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霈应声而入,躬身道:“爹!”祈盛厉声道:“你去把兵器准备好!这契丹人早离我宋界便罢,如若不然,我父子虽然势单力孤,好歹要跟这些契丹贼人拼个死活!”祈霈答应一声,回过头来向着耶律洪础一望。
祈霖嘴唇颤抖,想叫一声“爹”,瞅着祈盛眼神凌厉,终究叫不出口!耶律洪础暗暗一叹,向着祈盛道:“好吧,老将军……怎么说就怎么着吧,我们立刻走就是!”伸手将祈霖从地上扶抱起来。祈霖瞅着他爹只是迈不开步子,耶律洪础只得将他半扶半抱了出去。
祈霈随后出来,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快走吧,我爹说得出就做得到,真要走得迟了,惹得我爹火头上来,只怕……就要刀兵相见了!”
耶律洪础向怀里的祈霖望了一眼,向祈霈问道:“那你们以后……有何安排?”祈霈道:“这个……我们自有打算,总之到哪儿也不至于没有活路!”回过头来见祈霖不住呜咽,不由得一声长叹,又道:“快别哭了,你先跟他走!爹这会儿……正在气头上,等过得一阵,我跟娘求求爹,或者……再说吧!”
祈霖挣扎着推开耶律洪础,向祈霈道:“大哥,娘……在哪儿,好歹……让我去给娘……磕个头!”
祈霈点一点头,转身头前先走,祈霖紧随其后。耶律洪础招手让延虎过来吩咐几句,便也走向祈夫人住的屋子。
祈夫人正在屋里呆坐,听见门声抬头一望,随即低首敛目不语不言。祈霖跪下地来,“砰砰砰砰”磕了四个响头,哽咽道:“娘,孩儿不孝,孩儿……本应该一死以求爹娘饶恕,可是……他对我恩深情重,孩儿今生……实难有负于他!只求老天保佑爹娘福体安康,长命百岁!他日……倘若真有地狱,孩儿……滚钉板也好,上刀山下油锅也罢,所有孽报,孩儿惟愿一身承担!”
又是“嗵嗵嗵嗵”磕了几个响头,祈夫人木然而坐,只是不言不动。耶律洪础走了进来,不声不响亦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头,方扶抱着祈霖出去。
外边契丹随从听得延虎传令,不过瞬时之间,已经在庄园之外集结完整。因此地不过是一所短暂停留的院子,耶律洪础也没什么东西好收拾,当时扶抱着祈霖出来,张冲延虎先将祈霖扶上马车,耶律洪础身上刀伤未愈,只能也在马车里坐下。萧震寰跟姨夫姨娘作了别,又跟武俊怀说了几句悄悄话,约定日后再来接姨娘去家里跟他娘姊妹相见。
之后一行人众离了庄子,顺着竹林间的小路缓缓穿行。祈霈及武家几个兄弟等在庄园门口,看着那一行人众渐渐行远,祈霈先转身进屋,去向他爹祈盛复命。
推门进去,祈盛正靠坐在椅子里,听见声音抬起头来,问道:“怎样?”祈霈道:“已经走了,小霖……也随他去了!”祈盛点一点头,道:“去了就好,去了就好!”忽而仰起头来,向天叫道:“列祖列宗,祈盛无能,致使合家遭逢灭门大祸!但祈盛甘心就死,唯愿……所有罪过都是祈盛一人承担,所有祸事……再不要……殃及儿孙!”
祈霈听他爹初时还是长声大呼,但声音越来越弱,直到最后“儿孙”两字,已是几不可闻!吓得赶前两步,一边叫着“爹”,一只手扶住祈盛,另一手将祈盛放在怀里的一只手拉了出来,只叫得一声“苦”!只见他爹衣襟之内,正对着心窝的地方,一把短剑直直插入,几没至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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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霖靠在耶律洪础怀里,随着马车摇摇晃晃,他的心也摇摇晃晃无半点着落处!
行没多远,祈霖莫名其妙的,忽然在耶律洪础怀里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耶律洪础经过这半天折腾,背上伤口似有开裂,又在隐隐作痛,但这会儿也顾不得这个,只是双手搂着祈霖,紧紧的想要给他一点温暖和安慰!
