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
玄素不说话,也不看崔元堂。他何时说过半句谎言?
崔元堂沉默了一会儿,又道:“那便极好。等在下记忆恢复了定然要好生报答道长一番。”
“不必。”
商昕之听闻道长语气便知他心中对崔元堂没甚好感,这人似乎不相信他们的说辞,可能对他们的做法也有怀疑,现今将他们留在吴府,也不知是真为了报恩还是为了观察……
崔元堂见屋内安静了下来,也知道今日所为有些唐突,只好起身告辞,行至门口,突然想起了吴伯父的交代,对玄素道:“吴伯父一向信道,听闻玄素道长法术高强,明日晚宴特邀二位到前厅一叙,届时会有下人前来引路,希望二位准备一下。”
玄素与商昕之对望一眼后,应声答应。
33.家宴
次日,商昕之鸡鸣时分便起了床,洗漱后便敲开玄素的门,约他接着昨天的景致继续游玩。
白日里的吴府更显气势恢宏,雕梁画柱,亭台楼阁。因是平常百姓人家,龙纹是刻不得的,取而代之的是麒麟与貔貅。
“麒麟是镇宅之物,貔貅是聚财之征。”玄素见商昕之对这些图案产生了好奇,便解释道。仔细看来,这些雕刻物有些磨损刮痕,有些年岁了,而这眼睛上的黄金则熠熠生辉,倒像是新近嵌上去的。
走过拱桥,二人看见后院大门前站了两个人。
“这不是陈先生吗?”其中一人正是陈恩,商昕之上前打招呼,他旁边站了一位古稀老人,头发花白,背略有些弯曲,正是昨夜看见的那位赵嬷嬷。
赵嬷嬷似乎发了很大的火,拄着拐杖的手都在颤抖,满是皱纹的脸紧绷着,一双眼恶狠狠的瞪着陈恩,见商昕之看过来,没什么好脸色的瞪他一眼哼了一声。
“啊,商公子。”陈恩回礼,“听闻昨晚公子与道长来此做客,未能前去迎接,实在是陈恩的不是。不如现今让陈恩做东,带二位逛逛这吴府花园。”
赵嬷嬷撞了撞手中的拐杖,怒气冲天,“好你个陈小子,想借机开脱,把老太太扔在这儿。不就让你们去买些梅花糕么?当真买不得?!!”
“赵嬷嬷这……你也是做下人的,自然知道做下人的难处。”陈恩为难得说。
赵嬷嬷眼一瞪,“夫人说的话就这么不好用了?”
“不是,老爷有令,夫人她……您也是知道的。”陈恩说到这里,打量了一眼商昕之和玄素,憨厚一笑,语带歉意得说:“不好意思,二位,现今有事,就不相陪了,改日一定赔罪。”说完,抱拳作揖,拉了老嬷嬷欲到暗处,低声道:“赵嬷嬷,自家事情不好让外人知道,我们到别处说。”
赵嬷嬷又厉瞪他一眼,却没反抗,拄着拐杖随着陈恩到了花园隐秘处。
商昕之好奇的探头看了一眼又悻悻得缩回脑袋,这富贵人家的事情还是少管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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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直逛得日近黄昏,满头大汗,这才想起了晚宴与吴府老爷约好了,一路紧赶慢赶得回了府,却见到前方不远处有两个背影熟悉的人。
试探性得喊了,前方两人转过身来,验证了商昕之的眼神不差,正是那崔元堂与应诗儿。
“玄素道长,商公子。”崔元堂作揖。
应诗儿也对着二人福了福身子,软软的问好。 她今天一身浅粉色长裙,腰系同色丝带,衬得纤腰不盈一握,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小女儿姿态十足,说起话来也是细声细气,软得让人骨头都要酥掉。
“原以为晚宴要晚,却没想到在此看见二位,还好还好……”商昕之吁出口气,笑道。
“吴府晚膳一直用的很晚,现下回去梳洗一番也还来得及。”
“那便极好。”看着崔元堂手里拎了个小包裹,问道:“二位今天又去看了吴小姐生前喜欢的店铺了?”
