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王——印久
印久  发于:2014年0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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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她能治别人的病,对自己却毫无办法。她的身子本来不宜怀孕,更不堪操劳,现下两者齐犯,她自己也知道时日不多了。

“在你出生前,你娘把我叫到她床前,道:‘斛律将军,你是上天赐我的恩人,我知道自己离死不远了,我死后,他定会抢走我的孩子,我无人可求,只好求你。孩子就让他带走吧,但我配了一些药粉,可抗世间百毒,不说全解,至少也能拖延毒发。那人野心勃勃,又富才干,将来恐怕造化不小,但富贵杀人,我的孩子又没有娘护着,我实在怕他们家人容不下这孩子。我手上戒指是我家里人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上面宝石可除,下面中空。我将药粉放在其中。你把这枚戒指交给那孩子,让孩子戴在身上,兴许可保他多活些时日。

“我听了这话,自然百般安慰。但果真如她所言,当晚,她生下你后,还来不及看你一眼,就闭眼仙去了。

“你当时不足七月,我们都担心你也熬不过去,但你却活了下来。再过不久,你父皇就派人,把你接了回去。”

高肃听他说完,两人一时默默无言。

良久,斛律光才拍了拍他肩头,道:“往事已矣,就别多想了。”

高肃点点头,声音中还有点哽咽,却是欣慰远多于感伤。他道:“我娘没抛弃过我,她人虽不在,她的药却还救了我一命。只是……”

“什么?”

高肃忽然抿嘴一笑,眼波晃漾出一种斛律光从未见过的温柔之色,他道:“只是,想不到我父皇竟也干出过雨夜移花接木的事。”

斛律光心中恍恍惚惚,隐约升起一股不祥之感。他想:“怎么他现在说话的样子,和她当年谈起他父皇时的一模一样?”他摇摇头,冲自己苦笑了下。

这时,垒墙旁坡度越来越陡,终于来到了尽头。高肃二人下马,在守城士兵引领下,登上此处了望台。

云雁寥唳头顶,汾水潆洄墙下。到了对面山脚,本来柔曼的水势却突然狂暴起来,前仆后继,冲击着山脚嶙峋怪石,一次又一次,粉身碎骨,一次又一次,雪霰纷然,也不知是恨难解,抑或情坚执。

此水为界,对面,就是周朝国土。为抗衡斛律光筑的卫壁城,周军也在对面山上筑了飞壁城,护墙绵亘到山头,正好与卫壁城的了望台齐平。

斛律光鞭指江山,对高肃讲述此处汾水支流及沿途周军布置。突然对面垒墙后传出金鼓齐鸣、三军呼喝之声。鼓声动地,喝声摇山。

斛律光一怔之后,随即大笑,道:“好啊,宇文邕那小子果然势在必得,竟亲临前线,鼓舞士气。恭儿,你说咱兄弟要不要今天就去给他个下马威?”

他说的得意,没发现高肃已经面色惨白,双眼却明亮刺人,他傲然的声音中隐含几丝颤意:“求之不得。”

对面山呼“万岁”声久久不绝,且越演越烈。高肃的心随喊声越吊越高。忽然,声音静止,万籁俱寂,他的心吊在嗓子眼,上不得,下不来,万种情丝,全来此间,已经无法理清。

仿佛是山风听到他心音,下一刻,就把宇文邕送上了对面城头。

宇文邕一身黄金战甲,威风凛凛。几年不见,他早已从少年长成一名健壮的成年男子,英俊面庞如前般面无表情,暗藏玄机,但坚毅骄傲的眸光已无须再遮遮掩掩。

斛律光冷笑一声,却赞道:“好个深藏不露的枭雄,宇文护一死,他彻底出头了。”

两城相隔,不过一水。站在山头,于对方城头人面貌衣饰,一目了然。宇文邕很快也看到了高肃。他怔了一怔,脸上的镇静、暗藏的机关、眸中的决狠,瞬间散落如沙,露出欣喜若狂的面目。