祈霖心中的不安,随着马车渐行渐远,竟是越来越厉害,到最后无法控制,回过头来望着耶律洪础,哽咽道:“我爹他……”
就说了这三个字,祈霖心中灵光一闪,忽然之间明白了他爹为什么会撵了他走!
他从耶律洪础怀里直跳起来,“砰”的一声撞在车篷上,但是他什么也顾不得,就在车上嘶声大叫:“快!快回去,快点回去!”
耶律洪础方一愕然,随即想到祈盛刚烈性情,立刻也明白过来,赶忙向外喝道:“其他人在这儿等着,马车立刻回去!”
赶马车的不知道突然发生了什么事,忙要勒转车头,祈霖哪里还等得及,直接跳下马车,回头向着来路就跑。
耶律洪础顾不得背上开裂,亦跳下马车,抢过一个兵将的马匹,跨身上去赶上祈霖,就在马上将祈霖捞上马背,向着庄园打马飞奔。
此时离庄园本不甚远,也不过转眼之间,就到了庄园跟前。尚未进门,已听见院子里嘈杂一片。祈霖遍体发寒,不等耶律洪础伸手接他下马,先从马上跳了下去,向着院子里跌跌绊绊直冲进去。
就见武祈两家所有人都围在他爹最先召见他俩的那个屋子跟前。祈霖奔过去拉开人众挤了进门,只向着屋里看了一眼,猛一下子跳起身来,大叫一声:“爹!”然后直挺挺地,倒在了紧随在他身后的耶律洪础怀里!
第十六章
在宋辽边界一处偏远的山镇里,有一家连门楣匾额什么也没有的狭小医馆,但在医馆的门口,却蜿蜿蜒蜒排着长队,方圆数百里百姓,无论贫富贵贱,均不畏跋涉之苦,寻到此地找这个药铺一位年轻的小大夫寻医问药。
这个大夫真的很年轻,也就不过二十四五岁的模样,面目俊秀,却常年跟任何人都不言不笑。中医讲究望闻问切,他连问病的时候,也是惜字如金,脸上更是木无表情。但他医术着实高明,几乎就是药到病除。
他收起诊费来也稀奇,穷苦人家分文不收,富贵人家却往往要一掷千金。但人生在世,谁都难保没有个疑难杂症,七病八灾,那些富贵人家就算吃亏,也都闷在心里,得了病还是要往他这儿跑。
但世上穷苦人家毕竟占了绝大多数,他就算收富贵弟子再多钱,也是入不敷出,生活拮据。幸亏他身边有两个很能吃苦耐劳的仆从,药铺里日常用的药草,几乎有一半都是这两人每日在山中采集。另有一半,则是附近受过药铺恩德的山民,自发采集了送至药铺。
另有一个年龄稚嫩的小伙计,每天帮着配药打杂,也替这位年轻的大夫省了好些力气。偶尔病人太多忙不过来,如一些小病小痛的,干脆就是这个小伙计探脉开方,竟也从未出过差错。渐渐地连这位小伙计,走出门去都被人恭恭敬敬。
却有一日,病人比平时略微少了一些,那大夫正不言不语为一个老妇号着脉,忽然两个进山采药的伙计背着背篓冲了回来,其中一个进门就叫:“少爷大喜!老爷……老爷被追封平辽王,咱们家……咱们家……沉冤昭雪了!”
那大夫浑身一震,慢慢回过头来,眼瞅着伙计手上扬着一纸通告,忽伸手一把抢了过来,从头一看,瞬时间浑身抖颤,哽咽难止!
