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王——印久
印久  发于:2014年0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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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肃忿忿回到自己营帐,刚摘下大面,便有人报:斛律光来了。高肃连忙迎出。

和往日不同,斛律光今次来见他,面容凝肃,眉宇间似含有萧索之气,他努力装出精神奕奕模样,反更显得力不从心。

斛律光道:“恭儿,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高肃一惊,道:“你要去哪里?”

“皇上召我回京,解释几件事情。”

高肃心一沉,道:“可是近来流散谣言?”

斛律光点点头。高肃道了声“荒谬”,看看他,又道,“这多半是周人奸计。皇上这么快就知道了,怕朝中有人已被收买。你要如何解释?”

斛律光深吸了口气,重重拍了拍他肩膀,道:“清者自清。何况现下周兵虎视眈眈,就不信那帮只拿钱不干事的软脚蟹敢拿我这根护着他们的顶梁柱怎么样。”

他的手留在高肃肩头,高肃的体温从瘦削肩膀传出,隔着衣甲,温暖了他满是老茧的掌心。自重新开战,高肃的身体便一日比一日清瘦,眼眸中忧色缠连,难解难分。他大概知道原因,却不愿深究。

有人来报:车马已准备妥当。

高肃一惊,双眼睁得溜圆:“这就要走?”

斛律光再忍不住,一把将他揽到怀中,头埋在他脖颈处,深深吮吸那似兰似麝,天然清芬。

高肃事出意料,还未反应过来,斛律光已转身大步流星离去,他豪迈的声音从帐外传来:“守好城池,等我回来再战。”

23.夙愿

斛律光离开洛阳已经七天,一去便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他走后,高肃总揽兵权。他见周军不主动出击,便也约束各将领,不得主动挑衅。不久,邺城传来圣旨:暂停与周战争。于是高肃令出有名,齐国百姓也慢慢放松了神经,四下议论:不会再打仗了。

高肃一人走在因长年战争而荒索下来的洛阳街头。

重阳节刚过不久,连日阴霾天气,满街明日黄花,凄凄惨惨;飘零红叶,冷冷清清。猛抬头,寥落天边恰一行白雁飞过,转眼无踪。

街头有个乞丐在吹胡笳,呜呜咽咽,作尽悲声。高肃往他面前空荡荡破碗里扔了几个钱,大踏步离去。

他知道斛律光此时生死未卜。王室多故,国运方蹇,能战胜周军,全靠个人表现与天大运气,可一时不可持久,斛律光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独木难撑,齐军势必在周军的反扑中覆灭。

他知道,全知道,但他此时心中,万万不该,忧国忧民之情抵不上想见宇文邕之情的十分之一。

他已毁约,可宇文邕呢?

那个男人视他重于江山社稷,只要他此心不变,何愁不能力挽狂澜、让二人重归一处?

又或者,他已对他失望,那么一切休再多言,两人注定有缘无分,一辈子的死敌。

他再次抬头望天,大雁早已远去,连雁影也不见,他却想:“若我身能为雁,轻飞高举,便到他身旁,可有多好?”

******

“唐、虞无佛图国安,齐、梁有寺舍而祚失者,未合道也。但利民益国,则会佛心耳。夫佛心者,大慈为本,安乐舍生,终不苦役黎民。”

宇文邕看了几遍卫元嵩的进表,问身旁宇文宪道:“你怎么看?”

宇文宪张口欲言,又紧闭双唇,如是者三,才忍不住道:“臣以为:言之有理。我国伐齐屡次失败,此次铩羽而归,伤亡犹重。齐有斛律明月、高长恭等百年难遇将才是原因之一;我国兵源不足、粮草奇缺,却亦是原因之一。我国近年来佛教昌盛,入寺僧尼粗略估算,也有百万之众,约占总人口数十分之一。若迫令他们还俗,则人丁充实、租调增长、兵师繁盛、征粮盈库,对外征战时,也不必时时捉襟见肘了。只是……”

“只是什么?”

