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草芥 上——嫣旨
嫣旨  发于:2014年04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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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帮伤兵互相搀扶着向东门涌去,王鹏听到喊声,也颤颤微微的走出营房。站在东城门上,看着浩浩荡荡的军队,王鹏惊呆了。迎着夕阳,战士们的盔甲和兵器都泛出金灿灿的光,犹如天兵一般。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霍擎天,披着战甲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头顶上那面绣着白虎的战旗迎风招展,好像在向城中所有人昭示着生的希望。

王鹏跌跌撞撞回到兵营里的时候,那只军队也已经进了城,刚在他们的军营落了脚。他们虽然都穿着一样的号衣,但分明的分散在两边,左边是整齐的队列和划一的严肃表情,右边是席地而坐嬉笑打骂。王鹏不敢造次,这才发现与自己一班的那些守兵此刻都缩在一边一脸敬畏的望着这两拨人,凑近一问才知道,这就是白虎营,而这白虎霍家正是三国将之一,也是唯一没有要封地的开国将领。

领兵的那个将军此刻正在内厅和王校尉周副官商量对策,原来白虎营奉命去刘盘山剿匪,这刘盘山距离宿关不远不近也就四五百里,说来也巧,白虎营平定了山匪刚要拔营回朝,偏偏遇上了送折子的宿关官兵。一问得知情形紧急,这折子一来一回,就算真的派兵过去估计那宿关也已经被抹平了,于是就派人随那送信的官兵一同回报,就自作主张的掉了头。

再看三天前的那次偷袭,只有十几个人,占尽便宜却没有直接突城,应该是回去接应大军,看来土番此番的目标,绝不只一个小小的宿关。而土番此前的做法又显得信心十足,显然是没把这里的守兵放在眼里,这大军的营地估计就扎在宿关城外不远,他们绝想不到宿关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结到援兵。兵贵神速,霍擎天当即决定,当晚就行动。

后来王鹏才知道,当时虽然霍擎天决定当即出兵,但他旗下的一半精兵已经被他谴回皇城,他心中作了两步盘算。自己先带着刘闯那帮人打先锋,也就是在营地席地而坐的那帮人,那帮人是他在刘盘山“招安”招来的,说是想借着他们的匪气压压土番蛮子的野气,实则是想看看他们在战场上到底有多大用处。就算土番那边兵马充足,有自己押阵借着奇袭之势,至少能锉锉他们的锐气,让他们不敢冒然来犯,到时再调兵遣将也游刃有余。若是敌我相当,就让庞冲带着营中弟兄包抄歼灭,一举端了他,让土番再缩回戈壁反省十年。

结果那一仗打了一夜,王鹏搀着姜九走出营房的时候,正赶上霍将军他们回来,虽然衣襟染血,虽然也有伤亡,但王鹏知道他们赢了,因为所有白虎将士的脸上都写着肯定的表情。霍将军走到饮马的水槽旁掬了捧水洗去脸上的血渍,抬起头就看见王鹏。这么近的看过去,王鹏才发现那个神一般的霍将军竟然那么年轻,而此刻那人的目光正落在自己手里依然瘫软着的人身上。王鹏连忙解释,可手中却陡然失了重量,再看姜九,已经被霍将军单手拎起来摔进了水槽。

看着姜九在水槽里灌了几口水之后才扑腾着手臂抬起头来,王鹏舒了一口气,还好没醉得连保命都忘了。这下算是清醒了,眼中还射出杀人的光,“你谁丫?”

“姜贺钊!你说我是谁?”

第十五章:往事(下)

姜九被这么一问,想这千里来相会的是哪来的有缘人,可看清那人面孔后立刻炸了毛似的跳出水槽就跑。原来两人在樱都就打过照面,说来也不奇怪,姜太尉于霍家同朝为官,总有些机会,只是那时姜少爷年青气盛,与几个官家子弟结党鬼混跋扈得很,初次遇到霍擎天的时候,见他面生又闷声不响,所以戏弄过他。后来从父亲口中这人身份,当即吓出一身汗。

