了吧?”
暗司幽闻言一喜,是了,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待会儿随勾魂使一同带着阿冥下了冥府,自己身为鬼族太子,日后的鬼王,岂不是想让阿冥变什么鬼就变什么鬼,那阿冥就可日日夜夜同我在一起了,岂不大妙!
但是,暗司幽眸色黯淡了几分,低语道:“可我不愿看到阿冥变作鬼魂的样子,我当初甘愿缚于东山之上,忍受骄阳的暴晒折磨,只为这人世能保留他的一丝气息。鬼魂的日子终日难以见天日,我不想磨损了他一丝一毫的生气。阴气沉沉的阿冥,不是真正的阿冥。”
他苦笑了一下,想了想,又道:“算了,我会随着锁魂使一同到地府,看着他投入轮回,然后,我一定会找到他,让他再重新爱上我!每一生,每一世。”说罢,他俯下身轻吻了奄奄一息的令狐冥,令狐冥的魂魄便渐渐与肉体分离开来。
方才暗司幽的话令狐冥只字不差的听了进去,他抱住暗司幽的脖子,深深得回吻他,低低得道:“说好了,小爷等你,生生世世都等你。”
生生世世,寻一个人,爱一个人,哪有说起来那般简单。
他们要走的路还很漫长呢。
商昕之想到,可忍不住还是嘴角上翘。
看着几人化作黑烟渐渐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商昕之拉了拉玄素的袖子,道:“道长,我们也上路吧。我们要走的路也很长呢!”
——第三卷:东山寻人录·完——
第四卷:金凤钗记
29.救人
“我们说好了的呀……我们说好了的呀……”
******
与之南方草木茂盛、小桥流水相比,北方的景致多了几分大气空旷。层层叠叠堆积的白云被夕阳染成了璀璨辉煌的橙黄色,压在天边,广袤无垠的田野上,起起伏伏的麦子金黄金黄的。
说一句话,都好像会传到很远的地方似地。
现已入深秋,北方的天气又冷得早,商昕之的脸蛋被冻得通红,望着远处漫长的路,不禁有些垂头丧气。这路的尽头明明就该是村镇了,可一眼都望不到边儿的,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哈出一口白气,商昕之又自顾自得将其吹散,嘴里咕噜噜得冒出一长串的气来。
“穿上。”玄素凉凉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商昕之看过去道长正递过来一件衣服,这件衣服显然是他方才穿在身上的,看着身上只剩下一件单薄的中衣,商昕之有些心疼,摇了摇头道:“没事,道长我不冷!”
转头看向前方的路,自振奋了精神道:“快些走吧,到了镇子里面就好了!”
玄素兀自抛了衣服过去,谁料到商昕之正好怕了阿欢屁股一把,阿欢走了两步,这衣服没扔准正巧盖在了商昕之的头上。商昕之只觉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而饿了许久的阿欢早已头昏脑胀,没了人指引路,脚下章法也乱了,一不小心被什么绊了一跤,主仆俩齐齐摔倒在地。
“好疼啊……”摸着被摔疼了的屁股,商昕之脸都皱在了一起,探手去撑地起来,却摸到了一只鞋子,呆愣愣的看着那只鞋,再顺着看过去,竟是条腿。
那条腿动了动。
“啊啊啊!!”商昕之惊叫着坐在地上爬着退后,隔远了才粗喘着气,看着那只做工精良的鞋子。
“道长……这是……”
玄素未语,下得马来,拎着那条腿拖出了什么东西。
商昕之聚精会神得看着,等那东西露了全面,才长吁出口气来,放心得说:“原来是个人。”
崔元堂身子动了动,眼睛微微睁开,朦朦胧胧看见了两个人的身影,他嗫嚅着干涸的嘴唇,虚弱得道:“救、救命……”这便昏迷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崔元堂看见自己身在一处装饰普通的房间里,桌子旁坐着一个相貌清秀的男人正小口小口得喝着什么,一边喝一边砸吧着嘴自说自话,十分满意的模样。
意识还未聚拢,危机感却已经形成,他猛地从床上弹起,可因前劲太大后劲不足又跌落回去,见商昕之冲他跑了过来,十分警惕的厉声警告:“你要做什么!”