“嗯。”崔元堂点头道,“今日去逛了她生前喜欢的布庄,看见这套衣裳很适合她便买了下来,过些日子……烧给她。”
“表姐最喜欢这些劲装,扮起男儿来也是英姿飒爽,只可惜天妒红颜……”说到这里,应诗儿掩了面,低低抽泣起来。
“诗儿别哭,君平妹妹最见不得你伤心,往日里若有人招惹你了,她一向是第一个要替你出头的。若要知道你如此为她难过,定也要伤心的。”崔元堂安慰道,自己面上却也是掩不去的悲伤。
“元堂哥哥说得极是。”应诗儿说道,拿帕子擦了泪,强作笑颜,道:“别都杵在这里了,快些进府罢。”
二人又客套一番,前后进了吴府,又各自分开回房。
路过那扇被锁了一道又一道的大门时,商昕之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想着时辰不早了就没有久留,回房稍事休整。
等到戌时才有小厮上门,两人随着一同进了前院大厅。
厅内装饰极具奢华风范,陪侍的丫鬟也是一个顶一个的漂亮,桌上摆着的菜色丰盛,装饰也十分精美。应诗儿与崔元堂已经入座,主座上坐着一个面带微笑的中年男子,相貌一般但是看起来极为和善好相与。
这位,大概就是吴家之主了吧?
“对不住,久等了。”商昕之作揖礼貌得道。
“无妨。听元堂贤侄说你们白天去开封游玩了一番,想必累极了,我特意吩咐下去让你们多休息一会儿的。”吴远清呵呵笑道。
“原来如此,有劳费心了。”商昕之闻言更是过意不去。
两人就着下人引得位置坐下,席间,吴远清与崔元堂谈起商场之事,语气里极为自傲,商昕之听不懂,只顾埋头吃菜,直到吴远清提了玄素的名字,他才抬起头来,听着他们的对话。
“在下一心向道,对道家至高法门憧憬不已,今日见到玄素道长又听闻道长法术高强便生了结交之心,不知道长可否给在下一个薄面。”
玄素淡薄得道:“在下只是一个普通道士,四海为家,谈不上结交不结交。”
“呵呵。是么?”吴远清笑了笑,续道:“近日里总感觉睡不安稳,道长见我家宅之中可有污秽之物?”
玄素这才抬头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得道:“贵府镇宅驱邪之举做得极好,家中瑞兽都已开光,一般的祟物不敢贸然闯入。而且,身正不怕影子斜,若心中无愧,自然也就不怕鬼怪上门。”
“也是也是。”吴远清哈哈大笑两声,命下人给众人斟满了酒。
“伯父,您最近睡不安稳?”崔元堂为吴远清布了菜,恭敬的问。
“想是为了商贾聚会一事操劳过度。虽说吴家稻米产量丰厚,但是在漕运商……”说到这里,吴远清叹息一声,戛然而止,“不说了不说了,今日是家宴,诸位吃菜吃菜。”
商昕之借着品美酒,打量了吴远清一眼,他面上虽笑如春风,可眉间挂着一丝哀愁,若没心事倒是假的。不知他说的“睡不安稳”究竟是为了经商之事,还是别的……
抿了口美酒,商昕之示意让下人倒满,一直觉着席上少了什么……撇头看见上菜的丫鬟,这才想起,这吴府的女主人并不在场!
