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王——印久
印久  发于:2014年0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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筝音袅袅而绝,“高夫人”再次趴倒在台上,状仙鹤之死,良久不起。

台上台下一片寂静,然后掌声如惊雷迸落,一阵接着一阵,阵阵不绝。叱奴太后看得连连点头。冯昭仪等人看得面如死灰。宇文邕看得双目闪闪,不知还要怎样疼爱那人才好,他知道宇文护正侧头看着自己,更是放纵内心,连声叫“好”。另一边,阿史那则拍手顿足,神情激动,他转身拉住宇文宪,道:“真是绝了,可惜她右手伤了,摆动不开,不然十全十美。”

然而无论众人如何鼓掌叫好,“高夫人”在台上仍旧一动不动。乐师先觉察到不对劲,她上前摇了摇“她”,“她”仍旧不动。

这时,大家都觉得不妙。宇文邕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啊呀不好,”乐师突地跳起,惊呼道,“夫人昏过去了。”

10.番王

宇文邕一听到“夫人昏过去了”,想也不想,冲到栏杆边,翻身跃过,在众人惊叫声中,从近三丈高楼跳下。

叱奴太后和后宫嫔妃们惊叫连连,胆小的捂住眼睛,不敢观看。

叱奴太后也不顾容仪,几步冲到栏杆处,往下探头。宇文邕已然着地,虽似伤到了右脚,但还能一瘸一拐,迅速奔跑到紫极台上,一把抱起“高夫人”。

叱奴太后长出一口气,随即骂道:“这孽障。”忙着人下去看看,儿子到底要不要紧。

宇文护从旁道:“皇上真是年轻气盛。”

叱奴太后脸一红:“晋国公见笑。”

宇文护果然脸含微笑,心道:“此人视美色过于性命,如此人物,有何可防?宪儿啊,这次你看走眼了。”

在宇文邕跳下时,新丰楼头有一人也差点做出同样举动,此人便是突厥王阿史那。

他一脚已踏上栏杆,只因宇文邕领先一步,他才及时止住,心下暗惊:“那是人家妃子,我跳下去算什么?糊涂。幸好。”

背后不知谁道:“看来这位高夫人果非常人,不但把皇上迷住了,连突厥王也差点为她不顾性命。”

又有人道:“想不到大王也是多情之人。”

阿史那完全没听到身后人说得什么,只听到一片笑声,也模模糊糊,如浮云塞耳。他的大半心思,仍在那台上高夫人处。他眼睁睁看着宇文邕抱起她,下了紫极台,坐上马拉车,一忽儿功夫消失在转角,他的心里,好似空了碗大一个窟窿,已经无可填补,除非是:再见佳人面。

那边,宇文邕一路抱着高肃,直到锄新宫寝殿。他赶走宫人,又打发了太后派来的御医,才笑对床上人道:“人都走了,你好睁眼了。”

床上人打个哈欠,睁开双眼,眼中几分促狭。

二人目光交汇,都是一乐。

宇文邕一个笑未成形,又歪成半笑半哭模样,他坐在床边,弯腰揉脚。

高肃奇怪地看他半天,道:“你知道我在作假,旨在逃过太后召见,对吧?”

宇文邕嘟嘴抱怨道:“你只说你有了办法,到时让我配合,没说什么办法,我又不是你肚里蛔虫,怎会知道?”

“那你怎么跳下来了?”

“情急。”

高肃目不转睛盯着他,似要看穿他真意:是早知他做戏,配合他骗过太后、好继续留他在宫中呢,还是一概不知、情急所为?

宇文邕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别过头,但不一会儿又别回来,目光闪闪,一脸崇拜看着他,道:“你刚才那舞,太好看。我不知道你还有这本事。”

高肃得意道:“我孝瑜哥哥对西域歌舞深有研究,这一套《小天》,是他教我的。”

“徒弟已如此,师父更不得了,不知几时有缘一见?”