高肃一眼便明白:他没忘记过他,他仍是那个对己一厢情愿、痴情到可笑又霸道到可恨的年轻天子。

宇文邕游目四顾,似恨不得立即纵身飞越过汾水,来到高肃身边。知道飞不过去,他的高兴劲儿顿如折翼之鸟,迫不得已停下,焦急、懊恼又痛苦。

高肃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柔情迭结,不禁勾嘴微笑,眸中泪光如涟,也闪动着欣然笑意,仿佛在道:“别急,我知道。”

宇文邕从来未得他这般青睐,更如雷电通身,呆伫在那里。

两人全然忘了身在敌营,朝夕将战,就这么站在两城城头,旁若无人般互视互望起来。

21.惊夜

高肃与宇文邕隔城相望,目光纠缠,难解难分。宇文邕似已抱定决心,高肃不动,他也不动,就这么看他到天荒地老;高肃究竟不若他任性,一时忘情,很快就惊醒过来。

他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可惜当初无谓固执,虚耗三年光阴;如今他虽已降伏心魔,不再惧怕爱上他,但两国势成水火,形势所逼,二人怎么可能再在一处?

他最后深深看几眼宇文邕,毅然决然转身走下了望台。

斛律光目光阴沉地看了眼宇文邕。宇文邕一脸焦急,仍追逐着高肃背影。斛律光一言不发也下了了望台,闷闷地跟在高肃背后。

他本来筹划发动一次偷袭,煞一煞周军威风,但这时他没提,高肃更似压根忘了此事。他骑在马上,神态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斛律光深知他,心中不由充满了猜疑和惧怕。

高肃全然不知他心中所想,他脑海中尚徘徊着适才山头宇文邕的飒爽英姿,他突发奇想:“这次我们若再打败周军,换我将他掳回我的王府如何?”

******

这夜,高肃情绪高昂,与斛律光及一众将领在帐中商讨退敌之法,讨论到半夜三更,这才回房休息。

斛律光提醒他道:“周主在此,怕他们那儿将士极欲表现,做出什么事来,晚上院中多安排些士兵守护,安全为上。”

高肃心道:“凭他多么想攻下我齐国,也不会对我出手。”但面对斛律光一片好心,他不便泼冷水,爽快应道:“好。”

他一路回房,心中略觉奇怪:“斛律哥哥今早还斗志昂扬,怎么见到宇文邕在此后,就一直闷闷不乐?他可不是遇强则退的人啊。”

想了会儿斛律光的怪异表现,神思飘飘荡荡,就又附在宇文邕身上。

可缠绵思绪才释放出条尾巴,就听外面有人叫:“失火了!失火了!”

高肃忙推门出去,问说怎么了。

一个守护的士兵出去打探,一会儿回来道:“没什么大事,大伙儿扔的几个大垃圾堆不知被谁恶作剧点着了。现下火已扑灭,王爷安心去睡。”

高肃想到斛律光适才嘱咐,心下正犹豫要不要增派人手值夜,说曹操曹操便到,斛律光亲领两列百来个士兵到了。

斛律光一脸紧张,见高肃便问:“你没事吧?”

高肃睁大眼盯着他,失笑道:“没事。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斛律光依旧神情严肃,道:“果然那些狗崽子忍不住,立刻就来我们这边生事。你总这么大大咧咧,不拿自己性命当一回事,既然你不增派人手值夜,我只好把我的人借你。”

“斛律哥哥……”

“不必多言。我受你母亲托付,你若有三长两短,或再被人掳去,我如何对得起她?”

高肃听他话说到这般地步,便不好再反驳,心里却又起疑问:“他到底是怎么了?”