说到这霍家手握兵权,姜九就是再贪玩不济也不至于摆这种乌龙。要怪就怪太祖立下规矩——三门家将百里止兵,说白了就是重兵不能近皇城。这也好理解,太祖的天下就是打来了,而且还是跟他们三家一起打来的,最后齐家称了帝,要封藩王,东北边的白城给了单家,南边的锦雕城给了锦家,可霍家不要,还立下重誓永不称王。要说霍家重情重义,太祖信,说霍家高风亮节,太祖信,说霍家不会称王,太祖信他霍川是不会,但永世这回事谁也说不准,最后只能小人了一把,让霍家留在樱都,却把兵营设在三百里外的商阳,霍家男儿都常驻营中,也难怪姜九认不出。

只道是冤家路窄,没想到都躲到这旮旯了还能遇上,可就凭他这小身板哪入得了霍擎天的眼,还没跑出两步,就被揪了回来。心想左右都是死,于是憋着最后一口气,攥起两个拳头交替抡过去,也不知道打着没打着。估计最后终于把霍擎天逼挤眼了,一巴掌抽过去直接打了他个眼冒金星,“你疯够了没?”

“我知道我得罪过你,你杀了我吧,姜家败了,我个罪臣之子还有什么好活?”王鹏再看姜九,居然躺在地上撒泼哭喊起来。

“你若真想死,我成全你。不是因为你是罪臣之子,也不是因为你得罪过我。而是因为你是废物。让你到宿关是来守城的,全城将士死的死,伤的伤,你除了哭还干了啥,哭够了把我的马洗干净!”

“马?”石头嘴巴张得可以塞下两个馒头,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那位妖孽师傅还有这般青葱岁月,“后来呢?”

“后来主子和我就跟着霍将军的队伍离开了宿关,后来主子又回来娶了酒铺家的丫头,后来主子也成了统领,还和霍将军结了异姓兄弟,他后来使的那支金枪就是霍将军送的。”王鹏凹陷的脸颊突然泛出一丝光泽,像是在向所有人昭示着那段难忘岁月。

木门推开的声音把众人从那段时光拉回眼前,“姜统领醒了,请少主即刻过去。”

“师傅醒了。”石头听到这个消息马上把之前的那些奇怪想法抛之脑后,拉着红绫夺门而出。小草伸手想要扶苍远,却见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再看墙角,哪还有猫爪的身影。

姜九倚着床框坐在床边,上身只披了件外衣,从他脸上的苍白和胸口重叠的白布看来,这次他真的伤的不轻。见一帮人涌进屋来,他又闷声咳了两声,才开口,“时间不多了,莽王随时可能带兵攻过来,有些事我要跟苍远交代,其他人就先出去吧。”

“师傅!”石头看着师傅一付要交代后事的样子,鼻子一酸跪在了床前。

“罢了,你们几个也留下吧,有些事可以让你们知道,但后面的路怎么走,还要你们自己掂量。”说着对围在外边的弟兄摆了摆手,“把那小丫头也带出去。”

小草这才发现那个从土番营地带回来的女娃一直跟在自己身旁。

“王鹏应该把故事的前半段跟你说了,那些是关于我的,你知不知道都无所谓,但故事的后半段是关于霍家的,你应该知道。”姜九缓了口气,眼前好像浮现出当年的景象,“跟着大哥南征北战虽然生死难测,但那几年却是我一生当中最开心的时光……”

大哥其实早就察觉到朝中的变化,但三大国将不问朝政是开国就有的规矩,霍家从放弃封王开始就认清了自己在洛萩的位置,有乱平乱,有敌杀敌,他们就是齐家天下的守护者。十余年的征战,霍老将军走了,手下无数将士埋骨他乡,白虎旗依然,但大哥心中清楚当朝圣上重文轻武,对白虎营的守望器重已经不再,如果不是外敌内乱不断,文帝说不定会散了白虎营,或者说他的心还不比太祖,觉得三百里外的商阳都像扎在他心口的一根针。

我后来才知道,早在接到那纸军令之前,大哥就开始盘算,不是为霍家,而是为我们这班过命弟兄。只是我那时完全沉浸在燕儿有喜的喜悦之中,所以才会做出后来令我追悔莫及的事来。

“弟妹要生了吧?”