高肃神色一黯,道:“他得罪我们的皇帝,死了。”

宇文邕登即闭嘴,暗悔拍错马屁。

高肃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宇文邕也不打扰,在一旁静静看他。高肃忽然叹一口气,接着又恨恨瞪宇文邕一眼,冷笑道:“以前好成蜜里调油,后来还不是说翻脸便翻脸?最是易变帝王心,哼。”宇文邕不知又怎么得罪他了,瞠目不知所对。

高肃去一边水缸取水,将脸上妆擦拭干净,宇文邕始终在旁看着。

高肃被他看得心头火起,道:“你腿不是扭了?怎还不去治?”

宇文邕眼睛一亮,道:“你关心我?”

高肃自悔多言,也不换衣服,脱了鞋钻进被窝,倒头便睡。

背后窸窸窣窣,宇文邕脱了外衣,也钻进来。高肃吓一大跳,待要起来,被他从后轻易制住。

“你别动,我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抱着你。”

高肃心中暗骂:“怎不去抱你娘?老子可没奶喂你。”但此话太不妙,他也怕惹毛宇文邕,将话留在了肚子里。

宇文邕收紧双臂,将他整个圈在怀中。他的身体健壮紧实,强烈的酒气环绕住他。

高肃心里脏话如泉涌出,他忽又惊悸地想起,以前高孝瑜笑过他:“长恭你啊,女儿外貌男儿心,每次别人说你像女人,你自己也动摇的时候,就脏话连篇。”

高肃不敢自问,只觉宇文邕抱得他头昏脑胀,透不过气来。他待要强行挣脱,宇文邕低沉的嗓音突然在他耳畔响起:

“我也有个好哥哥,世宗明皇帝,我叫他毓哥哥。”

“就是被宇文护毒死的那个?”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我,只有他相信我,只有他对我说过:祢罗突,你不爱说话,每说必中。他危在旦夕时,还记得下诏,定要我接任皇帝。唉,可惜他死得太早。你说他要不死,该有多好?”

宇文邕声带哽咽,高肃僵着身体,不知如何作答。

两人其实有许多相通之处,若宇文邕不逼他留在他的后宫,不以那种目光看他,他们或许能结成好兄弟。

但已经不可能了。

宇文邕的嘴唇贴到他颈上,热乎乎地一路吻下去,隔着衣物烙印他后背。他的双手也不老实,在他胸前乱摸。

高肃只有常人力气,敌不过他,心中暗骂他说话不算数,又想:与其难看挣扎,被他征服,不如当自己死木槁灰,看他有什么乐趣。

他下了好大决心,闭上眼睛,当自己死了。但身后宇文邕动作却也慢下来,他的头靠在他颈窝处,不久就传来均匀呼吸声。他睡着了。

高肃一身冷汗,不知该哭该笑。

为怕惊醒他,他只好一动不动,由他抱着。

他跳了大半个时辰舞,也累了。威胁一解,眼皮子沉重起来。意识模糊,脑中昏昏乱转:一会儿想着宇文邕脚伤还没治,不知明天会不会变严重。一会儿想着他纵身一跃,应该不只是为他,宇文护也在楼上,见他为女色这么奋不顾身,多半会更看不起他,正中他意。

宇文邕真是个奇怪的人,一时他觉得他不是自己对手,可以轻易击倒;一时却又觉得他深不可测。

他不会轻易放过宇文护,那是肯定。

哼,若是他,现在就取了那老贼狗命,速战速决。唉,看人挑担不吃力,你还不是任高湛逍遥自在?

宇文邕,到底是怎样的人呢?他是真心要我留在他后宫,还是另有它意?

……

宇文邕宇文邕宇文邕,怎么想的全是他?