“我国自上而下,历来信佛,皇上本人,也是佛教徒。卫元嵩言之成理却于情不合,若真照他所荐,拆毁佛堂,迫令僧尼还俗,怕会造成宫廷与民间大恐慌。是祸是福,实难逆料。”

宇文邕微微一笑,合上进表,赞赏地看着宇文宪,道:“你是宇文护最为看重之人,你知他死后,朕为什么仍留你在身边?”

宇文宪鼻尖沁汗,低头道:“臣不知。”

宇文邕悠悠道:“洞察世事,又敢于直言。犹其后者,朕最为看重。你去吧,以后亦当如此。”

宇文宪受宠若惊,感谢皇恩时声音也抖了。宇文邕没说对卫元嵩进表到底如何处置,他知这位年轻天子城府甚深,口不轻言,当即行礼退下。

宇文邕又嘱咐他:“别对人说朕在这儿,朕要清静两、三日。”

他现处长安近郊一所寺院之中,寺名“若华”。因寺中有两棵不知名目的大树,疑为西域种,年均过三百,每逢春、秋两季,树上便开满铃铛似的白花,遇日照遍体金光,遇月射则浑身泛银,类似神话传说中的“若木”,因此寺院得名“若华”。

寺院玲珑精巧,进深却也有九重。宇文邕在入门第七重、栽有两棵若木的礼心院内。

宇文宪走后,堂中只剩他一人。不多几个御林军全扮成街民,游荡在寺院之外,他难得享受此安宁时光。

将几份进表放置一旁,宇文邕闭目思索了一会儿,就开始翻阅佛经。

他心绪不宁,所以需要外界的宁静来平乱。

礼心院中一直有人在扫落叶,“刷刷”声最初与经过寺院的泷泷暗水声相应相鸣,尚有些雅趣,但渐渐地,却叫人厌烦起来。

宇文邕总不能静心,他抛下手中经书,推窗冲院中扫地僧道:“这位小师傅,你歇歇去吧。”

院中扫地僧戴一顶大斗笠,遮去大半张脸,他背对宇文邕,在一棵若木下堆聚了一个小丘般落叶。院中其它地方干净得近乎空白,扫地僧不断将身前落叶扫散又扫拢。

宇文邕看得不觉心里有气。

扫地僧听到了他的话,身子似一僵。他也不回头,也不说话,更不行礼,只略转头点了点,就把扫帚搁在一堆落叶旁,低头往外走。

宇文邕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心里古古怪怪,总好像哪里出了问题。

扫地僧不快不慢,直往外走。走过两重院门后,他听到背后脚步声急急追来,有人喊道:“你等一等!”

他迟疑地停下脚步,接着就被人抓住肩膀,扳转身体。宇文邕又一把掀掉他斗笠,一头青丝如瀑,披扬激洒,纷纷落下。斗笠下,是高肃清丽绝伦的脸。

宇文邕乍然看到他,眉眼精神全活过来,迸跳出光彩。高肃见他一脸情不自禁欢喜,原先的忧愁纠结,全瘫软消融。

但宇文邕紧接着想起了什么,阳光躲进云层,他眸中脸上阴晴不定,看着他对着他喜怒难测。高肃知他心中所想,才刚离去的担忧、愧疚、恐惧,百种情结卷土重来,使他看上去既紧张又不安,偏格外楚楚动人。

宇文邕抵制住内心拥他入怀的原始冲动,冷冷道:“你怎么来的?”

高肃轻咬嘴唇,道:“我从洛阳骑马来的。”

“你怎知我在这?”

“我本想去宫中看你一眼就走,正好看到你从后门出来,坐上一辆小车。我跟着你,到了这。”

“你……到底想干么?”

