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王——印久
印久  发于:2014年0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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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邕微微一笑,像对孩子说话般道:“怎么会烦?有趣得紧。”

萨丽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一直想打下齐国呢?”

“因为这样一来,我大周就统一北方了。”

“统一北方有什么好?”

“统一了北方,才能够继续南扩,进而统一天下。”

萨丽不屑道:“你说话跟我哥哥他们一样,整天打打杀杀的,依我看,天下不过如此,统不统一,都是一样。我本来还以为,你这么热心攻打齐国,是另有缘由呢。”

宇文邕手上笔圈圈点点,似乎心不在焉:“哦?”

萨丽嘟起嘴,忿忿道:“他们都说,你有个心爱的人,是齐国人,我以为你是为了她,才一心一意攻打齐国呢。”

宇文邕嘴边笑容加深了,却一句话不说。

萨丽很为心中美丽故事破灭而感伤,不由叹道:“男人,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宇文邕失笑抬头,想她从哪里学到这句与她极不相衬的话?萨丽却已失去谈话兴致,斜睇他一眼,转身回去继续睡觉。

宇文邕等她走了,才放下笔,走到窗前。

窗外淅淅沥沥小雨,点滴芭蕉,引无限愁思。他想到他新婚之夜的瓢泼大雨,想到他仗着酒劲去醴泉宫找高肃,却被他轰出,想到他在孤舟上独坐终宵,高肃隔着一道门,陪他立了整晚。那次之后,他才明白:高肃可能,也是爱他的。只是他的骄傲,或者其它原因,不容许他就这样臣服自己。

他与他,宛如一盘死棋,黑子白子张开架势,彼此对恃,却哪里也去不了。

他以为只要高肃爱他,就可以拥有他。他错了。

可他后来将计就计放了他,他不知道,是不是又错一次、且错得离谱?

他不愿看着高肃在他眼前凋零下去,但他更不能忍受,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活着。他对他现状一无所知:他在哪儿?平安与否?正为谁笑?正为谁哭?在这样的夜,又正在思念谁呢?

萨丽说得没错,他热心攻打齐国,大半是为了高肃。他忘不了在雒水边洞窟中与他相遇时的情景。那边有人要杀他。听说齐主一个比一个脾气怪诞、嗜血如命,他怎能放心他心上的人、命中的根,就这样扎在那片凶险的国土上?

绝不能够。

宇文邕取下一片贴在窗栏上的湿褶白花瓣,紧捏在掌心中,第无数次对自己心中的人道:“肃儿啊肃儿,无论你愿不愿意,我一定会攻下齐国,将你再次带回我的身边。就算是死,你也只能死在我的身边。”

这天,宇文邕在案旁度过了大半夜,最后伏案而眠。

翌日天刚破晓,宫人便传:大司空宇文直有急事求见。

宇文邕道声“传”,宇文直就一脸兴奋走了进来。他见了哥哥,也不及行礼,就急匆匆地道:“齐武成帝驾崩,我们和齐国暂时停战,宇文护他们马上就要回来了。”

宇文邕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笑容,与宇文直对视一眼:“都准备好了?”

“万事俱备,就等那老贼进宫了。”

宇文邕点点头,目光如凝结寒冰,他道:“甚好。”

20.隔城

五七一年新年过后不久,齐周边境局势忽又紧张起来。凶报接二连三飞入齐国朝廷,举朝人心惶惶。

三月,齐国公宇文宪自龙门渡河,斛律光不得已退保华谷,被宇文宪夺下他新筑五城。

四月,又被陈国公宇文纯夺下包括宜阳在内的九城。

斛律光发送急报入邺城,请求派遣援军。

这日,高纬被逼不过,久违地坐上朝堂。他因多日彻夜戏耍,眼窝深陷,形容憔悴,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

朝堂上众人议论纷纷,大多主张力战到底。说到派谁领军救援,许多人将目光转向高肃。

兰陵王高肃不负众望,排众而出,道:“臣愿领军,与周一战。”

高纬皱皱眉,道:“你?可是你……”

不等他说完,一干齐臣纷上前表示赞同。有说“兰陵王乃周克星,上回一战,已令其闻风丧胆,这次再出,也必当凯旋而归”,有说“太尉与咸阳王斛律光向来配合默契,双剑合璧,周军不死也难”,甚至有说“高肃大将之才,整天困在邺城是大材小用,不如放到边疆,令其一展雄才,造福齐国”……

高纬被这一顿说得脑中嗡嗡直响,他本也无意非留住高肃不可,见众意如此,便点头道:“众爱卿别再说了,朕准了。”

接着,他推说头痛,让和士开代他主持,自己就在宫人侍卫簇拥下下了朝。

和士开对高肃领军支援斛律光一事无异议,这事便这么定下来。

高肃回家整理行装,告别妻子,次日一早,便到大校场,点兵出发。

他一身戎装,戴着大面,骑在马上,走在军前,不由长长舒了口气,仿佛是从畜圈里逃回荒野上的狼,终于能够回归本性。

从邺城到斛律光现扎军地卫壁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一路上晓行夜宿,不多久,便到了城附近。

高肃派人去前方打探军情。探子回来报道:“一切正常。”

高肃心中奇怪:斛律光明明说军情紧急,要求援军,简直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但一路历经陵陆,非但无战乱痕迹,且常看到二、三百姓在埋头春耕,一派祥和光景。

难道军情有误?