既然是家宴,连一家之主都来了,那女主人为何会不来?想起白日里碰见的赵嬷嬷和她与陈恩的对话,商昕之心里隐隐得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34.溜达
酒足饭饱之后,当然是适时的饭后运动,吴府后花园盖得甚是精美壮观,地方又大,来回逛个半个时辰以助消化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地方大了,难免出问题,尤其是对商昕之这种初次来此且方向感又极差的人。
“道长,你说前面我该左拐还是右拐?”眨巴着大眼,打量着前方两条通路,通路两侧皆是草木,走哪里都没有区别的样子。
玄素拿出罗盘,商昕之拦住,道:“道长,不许作弊。”
玄素:“……”
不作弊的后果就是两人迷路了,不知怎么竟然越走越偏僻,一路上别说个丫鬟小厮,连只虫子都没碰见。
正愁眉苦脸间,却嗅到一阵纸张燃烧的焦糊味道,隐隐的听到哭泣声,只是那哭声略微压抑,伴着嘀嘀咕咕的低吟声,在这寂静无人的夜里委实瘆人。
顺着那声音寻去,拨开一丛树枝,商昕之看到佝偻的背影蹲在地上,花白的头发被火光映照得斑斑驳驳。
这蹲在地上低声抽噎的正是白日里见到的极凶的赵嬷嬷,她面前放着一个铜质火盆,火盆里烧着纸钱,旁边还余半篓子的“金元宝”,地上整整齐齐叠了一叠颜色艳丽的衣裳。
“嬷嬷知道你平生不在乎钱财,可你一个女儿家到了地下哪能没什么依托……别让自己受半分委屈,若是不够花便托梦告诉嬷嬷……”
“衣服也是最新的样式,挑的是你最喜爱的花色和款式,到了下面也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来世投个好胎……”
“好闺女,下一辈子千万不要投生富贵人家了……苦命啊……我苦命的好闺女……”
“下面可有人欺负你?若有的话一定要托梦告诉嬷嬷,闺女,好闺女,你怎么就不托梦给嬷嬷呢,嬷嬷好想你,你可是还在怪嬷嬷……嬷嬷对不住你,可是嬷嬷真的不能看着他入狱啊……呜呜呜……”
看着古稀老人哭得如此伤心,瘦削的背影颤抖不已,老人被面前火光映衬的更加瘦小,商昕之不禁动容,可现今自己的行为无论如何都算是偷听,听过也就罢了,倒不会主动送上门告诉人家自己在偷听,想了想拉了玄素的袖子,小声道:“道长,我们绕回去吧。”
玄素看了赵嬷嬷一眼,只觉着老太太身上阳气微薄,怕是不久于人世了。
两人转身离开,可商昕之一不小心踩断了树枝,啪得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的明显。赵嬷嬷低低的哭声戛然而止,随即严厉的声音响了起来:“谁?”
既已然被发现,周围又无处藏身,两人只得从暗处走出来,商昕之尴尬得道:“嬷嬷好,我们不小心迷路了……”
赵嬷嬷眯着眼睛打量他,“你们是?”
“我们现暂住在贵府。”
“我想起来了,你们是救了崔少爷的那两人。”赵嬷嬷仍旧拿着鹰隼一般犀利的眼神看向两人,“你们来这儿做什么?如此偏僻的地方。”
“呃,晚宴吃得太饱,出来溜达溜达。一不小心迷了路就走到了这里。”
赵嬷嬷不相信他,将目光移到了玄素身上,表情倏地一变,苍老严肃的面容上挂着一丝期待,“你是道士?”
“是。”
“这府里可有什么阴魂之类的?”
“没有。”
赵嬷嬷脸上的期待一扫而光,肩膀塌了下来,沮丧得嘀咕:“闺女……你都不愿意回来看嬷嬷一下么……不回来也好,也好,免得看了伤心,你也是个可怜人……”
“嬷嬷口中的闺中指的是……?”商昕之好奇地问。
赵嬷嬷白了他一眼,厉声道:“问这么多做什么!我就不能有闺女了吗?!”
“没、没……”商昕之尴尬的摆手,这老太太脾气可真差。忽而想起席上未见的吴夫人,商昕之壮着胆子做好了被骂的最坏打算,勇敢地开口询问:“晚宴时未见贵府夫人,可是病了?”