“肃儿。”有人叫他。

“在。”他答应一声,清醒过来,马上就知道是答应了宇文邕的梦话。

太阳还没落山,床前石板上落着一丈阳光,光影交错。

“老贼,”宇文邕一梦接着一梦,“终有一日,取你狗命。”

高肃看着渐渐拉长的阳光,突然觉得:怕是要糟。

******

北风轻啸,伴着豆子大小的雪合雨,从天而降,酥麻了夜色,惨淡了人眼。

宇文邕不久前走了,大概要赶去参加叱奴太后的生日晚宴,弥补中途逃逸的过失。他下床时轻手轻脚,下床后又对着高肃脸足足一盏茶功夫。两人呼吸相对,却是一闭眼,一睁眼,默默无言。最后宇文邕轻叹口气,帮他掖好被子,在他额头落下雁羽纷飞般轻柔一吻,转身离去。

羽毛轻触瞬间,高肃心里竟然一颤。

他已混过下午这关,短期内只要叱奴太后不召见他,不识破他,就不会有性命之忧,但他心中没有轻松,反更沉重,也更焦急。

他不能再和宇文邕这么耗下去,该走了,必须走。

宇文邕一离开高肃便翻身坐起。宇文邕为他准备的全是各式各样的女装,他身上的龟兹舞服又薄又破,穿着走不了远路,他心里忿恨,也只得选了件颜色素淡、花样简单的窄袖翻领上衣穿上,外披玄色鸭绒斗篷。

他也不带多余东西,装着闲庭漫步,来到外面御花园。

宫中除几个值夜的老太监,不是在太后那边当值,便是在放假。老太监老油条了,瞅得空闲便三五凑堆,喝酒博弈,因此整个后宫披离树影,纷飘雪花,安静得令人心碎。

高肃来这后只离开过一次锄新宫,即今日去紫极殿献舞之时,但他平日从服侍的宫女们口中套话,对后宫地形已大致了然。

太后他们想必在含仁殿,他往反方向走。

走了二十几步无人阻拦,心中正喜,忽听靴子磐磐声,从回廊转过一列御林军,为首一个一眼看到高肃,连忙俯首,山呼“高夫人千岁”。他身后的人跟着行礼。

高肃尴尬站住,冲他们点点头。

为首一个道:“外面天寒,又下着雪,请夫人尽快回锄新宫。臣等奉陛下之命,专门护卫锄新宫,不许闲杂人等进入。”

高肃逼着嗓子道了声“辛苦”,转身就走。

东门不行试西门,但走到西门,同样有一队御林军守着。那队伍为首一人见他一个在花园中,还定要去找锄新宫宫女领班理论。吓得高肃连连摇手,逃一般离开。

他还不死心,剩下南、北两门也走了,同样结果。

他暗恨宇文邕:“他就是要把我困在这里,消磨我斗志,待我崩溃,无法可想,只能仰仗他,对他投怀送抱。我绝不让他趁心如意。”

他在锄新宫花园中来来回回,越来越烦躁,又想今日大好良机,若他有昔日五成功夫,何难逃出?

天越来越冷了,有些些丝竹欢笑之音,穿门过户从含仁殿方向传入他耳中。他站着听了会儿,这才垂头丧气,回到寝殿。

殿中亮着几盏小灯,荧荧之火,忽明忽暗。有风,可他记得出去时这里窗户都关着?

正奇怪,忽觉身后有异声,接着有人伸臂揽他肩头。

他功力不复,机警仍在,察觉怪异,先往前疾走几步。

身后人一揽落空,怔了一怔,紧接着长臂一伸,抓到了他斗篷。

高肃朝前一扑,顺手解了斗篷,趁身后人抓着斗篷,他一个前滚翻翻到了案几旁,双手用力,捧起几上一只烧香鼎,向身后人抡去。

但只抡到一半,就被身后人抓住手腕一用力,香鼎落下。

身后人快手快脚,抱着他着地滚开,只听一声闷响,香鼎落地,打裂了一块玄石地板。

高肃被个蓝眼睛卷头发的男人压在地上,满心疑惑,又不敢开口说话。万一他是叱奴太后她们派来查他的人呢?不过这人也太无礼,就这么压在自己身上,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看那模样,倒有三分宇文邕看自己时的情态。

想到这,他神色忽然一冷,目露凶光。

压在他身上的人忙道:“美人儿莫怕,我是突厥王阿史那。我知道你是这里皇帝的老婆,但本王刚才在台上见到你,就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也不管什么和亲不和亲,我妹妹皇帝爱要不要,你,我是要定了。”

高肃听他诉说来龙去脉,听得又气又急,心中却又隐约浮起一线光明。

他双眼发亮,面色潮红,看得阿史那心中大动。他看看天色,觉得时间来得及,在带她走前,可以先云雨欢畅一番。

突厥人野性极重,说干便干,叫了声“本王忍不住了”,俯身便对着高肃又亲又咬。

高肃摇头挣扎,低声道:“住手!”

