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王——印久
印久  发于:2014年0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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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

“哼,我倒要看看,是怎样的容貌,是怎样的手腕,能迷住我的儿子?”

******

莫名多出件事,宇文邕走向锄新宫时,心情复杂。

青翎跟在他身后,也是紧锁双眉,哀叹不止。

檐角飞出,锄新宫在望。青翎忍不住问:“皇上,这下怎么办?奴才的手艺,瞒得过一干边疆守城士兵,可瞒不过皇太后她们啊。”

宇文邕心中也没主意,但他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青翎点点头,站在宫外,看着宇文邕进去。

宇文邕纵有千般烦心事,一踏入此宫,便如吃了迷魂汤,飘飘荡荡,心结全解。

他苦笑着想:“难怪太后不服气,定要见见他,我若不识他,也绝不信自己会为一人如此颠倒。”

想着高肃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他心中就充满柔情蜜意。柔情蜜意下,又有暗涌的情欲与忍耐的苦痛。

唉,他已理清自己情绪,但如此心思,他何时能懂?

他边想边走,想到情深处,踏入锄新宫,却不妨“嗖”一声,一件大东西迎面砸来。

09.小天

宇文邕后退半步,伸手一抄,手中一沉,是只装四季鲜果的犀皮鎏金铜盘,足有脸盆大小。

宇文邕将盘交给一旁诚惶诚恐的一个小太监,冲气呼呼坐在床沿的高肃道:“你力气恢复得很快。”

他不说还罢,一言出口,高肃秀美双眼中立即射出两道凶光,在他脸上一转,又恨恨看向床柱。

宇文邕挥手让宫人们下去,轻飘飘走到高肃身后。高肃重伤后又清减不少,好不容易练出的肌肉正在消去,风吹日晒后古铜色肌肤又泛出柔白光泽。他低头生气,像个身材未长足的弱冠少年,我见犹怜。

宇文邕想伸手从后环抱住他,想弯起手指抚摸过他纤长脖颈,但最终他只是一手搭上他肩,轻巧地道:“别急,你会全好的。”

高肃适才想自己动手剥一只柚子,好不容易划开了柚皮却怎样也剥不开。他心中气苦,肩头一侧,甩开宇文邕搭上来的大手,冷冷道:“那可未必。”

宇文邕道:“即使好不了也没关系,你在这儿住,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高肃气得满面通红,青筋暴突,一手紧握成拳,告诫自己千万冷静。

身后宇文邕自说自话,忽又叹了口气,道:“我这话说得要自打嘴巴子了。我刚从含仁殿回来,太后听人说我从齐国带回个‘美女’,迫不及待要见一见‘她’呢。照我们这儿规矩,正月初二太后生日,在紫极殿搭台,由后宫嫔妃宫女们女扮男装,上台献演,为太后祝寿。届时,除三宫六院,关系亲近的外戚和外国使节也可入宫观赏。太后要你也一显身手呢。青翎他过世的姐姐精于化妆,他也学了二三成,只是女人的眼毒,里面又有那个姓阎的,也许见过你,倒叫人好生烦恼。你有什么看法?”

高肃回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问道:“你留我在这里,到底为什么?”

宇文邕竟在他身边跪下,无奈笑道:“我对你如此,你仍不明白我心意么?”

果然如此。

高肃仰天大笑,差点笑出眼泪,低下头时,却满眼厉色,他狠狠对宇文邕道:“既然如此,你何不强要了我?却在那里惺惺作态,叫人恶心。”

宇文邕道:“我要得你身,易如反掌,但我除了你的身体,亦要你的心。”

高肃又羞又恼,高声道:“那你一样也得不到。”

宇文邕微微一笑,道:“走着瞧。”

他人虽跪在地上,说这句话时轻描淡写、胜券在握的底气却把他高高托到天上,从上到下压制着高肃。高肃虽觉这人一厢情愿,可笑之极,但那笃定的神态,却化作恐惧,钻入他全身毛孔,堆积在心脏一角。

“不会的,”他对自己道,“绝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宇文邕已站起来,和他并排坐在床上。宇文邕皱眉道:“自然不能让她们发现你是男人,不然太后会立刻杀了你。可怎么骗过她们呢?说真的,肃儿,你有什么看法?”