高肃牙齿深深咬入嘴唇,眼中满是难为情,他轻声道:“我想你,就是想来看看你。”

宇文邕转头不去看他,硬着心肠冷笑道:“那你现在看到了,可以走了。”

高肃瞬间褪尽了脸色,一脸苍白,他眼中泪珠滚来滚去,如倾洒在荷叶上的水珠,就是不落下。他点点头,道:“好。”转身就走。

他是瞒着众人离开洛阳的,晚上出发,不眠不休、不饮不食,骑马绕过关卡,跑了一天一夜,才到了长安。又乔装打扮,追到皇宫,跟入寺院。宇文邕召见宇文宪时他已在院中,对于让不让宇文邕知道自己来了,他心思百转,也拿不定一个主意。他一辈子没这么婆妈过,对自己又恼又恨又失望。宇文邕让他离开时,他真心想走了,但最终被他识破机关。他如实相告来意,紧张得气也喘不过来。宇文邕从未对他这般绝情,是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他心中懊悔羞愧如潮涌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路辛劳本已将他的身体逼至极限,精神再一倒,走不了几步,他就腿软身乏,控制不住地跌坐在地,脑中也一片空白。

宇文邕见他跌倒,就如箭离弦,飞速冲向了他,正好赶上将他后仰的上身抱在怀中。

******

(省略)

高肃缓缓睁眼,嘴唇动了动。宇文邕忙凑过去问他要什么。

高肃无力一笑,道:“我肚子饿了。”

宇文邕拍了下自己额头,懊恼道:“你急着赶路,自然没吃东西。你等着,我替你弄吃的去。”

他事先吩咐寺院中人不得打扰他,要吃要喝他会自己叫人,所以宇文宪走后,没有寺中人进他院中打扰他,也没人送吃喝。

此时他走出礼心院,本想去找住持,问他要点吃喝。没走几步,却正好看到两个小和尚在他前方走过。两人都没看见他,一个和尚正数落另一个:“什么上茅房,你一去去半天,我手指一掐,就知道你馋虫又跑出来,顺脚去厨房偷包子了,是不是?那是明天早课上专给几位年高望重的师父们准备的。你个小鬼,道行还不如我,凭什么吃?”

宇文邕眼睛一转,等他们走远,就往他们来的方向走去。

高肃久等宇文邕不回,不耐烦起来,他自己穿好了衣服下床,去院中等他。

他的身体似乎不是他自己的,每走一步,骨架摇动,犹其下身难以启齿之处,酸麻肿胀,难受无比。但一想到这疼痛是宇文邕给的,他便释怀一笑。

对于毁约之事,他始终心怀愧疚,今日偿了宇文邕夙愿,也算稍稍消解了他几分自责。

宇文邕回来时,高肃正站在一棵若华木下。月光中,若华点点摇曳,斯人衣带飘飞,构成一幅琦玮谲诡却又凄丽绝伦的画面。宇文邕刹那止步,迷迷糊糊想:“我在人间,还在天上?别是梦中迷路,误闯了天上宫阙吧?”

幸好高肃看到了他,一言将他拉回地上:“你去哪儿了?我饿死了。”

宇文邕扬了扬一袋偷来的素包子,笑道:“吃这个。”

二人坐在若木之下,争不及的你一个,我一个,抢起包子来。虽然是素包子,又不太热,但面发得好,香菇菜心做得好,两人又饿极,入口宛如珍奇佳肴,赞不绝口。

十几个包子顷刻一空,高肃拍了拍鼓起的肚子,满足地叹了口气。

宇文邕在他身旁一眨不眨看着他。他以前便喜欢看他,但现下二人有了肌肤之亲,他的目光又不同以往。高肃觉得那两只乌溜溜的眼,就是两扇半掩的门,诱惑他推开,看里面二人的亲密纠缠,提醒他:他们已然一体,他再逃不开了。

高肃对着月亮又长长叹了口气,随即正色道:“国家大事,瞬息而变,有时非我能自主,但我自己的事,我总还有些办法。”他转头,坚定地对宇文邕道,“这次我回去,安顿好了家人,就辞官,与你一起退隐,你愿不愿意?”

宇文邕看着他,眼睛更加亮了,他握住他一手,道:“既然你有此决心,我又怎会退却?不过,你得等我一等。”

高肃想:他是皇帝,自不能说走就走。他点点头,问道:“多久?”