“嗯,信上说就在端午前后。”

“回吧,头一胎,不然弟妹要埋怨我这个做大哥的了。”

“大哥,那居和靬戗的军队已经往云重关进发了,我怎么能在这时候走。”

“圣上的手谕已经送往白城,单将军会赶来相助,这一仗不差你一个,回吧。”

我最后还是被“赶”了出来,身边只带了王鹏,虽然大哥说的轻巧,但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再带走一兵一卒。可那一走,竟成永诀。

从宿关城转向云重关的时候,一路上全是逃难的灾民,我才知道救命的单家军没有赶到,云重关已破,三万白虎将士已经全部抛尸关外。文帝许了百车金银,万头牛羊才换得那居和靬戗退兵。而伤了财又惊了心的文帝却在回到樱都的第一时间下了一道旨,抄了霍家满门。文帝一向软弱,登基十多年来,一直对霍家心存忌惮,但若真是下得了这般恨手也决不会等这么久。我心中有疑问,也无法接受白虎营全灭的事实,于是辗转奔走四处打探,甚至去了白城,单家却闭门不见,最后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叫做谢恩怀的人,这个谢恩怀在我爹还在朝中的时候不过是个不起眼的文官,而他之所以能发迹成为文帝身边的红人,全仗着他的妹妹——谢婉。现如今,他们一个已经官拜右相,一个也已经成了当朝皇后,而这天下也一半姓了谢。

“然后呢?要我去找谢家,单家或是圣上问清楚?要我回云重关把弟兄们的命都讨回来?还是要我扛起白虎旗继续守护洛萩?”苍远的声音淡淡的没有起伏,好像姜九所谓的他应该知道的事在他看来都与他无关。这些可能他不是没想过,可真的要去做,做得到或做不到意义又是什么。

姜九对于苍远的反应没有丝毫惊讶,他似乎早就意识到眼前的少年不会脑门一热的攥起拳头说出什么热血豪言,“倘若没遇见你,我会继续追查下去,或者去杀了谢怀恩,或者再去单家,但如今我把一切讲给你听,不是为了让你去做我想做的。你要报仇也好,杀敌也好,甚至找个地方隐姓埋名也好,那是你的路,我不能指给你,也不会逼你往哪,但活着才能把选的路走下去。我会用性命保你周全,外边那些弟兄也会。”

“就因为我姓霍,你们就用性命护我,到底是谁决定的我的命就比你们的重要?”苍远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脑子里闪过的是小虎青灰的脸,那是另一个用性命护他的人,可在他看来鲜活的生命是没有差异的,他没法为了自己活就让别人去死。

“我们自己决定的,军人的性命只有在守护时候,才有活着或死去的价值。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没有人会白白死去。”姜九有些吃力的看了看窗外,“天亮了,莽王的军队应该很快会攻过来,到时我带人尽力抵挡,王鹏会带你离开。”看着石头刚要张嘴,姜九微微摆了摆手,“你们几个都跟着走,等出了城,要怎么打算都随你们自己,这是师命。”说完就轻轻闭上了眼睛,像是在迎接什么,满脸的肃穆祥和。

第十六章:诀别

“少主,莽王的军队拔了营,已经往宿关来了,离城还有五里,咱们这就动身吧。”王鹏见苍远几人从房里出来,连忙上前,脸上的神情已经焦虑到了极点。

“为什么不一起走?”苍远看着守在屋外的将士,大多已过壮年,还有跟自己差不多年岁,那一张张蜡黄的脸上分明都透着绝望。既然知道留下是死为什么不走。

“走不了了。”是周校尉苍老的声音,他身上的战甲一直没有脱,苍远不禁回想起王鹏故事里的周副官,从少壮到迟暮,一生守着这座荒芜的城,像逆风走在绝壁上,风里裹得全是催命声,所以也意气风发,也希冀企盼,也失魂落寞,也苟延残喘,到末了却发现自己竟然再也离不开这里。

“周大人,城外有个土番莽士来传话,他说,”一个瘦小的战士跪在众人面前,大口喘着气,“他说,莽王让咱们在正午前把昨晚潜入土番营地的人交出来,不然……不然就屠城。”