明显男子口音,阿史那欲令智昏,却丝毫不觉。他兴致勃勃一路往下,手从高肃裆间滑进,一手贪恋他如丝般光滑、如小牛般紧实大腿内部,一手忙着解脱自己身下束缚。

高肃连声呼斥毫无作用,心里害怕起来,想难道这畜生天生好这口?

正疑惧,阿史那终于发现不对,有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出现了。他抬起上半身,疑惑地看着高肃脸,左手猛地下探、抓实。下一刻,他整个人惊跳起来,“啊”的一声,坐到地上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撞上殿柱。

他看高肃如看厉鬼,接着,却又露出懊恼、惋惜、愤恨、迷恋等诸般复杂神色。

“你……你是男人?”

高肃也撑起身体,将下身衣物拉好,又羞又窘,面色更红。他见阿史那看自己目光中迷恋愈浓,似在和自己斗争,打不定主意。

他心中如擂鼓,知道不好,忙先仰天长叹一口气,憾然道:“可惜我高长恭落于人手,武功不再,若非如此,又怎会敌你不过?你已知道真相,做做好事,一刀了结了我吧。”

阿史那也曾参与不久前周齐大战,是周的盟军,他自然听过高长恭名字。一听这话,他再次惊倒,道:“你是兰陵王?”

高肃厉声道:“我落到这般地步,有辱‘兰陵王’之名,你要杀便杀。”

阿史那盯着他看了半天,见他一脸正气,不像说谎。又想兰陵王总是戴着恐怖的大面上阵,原以为只是威慑敌军,鼓舞己军;现在看来,若高长恭真生得这么副楚楚动人的美妇人相貌,这大面主要还为了掩藏他真面貌,免得军士分心,不可控制。

宇文邕看起来道貌岸然,一本正经,想不到战败后,竟俘获敌军主将,让他在深宫做自己的妃子,士可杀不可辱,如此行径,实在不可饶恕。

高肃察言观色,见阿史那已有动摇之意,便再将一将,道:“阿史那大王,实不相瞒,今日你便不动手,我也决心一死。白日我为逃一死,装成女人献舞,虽然险险过关,事后回想,实在不堪。你我同为军人,易地而处,你会如何?”

阿史那歪着头,想像自己被宇文邕俘虏,扮成个女人在他胯下承欢。他不想则矣,一想之下,立刻七窍生烟,连连摇头:“岂有此理,这畜生!这狗娘养的畜生!竟敢如此对我!”

高肃暗暗好笑,面上却一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知己表情,他激动道:“照啊。大王,我今晚就去行刺宇文邕,无论成败,我是活不成了。我死之后,望大王将前因后果转述我皇兄。”

阿史那拦道:“别冲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先带你出去。”

高肃眼睛一亮,正要顺杆而下,忽听殿前有人叫道:“肃儿,肃儿,我回来看你了,你还在睡吗?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是宇文邕。听声音,他又喝了不少酒。

阿史那惊道:“他这么快就来了?我们快走!”

高肃无奈摇头:“来不及了”

他眼睛一转,几步跑到殿前,对宇文邕大声道:“我在换衣,你先别进来。”

宇文邕很听他话,打了个酒嗝,笑道:“好。”就乖乖站在园子里不动。

高肃回到殿中,取下左手中指戒指,旋开上面红宝石,将里面一些药粉倒在一块帕子上包了,揣入怀中,又将宝石复位,将戒指塞到阿史那手中。

阿史那正急急穿回裤子,束回裤腰带。

高肃尽量不去看他的丑态,语气郑重地道:“你派人将这枚戒指交给落雕将军斛律光,就知我这个兰陵王不假。你告诉他我在周宫,度日如年,他知道后自会想办法来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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