宇文邕心中盘算一番,才道:“等我除去斛律光,再花五年时间整顿国家,择定继承人,便可安心离开。”

高肃听他这话,脸色忽然一变,他迟疑片刻,才忿忿道:“你为什么定要除我斛律哥哥?他虽然屡屡打败你的军队,可也是职责所在。”

宇文邕脸色也变了,道:“他是你‘哥哥’,却是我死敌,我要除他,也是职责所在。”

高肃被驳无言,心中偏向斛律光,却不愿直言惹怒宇文邕。宇文邕看出他心思,妒忌起来,又冷冷地道:“斛律光那晚派刺客来,最想要的怕是我的命,偏偏被我逃过一劫。他第二日出战,竟不顾上下尊卑,直呼我名,向我挑战。你上前为他挡箭,他又当即精神百倍。我看他对你,也是用情至深哪。”

高肃愣了愣,旋即大怒。他对斛律光尊敬无比,既似对兄长,又如对父亲。他一直认为:他能有今日,全仗斛律光所赐。哪怕天下人都抛弃他,只要斛律光一息尚存,就一定会陪他到死。宇文邕对他虽好,毕竟时日尚短,若论信任,尚不能比斛律光。

宇文邕自己对他心存不轨,竟然认为斛律光也是如此,这便如当着他面,给斛律光脸上扣屎盆子。

宇文邕设反间计诬陷斛律光,还可说是两国争战,各显神通;但这样污蔑斛律光对他的感情,却真是无端又充满恶意了。

高肃连道“胡说”,宇文邕却镇静如恒,道:“到底是我胡说,还是你自己没有察觉?你好好想想,一定能够明白。”

高肃气得打颤:“你别以为,世人都如你一般禽兽。”

宇文邕“噌”一声站起,冷笑道:“刚才和我一起做禽兽之事的,却又是谁?”

高肃也站了起来,急欲反驳,一时偏又找不到证据,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你不必乱找借口,我知道,你只是舍不得皇位。直说便行,何须掩饰?”

宇文邕问心无愧,想此时无须多言,日久真相自现。他“哼”了一声,抬高下巴,不理高肃。

高肃却以为自己误打误撞,竟说中了。

他想自己辛辛苦苦跑来投怀送抱,竟落到这个下场,说可怜是可怜,说活该也是活该。罢罢罢,就当是做了一场糊涂梦。

他一甩袖子,道了声“好稀罕么”,就走到墙边。心中实在气不过,他翻上墙后,抓了块树皮在手,猛地向宇文邕扔去,赌气道:“做你的皇帝去吧,以后别再让我见到。”

宇文邕伸手接住树皮,心中气已消。他追上去几步,大声道:“你别骑马,去叫辆车,路上小心!”但高肃已经跳下墙,去远了。

宇文邕对着掌上树皮和一大块泥巴,摇头苦笑。

******

高肃为了尽快赶回洛阳,仍选择了骑马。他离开洛阳时,借口生病,让人别进他屋,免得受他传染。两番奔波,加上宇文邕在他身上纵欲过度,等他再次回到洛阳,眼冒金星、浑身抖颤,真似已染病上身。

他努力振作,神不知鬼不觉溜进自己住房,想总算能好好休息一下了。

但脑袋才着枕,便听到推门之声,有人从外闯进。

高肃支起身,有些恼怒:“怎么了?”

进来的是他军中小仆,只有十五、六岁年纪。他一见高肃便高兴道:“王爷你回来了,我昨夜找了你三、四次都不见人,可把我急坏了。”

高肃脸一红,沉声道:“我胸闷气短,出去透透气。不是叫你没事别进来么?”

那小仆一听这话,就泪眼婆娑,道:“就是出大事了,才敢惊动王爷啊。王爷,昨晚京里传来消息,说斛律将军他,被皇上给办了。”

24.选酒

那时还未有齐,那时他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寄居在他叔叔高洋家中。同在高洋家的,还有他好几个庶出的兄弟,他们父母因担心他们成为家族争权夺利中的牺牲品,而忍痛和他们分开,将他们寄养别处。

高肃没有母亲,来历不明,他又内向自守,不肯和他的兄弟们同流合污,自然成了他们的欺负对象。

那一日,高肃被他同父异母的三哥高孝琬追着,跑到了高洋接待客人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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