斛律光见他不反对,神色才柔和下来,亲自布置好值夜兵,这才离开。

高肃看着自己住处的院中、墙隅、乃至屋顶,密密麻麻罗列满了人,不觉好笑又无奈。

他赌气上床,蒙头便睡。

卫壁城中野猫甚多,白日巡城,他就见到十几只,到了晚上,外面更是充斥了野猫发情声。他的窗外,也不时有野猫奔过,一次,还带翻了墙角一只接屋檐水的木盆。他便在野猫叫声中迷迷糊糊入睡。

他的床靠窗,窗外一弯眉月,东升西落,将一块巴掌大的冷光投射到他眼睛上,弄醒了他。

朦胧中,他听到窗外有人骂道:“该死的野猫,夜晚特别多。”另一人道:“可不是?那边的木盆都被打翻三次了,每次都吓我一跳,以为有刺客。”

高肃缓缓睁眼,听到窗外值夜士兵们一阵低声的笑。

他的眼睛落在月光里,他心中纳闷:“窗什么时候开的?”

这时一阵风吹过,又把窗合上。月光隔绝,屋中冥漠一片。高肃却蓦然坐了起来,伸手抓过枕下匕首,横在胸前。

这屋里还有别人!

他很快就看到那人正蹲在他床前,他手中匕首前递,横在那人颈前,那人却一动不动。

高肃的眼在黑暗中与另一双眼相遇,他手一颤,匕首掉到了地上。

“哐啷”一声,窗外立即有人问:“王爷安好?”

高肃忙道:“我没事。”

夜色归于寂静。高肃一把拽住宇文邕,将他拽离窗前。黑暗中两人只能看到彼此轮廓,听到越来越粗重的气息。

宇文邕轻声道:“你果然没死。”语气半是自嘲半是怨恨,百转千回。

听高肃没答他话,他又道:“你在齐国,过得好吗?你似乎瘦了。”为了确认自己的话,他伸出双臂,微微发抖地将高肃圈入怀中。

他做好了被他狠狠推开的准备,但高肃任他抱着,竟无一丝反抗。

宇文邕连声音都发抖了,贴在他耳边问道:“你……不推开我么?”

高肃的耳朵尖扫到他炽热的唇,让他整个人都仿佛浸沐在火中,说不出话来。但他伸出双臂,环住了宇文邕的背。

宇文邕心中的欢喜瞬间如烟花绽放,如爆竹纷响,一发不可收拾。但没等他回神,肚子上便中了高肃一拳,痛得他闷“哼”一声,弯下腰来。

高肃提着他领子,将他的头拽到自己嘴边,又轻又狠地道:“你不要命了?走,我先带你出城。”

离天亮还有段时间,但高肃已经等不及了。他在房中来来回回走了几圈,终于拿起披风,准备外出。

值夜士兵天没亮就见到他十分吃惊。高肃解释道:“几次被野猫闹醒,再睡不着了。”他又让人把马牵到他屋前。

马来了,高肃打个哈欠,冲屋外值夜人道:“我要去城墙那儿逛逛,你们也回去吧,好好补个觉。”

众人领命而去。

高肃上了马,一袭黑披风垂在身后,若有若无,几与夜色融为一体。

有个值夜兵觉得奇怪,问旁边人道:“你有没有看到,兰陵王披风下似乎有人?”

旁边人都嘲笑他:“去去去,值了个夜眼就花了,你说你有什么用?”

******

高肃带着宇文邕骑马一路狂奔,到了城墙边时,东方隐泛鱼肚白。

守城士兵见到是他,忙过来行礼。

高肃笑道:“我睡不着,出来跑几圈。劳驾开个门。”

士兵们巴不得为他效劳,门一开,高肃连人带马,箭一般飞出。士兵们在后大声叫好,还有人道:“不愧是兰陵王,马跑这么快,他的披风却一点也不扬起,非常人所能。”

高肃驾马又一阵跑,把卫壁城墙远远抛在了身后,这才勒住马缰,沉脸道:“下来。”

宇文邕紧紧趴在他背上,不知是没听见还是睡着了,一动也不动。

高肃火了起来,凌空打了一鞭,惊起旁边树上一窝鸟雀,叽喳不停。宇文邕这才叹了口气,缓慢地从他身后披风中钻出,跳下了马。

他伸展下身体,一脸无辜地看着高肃。

高肃想到斛律光和自己都曾评价此人为“一代枭雄”,可看看他此时模样,不知不觉,他便笑了起来。刹那芳华满天地。

宇文邕怔怔看着他,无辜的眼神变得执着,痴情眷恋,一览无遗。

高肃冷笑道:“好你个一国君主。两军对阵,你却趁夜到敌人军营,放火烧垃圾,装猫踢木盆,干的都叫什么事?”