周老儿听完来报,身子一振,倒不是因为“屠城”二字,思索的半晌眉头还是没松开,“他为什么要等?”虽然这么一来倒是为王鹏他们争取的更多的时间,但土番一向凶残鲁莽,就算莽王再怎么轻敌大意,在失了大将之后,这样的部署也不得不让人起疑,而这样的琢磨不定似乎比直接的兵刃相接更具杀伤力。

“他们不会攻过来的。”一个声音从众人身后响起,细而清脆。转过身才发现说话的是那个从敌营带回来的女娃,只是她头上一直盖着小草给他的灰色衣服,也没出声,所以没人在意,可这句话却惹得所有人都把目光投了过来。

“敢问姑娘是何来历?何出此言?”周老儿心中打鼓,赶在这节骨眼上,他这副老骨头可经不起这么多折腾。

“诸位可以称呼我云姬。”那女娃说完,抬手掀掉头上的衣衫,这才露了脸。

“云姬……”周老儿的眼睛突然放大,嘴巴空张着却说不出话,这名号他是知道的,但却无法与眼前的人儿重叠。

“怎么?没想到莽王的宠妃只是个孩子。”云姬笑了,淡淡的勾起嘴角没有一点孩子的青涩,反倒充满了魅惑,甚至让那些听到“莽王宠妃”的弟兄忘却了应有的戒备。“年纪不打紧,身份也不重要,你们更不要想着拿我去要挟莽王,现在我跟你们同在一条船上,我会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们,说不定大家还有一条活路。”

石头瞅了眼小草,没想到和这小子扯上关系的人都有着超乎想象的重量极身份,小草无辜的摇了摇头,看来以后不能那么随便捡人回来。只是这时再没有别人会去考虑这种问题,生死攸关之际,这个女娃的话能听信么?没人敢下结论。

“你倒是说说看。”营房内姜九的声音打破了紧绷的平静。

“呵呵,姜统领果然是个明白人,那我现在可以进去了么?”银铃般的笑了两声,也没等回答,云姬就抬步迈进了营房。苍远见状跟石头几个交换了下眼神,也随着周校尉和王鹏跟了进去。“敢问周校尉可知此次莽王为何要亲自出征宿关?”

这女娃这么问,显然答案不是日前沙阔说的那般,周老儿看了眼姜九,摇了摇头。

“土番内乱。”云姬吐出这四个字,然后看了看众人的脸色,才将事情的原委从头道来。

一年前云梦双姬被献宝一般的送入土番,确实惊起不小波澜,周老儿估计也就是在那时听过她的名号。土番人生性狂放野蛮,不像洛萩,那居这样的大国讲究礼数,美色当前就是一个字——抢。土番的几个部落首领为了这对如花姐妹大大出手,最后势力最大的莽王抱得美人归。土番本来就是强权政治,谁兵强马壮就是谁说了算,对外侵占强夺,对内也是恣意欺压,多年来几个小部落深受其苦,这回又被莽王占了美人,终于起了反念。莽王此番名为亲征,实则是被打出来的。莽王虽然是个粗人,但能在土番称王,倒也有几分谋算,这些年之所以东征西伐,其实说到底只有一个很简单的原因,土番国土贫乏,不靠抢,怕是一国的人都要饿死。比起那些鼠目寸光,占了皇宫就沾沾自喜的首领,莽王只要存着兵力,打回去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所以他来宿关,不是打仗而是筹粮。而他日前在城外和沙阔一起演的那出戏不过是为了鼓舞士气。

“那他们既然已经粮草到手,为何不速速离去?”姜九皱着眉,心中掂量着这些话的到底有几分可信。

“之前是因为我和姐姐,现在是因为你。以姜统领的眼力,应该也看得出我和姐姐不是寻常歌姬,我们会出现,本身就是一个计。本来想着此番筹粮会遇到些凶险,我等也好找机会下手,不想竟然顺利得很。”分明是个小人儿,却牙尖嘴利的紧,几句话说得周老儿一脖子汗“所以昨晚,我和姐姐只得涉险,军营里的火是姐姐放的,而我潜入沙阔的营帐是为了下毒,倒不是想杀他,只是想再拖些时日。可如今因为你们,沙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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