商昕之一愣,这人方才肯定是遇到了什么磨难,防备心这才如此之重。理解得站定了脚步,商昕之笑道:“别怕,方才我看见你昏倒在麦田里,便把你救了回来。”
崔元堂这才看见男人的长相,吁出一口气来,可朦胧间凄凉的哀嚎和那抹若有若无的身影一直徘徊在他脑海,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抱住了头,缩在墙角里面,浑身颤抖着。
这遇见的必定是什么大事了。商昕之好奇心起,轻柔得问道:“你怎么了?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杀人了……太可怕了……杀人了……鬼……有鬼……”男人低吟着,商昕之断断续续只听到这几个词,那个“鬼”字便已经将他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过去,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鬼杀人了……杀人了啊……!”男人猛地从床上扑了下来,直撞得商昕之踉跄几步,回过神来时,男人推开门正欲往外跑,突然被定住了身子,见状,商昕之叹口气,道:“道长,还好你回来了。这人好像受了什么刺激,形容有些疯癫。”
玄素望了男人一眼,他被定住时脸上恐惧的表情犹在,伸手入袖拿出张道符在他额心处一贴,这才解了穴道。
崔元堂的脑子顿时清醒过来,粗粗喘息着,好久才平复下来。
他万分歉意的说:“对不住,一时受了刺激,难为二位了。”
“没事。不知道介不介意让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商昕之笑了笑,眼睛亮晶晶得问。
崔元堂摇了摇头,道:“本就不是什么秘密,说出来也好过在心里面压着。”
闻言,商昕之已经默默得准备好了小板凳和瓜子,等着听故事了。
崔元堂叹息一声,絮絮道来:“我姓崔,名元堂,家里世代为官。我本与开封城一位吴姓女儿定有娃娃亲。两个月前,前去开封商谈婚事时被一群土匪掳到寨子里做苦力。此番被掳自是心急如焚想要回去。可我被困在寨子里面,别说逃跑是痴心妄想,就说白日干活累得猪狗不如,晚上只能睡一两个时辰,稍有懈怠便是一顿鞭打。”说到这里,崔元堂将袖子挽了上去,麦色的皮肤上都是被鞭打的疤痕。他续道:“这便罢了,可十几日前,我夜里总睡不安稳,感觉有人坐在我床边一直盯着我看,甚至有凉凉的触觉在抚摸我的脸,我半夜被惊醒过来,可除了四处透风的柴房别无他物。我原以为是因为长期疲劳的原因而导致精神不振,可没想到,那夜我睡不着,半夜里冰凉瘆人的触感又来了!我猛地一睁眼,却看见一个姿容绝色的男子坐在我的床边,见我瞪大了眼睛看他,竟然消失不见了!”说着,他露出十分恐惧的神情来,“后来,我发现每一个虐待欺凌我的人,都、都莫名其妙的死掉了……”
这莫非是男鬼作祟?
“那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后来,寨子里面频繁有人死亡,就变得混乱起来。人人自危,害怕下一个死的人就是自己。越来越多的人逃离寨子。我也想跑,可是却被寨主抓住了……寨主不让我走,他把对那些不忠寨民的惩罚都降在了我一个人的身上。他拿鞭子抽打我,可是甩鞭的动作还未完成,一阵阴风便刮了起来,我再抬头看他的时候,他已经七窍流血,就这么平白无故得死了。我吓得跌坐在地,却看见前方花园里站着一个人……分明就是那夜我看到的男人……是鬼,那是鬼啊!!!”他尖声叫了起来,吓得商昕之一哆嗦,习惯性的抱住了玄素的胳膊。
玄素挑了眉,看着商昕之,明明怕的要死,还想听?甩了一张道符过去,崔元堂身子被定住,徒留一双大眼惊恐得看着二人。玄素皱了眉,道:“你精神太过不稳定,长此以往必然要得那疯癫之症,我此番用银针封住你这部分的记忆,你可愿意?”
那人不回答,商昕之见状,连忙道:“同意你就眨两下眼睛,不同意就眨一下。”
那人连眨了两下眼睛,玄素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针包,挑了根粗细合适的默念咒文从头顶百会穴以巧妙的角度扎了进去。
崔元堂顿时昏迷过去,将他放置在床上后没过多久又再次醒来,看着商昕之与玄素一脸迷茫得问:“这二位是?”
商昕之介绍道:“我姓商,名昕之。这位是玄素道长。”还不等对方问及情况便主动回答:“方才我们见你昏倒在麦田里便将你救了回来,你可是没了记忆?很正常,我们救你回来的时候发现你头下垫了块石头,估计是摔坏了脑子。你放心,告诉我们你住哪里,我们送你回去!”
崔元堂狐疑得看过去,有些不信此人这番说辞。可仔细想来,脑中确实一片空白,丢了部分记忆。突然想起与吴家约定的亲事,他急忙道:“不知今日是何日?”
商昕之报了个日子,崔元堂脸色刷得变白,这已过两月有余了,岳父大人定然要恼怒的,得赶快过去才是!连忙下地穿鞋,可头一阵发晕,又跌落回床。
“不宜乱动。”玄素沉声警告。
崔元堂见此人仙风道骨,看起来比之方才油嘴滑舌的小子正直了不少,这才大着胆子赌了一把,道:“不知二位可否帮忙送信给开封城城东一户吴姓人家,你们到那边一打听稻米吴家,便会有人给你们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