正猜疑间,前方一阵号角齐鸣,整齐的马蹄声如平地惊雷,压地而来。

高肃的军队开始着慌,有人来请示:是否立即就地布阵迎兵?高肃却手一挥,淡然道:“不必。”

说话间,远处军队已到近前。旌旗飘飘,迎风展出一面面“齐”字。

高肃兵马这才松了口气,又笑又骂。

那队齐军说来便来,说止便止,令旗一挥,乍然不动,只闻几声马嘶,似不满撒欢中途被强勒住脖子。骑兵如流水朝两侧分开,斛律光一马奔出,迎接高肃。

高肃见他满面风尘,两鬓飘萧,比自己记忆中苍老许多,昔日英俊面庞已不再,但英气四溢,反更胜从前。

他不等斛律光到近前,就摘下大面,下马相迎。

斛律光也不等马停,手背在马鞍上一按,飘然落地,赢来两军彩声一片。

斛律光一把抱住高肃,虎目含泪,激动地道:“好兄弟,想死哥哥了。”

高肃心情也是十分激动,在他肩上拭了拭自己湿润眼角,闷声道:“我也是。”

斛律光紧紧抱了抱他,又松开,脖子后仰,仔细打量他,笑容满面:“人是大了几岁,怎么模样还是没变?”

高肃知道他在笑话自己依旧一张“美妇人”脸,“哼”了一声,道:“模样是没变,身手可又更上层楼了,要不要试试?”

斛律光大笑,抚着他的背道:“不忙,先到我帐中叙叙,以后有的是试的机会。”

他让自己部下去安置援军,自己则引高肃到卫壁主帅营帐之中。

斛律光是地道的高车族,出身将门,大半生龙马生涯。他不喜筑室,无论到哪,都带着自己的帐篷,搭帐为室,几十年如一日。

高肃走进他帐中,游目四望,见帐上仍挂着他以前看熟的牛头马面,但又新添了不少敌将盔甲、兵器和兽骨,他心里温暖,又不由感叹道:“斛律哥哥,还是你这儿好。外面天翻地覆,千变万化,只有你这儿始终如一。”

“老哥哥人无趣,日子也单调。倒是你,怎地在京一呆几年,也不来探探我?”

高肃在他对面坐下,接过他递来一酒壶,道:“人臣哪有这般自由?就这次,若非哥哥你要求援军,我也没这么顺利来呢。”

斛律光当先喝了口酒,笑道:“我就知道。”

高肃看他一脸得意,心中更为疑惑,道:“哥哥,我问句话,问错你别介意。”

“什么时候跟我也来这套?问。”

“你该不是为了见我,谎报军情了吧?”

斛律光仰天一笑,直认不讳,道:“我当然是谎报军情,不然怎能这么快与你重逢?”

高肃哭笑不得,摇头看着他,心中却也松了口气,想:“斛律哥哥是真正的常胜将军,周军在他手下没讨过一次好,果然这次也是如此。”

斛律光又喝了几口酒,对高肃道:“我虽是谎报军情,但此时是假,彼时就是真。我怕成真时再发急报,也来不及了。”

高肃眉头微皱:“怎么说?”

斛律光在他绷紧的肩头拍了一掌,道:“别急,先跟哥哥说说,朝中情况如何?”

高肃眉皱更紧,嘴唇抿成一条线,低头道:“有什么好说的?皇上在邺城大兴土木后,新近将兴趣转移至晋阳,十二院连日赶工,夜以火照作,寒以汤为泥,皇上心性不定,几次造好了又推毁重起,如是往复,劳民伤财。和士开、穆提婆、高阿那肱等一干小人继续把持朝纲,在外敛财聚货,在内党同伐异,早将我高家的朝堂变成了他们的狗窝。”

斛律光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目人用权,国必破矣。”

高肃与他同心,但话从他口中说出,仍是一阵心惊,继以心痛不甘。

斛律光看了看他,又道:“你真长大了,第一次从你口中听到‘我高家’三字。”

高肃无奈一笑。

斛律光转而道:“我们这边是奸邪当道,君不君,臣不臣,人家那边,却是一片大好形势哪。”

高肃心脏砰砰直跳,想问话,不知怎地却无法开口。

斛律光没注意到他乍然出现的激动不安,自管自道:“据可靠消息,宇文邕已经铲除了晋国公宇文护,并一举剪灭他一干党羽,只留了齐国公宇文宪一人。现宇文邕总揽朝政,正厉兵秣马,准备再次侵犯我国呢。这次他决心不小,所以我说,我报的军情,怕不久就成真。宇文邕此人,外柔内刚,坚忍果决,若由他带兵,不可小觑……”