这个妙手回春的小神医,正是通告上被追封为“平辽王”的大宋名将祈盛之子,祈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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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祈霖一眼瞅见爹爹自绝身亡,直接晕倒在耶律洪础怀里,等到醒来,已经身在马车。祈霈遵从父命,仍让耶律洪础将小弟带走。
祈霖有心一死以报父恩,却怕连累到耶律洪础要跟他生死同行。但每每想到爹爹之死全是因他连累,无论如何也无法再跟耶律洪础恩爱相守,终于有一天,趁着耶律洪础沉睡之际,祈霖不声不响一走了之。
但耶律洪础对他爱入骨髓,如何能不明白他心中所苦?倘若强行阻拦,又怕这个小牛犊子以死殉父,只好让张冲延虎随身服侍,另外又委派了几个得力亲信暗中维护。
祈霖心如死灰,只想隐居山林从此不见人面。结果在山中乱走几日,到了一处山镇,恰巧镇中瘟疫流行。祈霖施展回春妙术,为镇中百姓解脱病痛之苦,更将瘟疫尽数遏制。谁知这一来,他的名声不胫而走,方圆数百里山民纷纷寻来求他治病。祈霖遂在镇中定居下来,每日不辞辛劳,也不与人说话,也不与人讲笑,只是埋头为病人开方抓药。以他的医术,就算藏在山中,想要钱财也不是什么难事,但他安于贫困,惟愿吃苦,只求以万般苦楚,稍减身上担负的孽报。
不久小小得到讯息,也寻了过来,一见少爷,先就抱住哭了一场,之后更是死活也不肯再离开他的少爷。倒不是他的三王爷又对他不好,只是他自小随着祈霖一起长大,祈霖对他又比别人家的亲兄长还要多爱惜几分,因之在小小心里,就当祈霖是他唯一的亲人。倘若祈霖身在富贵,他可以随着服侍他的三王爷,但祈霖既然藏在山中受苦,他也就要陪着他的少爷一同吃苦。
何况随着年龄增长,经的事情也多,在小小小小的心眼里,另外有了一个打算!他的三王爷对他虽好,毕竟他地位低下,难是长久之计。倘若他能够跟着少爷学一点医术,以后再有机会回到三王爷身边,他也不至于一无所长。
因之每天随着少爷专心学医,他天资远没有祈霖高超,却胜在心眼细致。几年时间下来,竟也有了一点小大夫的气象,比起性情急躁的张冲尚有过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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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霈当日遵照父命一把火烧了契丹人建的庄园,之后将父亲的遗体葬在雁门山下。在跟武家父子商量之后,就在雁门山中扎下寨子,招募边民保家卫国。他祈家父子在雁门关镇守多年,边关百姓无不对他父子尊崇爱戴,敬若神明。祈霈义旗一举,远近百姓纷纷来投。连雁门关新任的守将也得到消息,但他自认不是祈霈对手,何况对抗大辽已经让他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力再管山中结匪?
结果不到一年时间,祈霈及武家父子在山中集结的人马迅速壮大。不过他们从来不会骚扰百姓,更不会与宋军为敌,反而每每出动,袭击落单的契丹小股兵力。甚而在宋辽两军大队人马交战之时,祈霈及武家兄弟也会出动偷袭辽兵,以助宋军得胜。
宋军主将自然对祈武等人既感且佩,多次遣人进山拜会,甚而送进钱粮拜谢,都被原封退回。山中兵将皆是周遭百姓,闲暇时自耕自种,也足以自给自足。
反之辽军统领对这一股山匪却是恨之切骨,多次派兵追缴,但雁门山山势复杂,再有宋军在外呼应,结果往往铩羽而归。
如此这般过得几年,直到几个月前,宋辽两军一场大战,辽军出动数十万兵力,宋军眼见抵挡不住,又是祈霈以及武家兄弟分成几队绕到辽兵之后攻击,辽兵腹背受敌,顿时乱了阵脚,结果大败亏输,连辽兵副帅也被祈霈生擒活捉,送至雁门关口。