******

周军十二月兵败于齐,没几日,正月便来了。为向大周子民显示大周绝不会因小小败仗而一蹶不振,宇文护要求官员们带头,将今年这年过得红红火火、远胜往年。皇宫内院受这号召影响,也早早准备起来。

对宇文邕的女人们来说,今年还有件事不同寻常,那便是皇上从齐国带回来的“神秘女人”。

宇文邕虽然懦弱无能,但节俭克制。他尚无皇后,一共就五、六位有头衔的夫人,有些已生儿女,但宇文邕对她们一视同仁,绝无偏袒。女人们虽生性好妒,因皇上这态度,却也无从妒起。

可现下情况不同了,她们的共同敌人出现了。

众位夫人虽未口头约定,但互相间默契已成,就等机会,给这“女人”一个下马威。

机会便是叱奴太后的生日宴。

几位夫人中最机灵的冯昭仪说了:“这女人进宫后便鬼鬼祟祟,除了锄新宫的奴才们和皇上,宫中谁也没见过她真面目,想来不是长得羞于见人,凭借些歪门左道野路子迷惑了圣上;便是有貌无才,出不得大门上不得台面。太后寿宴,你我姊妹都须献艺,咱们便好好演演,臊那见不得人的一鼻子灰去,看她还有脸迷惑皇上不?”

她的话得到众夫人一致同意。

宫内热闹起来,宫人们忙着清扫宫殿,张灯结彩,试穿新衣,苦练技艺。

大小年夜和正月初一一晃而过,宇文邕带回来的“神秘齐女”依然未曾露面。

叱奴太后在接受后宫拜年时,不禁调侃宇文邕道:“我倒忘了,你锄新宫里那位怎样了?大过年的也不出来见人,可怜见的,要不要我带人过去给她拜个年?”

宇文邕笑道:“太后又笑话儿臣了,那人初来乍到,不惯这样大场面,没的失了礼仪,叫人耻笑,是儿臣叫‘她’别来的。不过‘她’倔得很,明日太后的好日子,‘她’说定要来给太后拜寿呢。”

冯昭仪等互相打了个眼色,幸灾乐祸,想果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叱奴太后倒兴致勃勃,含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等着。”

次日,雪后初霁。后宫嫔妃、皇亲国戚们一大早赶到宫中,排队等太后起来,向她磕头道喜。

中午,太后在崇义宫中摆宴,请贺寿的人吃长寿面。膳部下大夫带着一班手下一清早就支起大锅,煮起肉汤,这时火候正好,舀出肉汤,由太监们送到各人食案旁,浇在面上。一时鸦雀无声,只听见一片“嘘溜溜”的吸面声。

面吃完了便上酒菜。各种年菜年饼、油炸果子,络绎不绝端上来。

膳部下大夫又让人搭架子烧火,烤起十几只上好的黑头羊。

叱奴太后生平第一爱的是喝酒。平日里尚且顾忌身份,又怕两个儿子罗唣,有所克制,今日借着生日,开怀痛饮,酒到杯干。

她先和宇文护对喝了三大杯,面不改色,接着又与其他敬酒人对干,毫不推辞。

宴席到了尾声,叱奴太后已喝得五、六分醉,面色潮红,双目放光。她看到宇文邕在旁也喝得有点脸红,高兴抓了他一手道:“皇上,我那新儿媳呢?怎么还不见?”

宇文邕趁机道:“请太后移步紫极殿。”

太后嚷嚷道:“对,对,大伙儿一块儿去紫极殿。”说着转头找宇文护。

宇文护虽为宇文邕堂兄,却年长他三十岁,比起他,更像叱奴太后一辈。他连着杀死宇文泰两个儿子,扶宇文邕上位,于邕虽心寒,于叱奴太后却求之不得。这两人关系亲近,太后待宇文护犹如亲兄长,宇文护也视太后为胞妹。