赵嬷嬷脸色一僵,恼意更甚,他拿着拐杖揍了商昕之一下,恶狠狠地道:“问我家夫人做什么?我家夫人怎样与你有什么关系!” 说完,又是狠狠打了两下。
玄素将商昕之拉到身后,抬手挡住棍子,那棍子就狠狠砸在了他的手臂上。他面无表情得道:“叨扰了。”然后,拉着商昕之就走。
商昕之被揍得莫名其妙,被玄素拉开走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皱着眉头万分想不开,“我就提了一下吴府夫人,这老太太怎么这么激动?”难不成这里面真有什么秘闻……
回头远远看去,那火堆还在燃烧着,赵嬷嬷孤独得站在火堆旁,手里支着拐杖,苍老满是皱纹的面孔被火光映照着,脸上孤寂的表情越发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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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府另一头。
吴远清书房仍亮着灯光。
崔元堂敲了敲门,恭敬得道:“吴伯父,是小侄。”
陈恩推开门来,侧身让崔元堂进屋,两人问好之后,陈恩便出了门顺便将门带上。
吴远清正在书房看账本,面前一摞堆了十几本。按理说身为大掌柜,吴远清只需看个总账,其余的都可由手下账房先生一一查对并间隔一定时间前来报账。这总账账本数目就如此之多,可见吴家生意之大了。
崔元堂为避嫌,离着吴远清有些距离,虽说他曾经是吴家的准女婿,但是吴君平死后,这婚事就算告了吹,吴家的账目他是看不得的。
“吴伯父,找小侄不知所为何事?”崔元堂道。
“听陈恩说你前些日子被厉鬼缠身,不知现今身子如何了?”
崔元堂闻言道:“这两日睡得极安稳,没有像陈叔说得那种事情发生。”
吴远清批了最后一个条目,合了账本,放心得道:“那便极好。”说完,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荷包,笑着说,“这里面是诗儿特意为你求的平安符,听说你睡不安稳,她很是担心。”
崔元堂惶恐接过,道:“有劳诗儿费心了。”
吴远清道:“诗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形如我第二个女儿,君平走后,她更是代君平尽了孝心,让我很是欣慰。”
“诗儿确实是个好姑娘。”
“嗯,这几日你便常陪她四处走走,两人一起散下心。君平也不愿看见你二人都如此闷闷不乐。”吴远清叹了口气,拍了拍崔元堂的肩膀。
崔元堂默然不语,看着荷包上绣的墨梅图,百般滋味汇聚心头。吴伯父的意思莫非是要他与诗儿凑做一对,可是君平妹妹两月前才香消玉殒,他怎能就另觅他欢……可是,想起临行前,父亲的交代,崔元堂一时心乱如麻。
吴远清知他心中所想,还需时间理顺清楚,不过,崔元堂确实是个明大理的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也都分得清楚。他并不十分担心此事不成。转了话题,吴远清突然道:“你看那个玄素道长是否真有捉妖驱鬼的本事?”
崔元堂一愣,道:“不知。他说我脑内银针会自行消融,我便等它一等。不过,到目前并未发现他二人有害我的迹象,大抵是个骗吃骗喝的。”
“我看他真有一些本事。”吴远清说道,“我前些日子找了些道人在府内设置了一些奇门遁甲,今日宴席上看那玄素有注意到厅内的陈设,估计是有些眼力的。”
“奇门遁甲?吴伯父为何设置这些?”崔元堂问道。
“没什么,最近迷上了这些道教之术,再加上商贾大会在即,防些宵小罢了。”
“原来如此。”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别的,崔元堂见吴远清面有疲色便拱手作揖,告辞回屋。
35.传闻
随着商贾大会将临,开封是越发热闹起来。艺人们走街串巷,招徕顾客,各地的人用着不同的方言讨价还价,往往因言语不通闹得面红耳赤,甚至还有打西域远道而来的胡商,挂着琳琅璀璨的宝石,身后跟着几个窈窕婀娜的胡姬,轻轻抛个媚眼,迷煞了满大街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