喜讯报到汴京,宋国皇帝龙颜大喜,对一众官将论功行赏,宋军元帅趁此机会上本为祈霈及武家兄弟请功。此时蔡太师已被伏诛,包括他与辽国皇帝耶律洪基私向来往的罪证也被人查抄出来,宋国皇帝如梦初醒!虽然祈家父子私下潜逃,也是一件欺君大罪,但那昏君不予追究,反而一张圣旨,要招祈武两家重归朝廷。
不料武谦正患病在身,得知喜讯,武谦跳起身来“哈哈哈哈”大笑几声,竟而气绝而逝。
武家兄弟只恨圣旨来的不是时候,跟祈霈私下一商量,均觉皇帝昏庸,回到朝中徒受窝囊之气,反不如在雁门山中自在逍遥,一样可以保家卫国。最终婉言拒绝圣旨诏安。
昏君得知消息,初始还有些恼怒,幸得几位忠臣上本谏言。那昏君想着有这一彪人马在山里,倒可以帮助宋军守住边关。于是再下圣旨,昭告天下,追封祈盛为“平辽王”,追封武谦为“安定侯”。赐祈霈“忠勇寨主”封号,另外武家兄弟二人,也各有封赏。而以山匪之身受朝廷昭封,恐怕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至此祈武两家沉冤昭雪,回复满门忠烈之名!祈霖身在山中,难知外界之事,但耶律洪础一直密切关注汴京城中之事,大宋国皇告一出,耶律洪础立刻使人给他心心念念的小牛犊子送了进来。
第十七章
在雁门山脚下,向着南方有一片开阔之地,祈盛的坟墓就安坐在此。而离祈盛墓冢不远,另有一座新坟,那便是武谦长歇之所。
祈霖静悄悄的跪在祈盛墓前,他早就知道爹爹葬身在此,但直到今日,他是第一次来给爹爹磕头。因为爹爹自绝之前,已经将他逐出祁门,严令他不得再以祁家儿孙自居。而爹爹的死,就算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仍令他揪心彻骨,无法释怀!
直到祁氏一门重归忠义之列,爹爹被昏君追封王爵,他才有勇气来到爹爹坟前。虽然他一点也不稀罕那空口白牙的什么王爵之位,他更希望爹爹能够活到今日,哪怕仍然恨他,哪怕仍然骂他!但是他知道爹爹在乎,因为这个爵位,爹爹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了。
而他,终此一生,他将抱定遗憾!终此一生,他再难求得爹爹一声原谅,也再难有机会听爹爹亲口许他重归祁门,再做祈氏儿孙!
祈霖久久久久,跪在坟前一动不动。张冲小小左右陪着他,静悄悄的不敢打扰。
直到一阵马蹄声响,有人驱马奔到近前。张冲回头一望,突地一下子跳起身来,又惊又喜道:“祈……祈……祈将军来啦?”
祈霖霍然回头,正见他哥祈霈向着这边大踏步地走了过来。祈霖张口想叫一声“哥”,声音却哽在了喉咙里。祈霈一直走到小弟身前跪下,一言不发直接伸手将他搂在怀里。祈霖突然之间,满腹的伤心与苦痛涌了上来,一种久违的、来自至爱亲人的温暖让他无法遏制,就在祈霈怀里哭得浑身痉挛!
祈霈双手搂着小弟,胸中亦有一种劫后重逢、失而复得的激越与伤感!直到祈霖哭得筋疲力尽,祈霈才将小弟轻轻放开,一手仍然揽他靠在自己胸口,一手轻轻为他抹拭眼泪,道:“我老远看着像是你,没想到……真的是你!”
祈霖叫得一声:“大哥!”仍在他怀里抽搐不止,祈霈喉咙里亦有哽咽之音,道:“看看你,都长成……真的长成大人了,还是……这么爱哭!”
祈霖哽咽道:“大哥,你还……你还恨我吗?”祈霈轻轻一叹,道:“傻瓜,大哥何曾恨过你?就连爹爹……他也没有恨过你!”祈霖忍不住又要放声而哭,道:“可是爹爹……却因我而死!”
祈霈将他扶直身体,正正经经看着他,道:“你错了,爹爹并非因你而死!爹爹一生忠君报国,却落得如此下场,他是接受不了这个打击!更何况……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既已赐了他死罪,他就不肯私自逃生!……是,这件事的起因……的确是因你连累了全家,但是当今皇帝昏庸,奸臣当道,如爹爹这般忠直耿烈之士,这种事迟早也会发生!”
祈霖呜咽道:“可是爹爹……总是将我……撵出了祁门!”祈霈叹道:“你连这个都不懂吗?爹爹会将你撵出祁门,绝非是心中恨你,他只是……怕你会负疚于心!他等你走了再死,就是……到死他最心疼的,仍然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