宇文邕若无其事地道:“谁叫你白天这么看我?我若不立即来见见你,求证一下,我死不瞑目。放火是为了让你们加强戒备,我好知你住处。装猫是为了引开你门口那些讨厌的士兵,我好趁机入室。我可忙活了大半夜呢。”

“那结果呢?你求证出什么了?”

宇文邕长叹一口气,道:“你对我还是一般狠心。”

高肃斥道:“胡说。”他忽然跳下马,一把揽过宇文邕,仰头吻在他唇上。

宇文邕只一愣,便立即回应起来。

二人分开数年,各自相思难禁。以往的眷恋与遗憾、来日的分别与动荡,似乎尽求诸于这一吻之中,抵死缠绵。

宇文邕心潮澎湃,察觉到高肃快窒息了,才肯放开他一点,全身仍紧贴住他。他道:“我以为你一辈子不肯承认你爱我。”

高肃浅浅一笑,如水印般稍纵即逝,他道:“我只是想通了。”

宇文邕心中喜悦如要炸开,抱住他便要进一步求欢,却被高肃制止。

宇文邕目露疑惑和恐惧之色。高肃面孔羞红,道:“你是人是畜生?荒郊野外,怎么能……怎么能……”

宇文邕颠倒在他这副情态之下,不能自拔,当下咬牙强忍,将身体的冲动重新逼回巢穴。他恨恨道:“好,那就下一次。下一次,我不会再放过你了。”

高肃转头不去看他,眼中忽现忧色,道:“下次,可不准你再冒这种险了。”

宇文邕点点头:“下次,我到你王府中,或者你来我宫中。”

高肃沉默半晌,才道:“你我两国已经势同水火,立刻便要兵戎相见,哪还能如此自由?”

却不料,宇文邕听了这话,想也不想,立即道:“那简单,我马上下令退兵,两国重修旧好。”

高肃看怪物般看着他,难以置信地道:“国家大事,在你说来,如同儿戏。”

宇文邕执起他一手,贴在自己唇边,苦笑道:“我也料不到会如此。”

高肃一眨不眨盯着他,问道:“你当真么?”

宇文邕低头看他,目光中柔情缱绻:“王霸雄图,虽是每个男人的梦想,但你若肯归我,江山万里,我也弃之如遗。”

这回,轮到高肃呆若木鸡。

他深知宇文邕对己钟情,但想来像他那样的皇帝,爱的极致不过是一生忠于他一人,又或倾尽举国财富,讨他一人之欢心。他实在料不到,在宇文邕心目中,他竟已比他的江山、他的野心更重。他一句话,他就立即同意撤兵。他自认为对他之爱不下于他,但他若要己放弃兵权,他肯不肯呢?

他看着宇文邕,如看鸿蒙之兽,又怕,又渴望,心动如潮。

这时,东方天际越来越亮,云层大半红如火,薄似烟,一轮光秃秃的红日头被云层稍稍吐出,复又吞灭,几次吞吞吐吐,突然一跃,如火毯悬在空中。

高肃和宇文邕并肩站在汾水边上,太阳东升,万物光明,两人沐浴在晓光中,心中也充满了祥和与平静。二人不由得相视一笑。

宇文邕道:“就这么说定了,我回去安抚我的部下,这就让他们撤回去。你也跟斛律光说说,别再在边境挑衅。以后两国和平相处,你我往来,也就方便多了。”

高肃看着他满腔热忱,忍不住,便点了点头。

宇文邕该回去了,被人发现皇上不见,可是一场大乱,但他好不容易得高肃温柔相待,在他身边,能赖一刻是一刻。

“肃儿,你想出来的那种博戏,我找人正经编成了《象经》,还找王褒、庾信他们作了序,以后我拿给你看。”

“我还学会了握槊戏,以后我们两个一起打水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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