宇文护听到叱奴太后叫,忙上前和宇文邕一左一右扶住她,一行人浩浩汤汤往紫极殿出发。

紫极殿处已经搭起两层高台。四下里雪树银花,一片琉璃世界,唯这高台鲜红如血,似被冰雪围住的一颗心脏。

台两侧斜对两座石楼,右侧石楼名“白水”,左侧名“新丰”,是宇文邕改的名,取自他已故哥哥宇文毓的《过旧宫诗》:“玉烛调秋气,金舆历旧宫。还如过白水,更似入新丰。”

按例,叱奴太后率领一众女眷上白水楼,男人们则上新丰楼。但太后下旨,特意要宇文护和她两个亲生儿子陪着她上白水楼,三人只好遵命。

上楼时,叱奴太后将楼名来由一五一十告诉宇文护,又道:“祢罗突这孩子,别看他糊里糊涂的,良心却好,别人给的一点点恩惠,他也铭记于心。”

叱奴太后是想宇文护明白:他现在好好辅佐她儿子,将来她儿子定不会亏待她。哪知她忘了宇文毓正是死于护手,如此一说,未免触了他心病。宇文护尴尬笑了两声,侧眼看宇文邕。

宇文邕低着头,似心不在焉。

宇文护心道:“原来这小子一直记着宇文毓。我让人毒死宇文毓之事,风言风语,传得甚凶,太后妇道人家,便没听人说过,他难道也不知道?宪儿要我小心提防此人,虽然我看此人性格懦弱,干不出什么事来,但宪儿向来比我有识人之明,难道他继位以来种种,全是故意做给我看的?”宇文护想到此处,心里不觉一冷。

宇文邕似不知叱奴太后的话已引起他疑心,他心事重重,不时望一下紫极台上。

叱奴太后见状笑道:“你放心,你那人好便好,不好便不好,难道她出丑露乖,我就不许你们在一起了?”

宇文邕脸一红。

宇文护怔愣间,也明白过来。“齐国美人”之事他也有所耳闻,见宇文邕模样,心道:“沉迷女色,这样的人能有什么作为?”轻蔑之心又起。

叱奴太后落座,钟鼓响,萧笛吹,一班嫔妃化了妆,纷纷上台卖弄起来。

祝寿本来有专门祝寿曲,但叱奴太后嫌无聊,去年便要求嫔妃们不必拘泥于“祝寿”和“喜庆”,捡自己拿手的来。

众嫔妃听话,今年果然各显神通。

《西凉乐》和《疏勒乐》大占场面。钟磬担鼓五弦弹筝,笙箫筚篥竖卧箜篌,舞者少者五人,多者数十人,或碧轻纱衣、霞飞长袖;或紫罗帽、大口袴、赤色靴;或布套全身,人扮作象。装束千奇百怪,妆容极尽夸张。舞拟仙人之姿,歌裂天魔之音,小小一个紫极台,在歌舞间改朝换代,古今顷刻转,中外一线间。

叱奴太后看得大悦,连连鼓掌喝彩。

新丰楼上,宇文宪以下一班王公贵族们也连呼过瘾,想不到深宫妃子,不但德仪匹配天子,连歌舞技艺也如此了得。

只有突厥王,人称阿史那,和众人不同。这位突厥王高鼻深目,一对蓝眼睛,一头黑卷发,一脸年轻气盛。这次他听部下劝说,怏怏不乐来周求亲,被宇文护待为上宾,一口答应他妹妹和宇文邕婚事,又顺便把他带入皇宫,为太后祝寿。

他据坐宇文宪之前,新丰楼首位,无聊地看着紫极台上人来人往,你方唱罢我登场,听周围一片喝彩,实在不知好在哪里。

宇文宪奉宇文护之命招待他,见他面色不悦,不禁问道:“大王不喜欢?”

阿史那气道:“你们被汉人带坏了,变得跟他们一般虚伪。这些女人,长相平平,歌舞平平,连我一个侍女都比不上。”

众人一听这话大怒,待要发作,突厥势大,又不好发作。

多数人心道:“突厥人猖狂,但他看不起的是皇上的女人,与我何干?”这么一想,登时心平气和。有几人甚至觉得这番王说得不错,这歌舞未必就有多好了。

冯昭仪别出心裁,自己请人编排了一套《木兰从军记》,歌舞俱新。她自己一身短衣,外披斗篷,虽作男子打扮,却化了飞霞妆,额头正中贴了五色云母花钿,风流妩媚,让人一眼便辨出是女子。

新丰楼上众男子冲着她这扮相,齐齐喝彩。阿史那也勉强点头道:“这个还略有些意思。”

冯昭仪知道自己艳压群芳,忍不住便向宇文邕看去。宇文邕面含微笑,对着她点点头。她脸上一阵飞红过耳,想皇上待她毕竟不同些,一激动,最后几个动作全然跳错,只好借旁边人蒙混过去。

冯昭仪下去后,隔了好一会儿,鼓声才起,一太监在下尖着嗓子道:“锄新宫,高夫人,舞曲:《小天》。”

众人一听,立刻起了嗡嗡议论声。

叱奴太后坐正身体,笑看突然紧张起来的儿子宇文邕一眼。宇文护则嘴含轻蔑。

那边,阿史那自言自语:“《小天》?莫非是龟兹套曲《善善摩尼》中的舞曲?想不到这儿也有人会我们那儿的乐曲。”

正说着,两个人走上紫极台。其中一人头戴皂丝布巾,身穿绯丝布袍,脚蹬乌皮靴,显是乐师。另一人穿着龟兹男子的蓬松衣袴,布巾蒙面,跟在她后面。和适才每出的大阵仗相比,这出显得格外冷清,但楼上众人反更趣味盎然,目光齐刷刷一片,全盯在乐师后这一人身上。

乐师拨一下筝,开始弹奏。胡音新靡绝丽,几声,便赢来一阵掌声。

那位“高夫人”慢慢摆动肢体,随乐起舞。“她”身上衣袴虽肥大,但布巾波动,下面肢体曼妙动作清晰可见。“她”一举手,一抬足,节节扭动,动作匪夷所思,别开生面又引人遐思。才跳了几下,阿史那就高兴道:“这个好。”

宇文宪心道:“跳你们的舞,就怎么都好了。”但他自己也渐被台上人吸引。

筝音大开大合。月出东山,江河澹澹。

“高夫人”按节引拍,模拟仙鹤,走上山石,对月长鸣,引领群兽走出暗漠森林,齐到月光下欢快舞蹈。“她”一人一身,顷刻间化为千兽千身,时而肖虎,威风凛凛;时而肖猴,千伶百俐;时而肖兔,东走西顾;时而肖龟,优哉游哉……真是起如江潮上云霄,立如五岳压九州,转如塞外风回雪,合如沧海凝清光。一番化身,引来掌声如雷。眨眼功夫,“她”复归于鹤,振翅飞翔,落到水边,顾影自怜,低头梳翎。

筝音转急,风波起,乌云聚。仙鹤仰首,不见了月亮。

筝音愈急,暴风雨来了。百兽散尽,只余仙鹤,在风雨中竭力挣扎。“高夫人”在自己身上一顿乱扯,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左袖大半个被扯下来,露出条纤细匀称的小臂。

众人本见“她”小立轻摇,如痴如醉,哪知忽然间大幅动作,如癫如狂,不由得替“她”担心,怕“她”过于投入,失心疯了。

筝声急到了一个巅峰,疾雷闻百里,风雨催山岳。“她”从台子一端,旋转到另一端,四面八方,流离失所,忽然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筝音一断。两楼上诸人惊叫。两个人叫得最响,一个白水楼上宇文邕,另一个新丰楼头阿史那。

筝音断而复作,极细极缓,似低吟,似悲泣,凄怆满怀。“高夫人”慢慢支起上身,慢慢抬起脸庞,“她”脸上布巾已然不见。

众人看得清楚,“她”一张瓜子脸,灰色青雀头黛画出了一条连头眉,淡红色菱唇上金粉闪闪,三分人形,七分妖气。美是美极,却如天上月、水中花、云宫仙子、地窟魔王,令人想极念极,爱极恋极,却又不敢想不敢念,不敢爱不敢恋。

许是“她”天生国色,许是适才一段舞蹈先摄人心魄,烘托了“她”。人人心中一团烟云缭绕,一时间迷魂失魄,不知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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