说到这,斛律光忽然想起高肃曾被宇文邕在后宫软禁三年之事,恐他不自在,忙转移话题,道:“我们为人臣子的,也管不了那么多。国家兴亡自有命,我只做好我分内之事。”

高肃点头赞同,心中却在想:“他终于做到了,终于铲除了宇文护。只那老贼党羽众多,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他以前更恨突厥,现在一心一意攻打我齐国,难道是……”

******

当日,高肃援军在卫壁扎营,斛律光带他走访军营,了解了大略布置。

次日一早,二人又奔赴城墙处。一路上,斛律光述说着这几年在边疆的生活趣事,以及与周军的斗智斗勇。

高肃听得热血沸腾,道:“斛律哥哥,我不想回去了,以后我还是跟着你,在这儿跟周人周旋。”

二人此时已到城边垒墙处,天日昭昭,四下无云,汾水邅回于垒墙之下,滔腾于青山之间,天地间一片辽阔。

斛律听了高肃话后,心头爽快,豪气顿生,张口唱道:“我将我享,维羊维牛,维天其右之。仪式刑文王之典,目靖四方。伊嘏文王,既右飨之。我其夙夜畏夫之威,于时保之。”

高肃接着唱道:“于皇武王,无竞维烈。允文文王,克开厥后。嗣武受之,胜殷遏刘,耆定尔功。”

在墙边放哨的齐兵听到二人歌声,有的轻轻尾随低吟,有的微笑,有的无言。高肃二人满腔精忠报国胸怀,恨不得立时上阵,与敌血战到底,但歌声余音未绝,自思歌意,却均感到了讽刺。

周朝文武开国皇帝诚然文韬武略,爱民如子,值得子民以身相报,为其一战;如今他们的主人却是个无道昏君,任凭奸佞当道,黎民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样的国君,难道也值得为其奋战?

斛律光见高肃神情一下子黯然,知他心中所想,叹道:“我还是那句话:国家兴亡自有命,我等只做好我等分内之事,无愧天地良心,无愧身上戎装便行。”

高肃低头“嗯”了一声。

斛律光知道他心头仍然忧愤难平,却也无法。高肃和他在一起时,没戴大面,脸为心镜,心中各种情绪,全反映在脸上,连带周身空气,似也受他心情影响,变得怒气勃郁了。

斛律光的目光不知不觉胶着在他脸上,惹得他回看过来。

一双天生杏目,本如古水幽潭,森秀清冷之意入骨,却在阳光下水波潋滟,若无情,若有情,忽然一闪,动人心魄。

斛律光忙转开目光,心中狼狈不堪。

高肃略觉奇怪,问道:“怎么了?”

斛律光仍旧不敢看他,眺望垒墙外青青远山,道:“你的样子,又让我想到你娘了。”

高肃心中一乐,笑了起来,他道:“斛律哥哥,我娘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你给我讲讲吧。”

斛律光奇道:“你以前不是不要听么?”

“我以前小,因为她弃我不顾,害我遭遇他人嘲笑,历经种种不幸,所以恨她怪她,才赌气不想听她的事。但在我心中,她再怎样,也是我母亲。现下我长大了,已没有什么可以再令我逃避,所以我想听听她的事。”他目中忽露出几丝促狭,又道,“何况,我知道你一直很想讲。”

斛律光笑道:“你娘长得跟你有七、八分相似。”

高肃脱口而出道:“那她肯定美得不得了。”说完他自己不觉脸上一红。

斛律光哈哈大笑,续道:“她的确是世间罕有的大美人,只是性子冷僻些。这一半是天性,一半也是环境所致。你娘从小体弱多病,大夫都说活不过六岁。后来来了一个道姑,说只要你娘跟着她,过一辈子清心寡欲、远离尘世纷扰的生活,当可保一生平安。你娘家人听信她的话,就让她带走了你娘。

“那道姑云游四海,最后回到晋阳的道观定居下来。你娘是她唯一弟子,也是她传人,不但继承了那道观,还学了她一身炼药本领。”

高肃“啊”了一声,不自禁旋转起手指上那枚他娘留给他的戒指。他曾将它交给突厥王,示信斛律光,昨天斛律光才又将它物归原主。

“你父皇,就是故文襄帝,他那时还不是皇帝,只是魏国高官,他在视察晋阳地方时,碰巧走进那处道观,见到了你娘,对她一见钟情,从此便常常借故探访那里。

“你娘当时被病痛折磨,一年中一半日子不得不躺在床上。她正试炼一种仙丹,除己病根,本来没空搭理你父皇,却奈不住他一次又一次前来,一往情深。有一天夜晚,雨势如倾,你娘想下这么大雨,这个痴情大官该不会来了吧,哪知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打了个喷嚏。她一推开窗,就看到你父皇正在院中移植几盆她最爱的兰花。他对你娘说:‘雨下得太大,我把花移到檐下去,免得被打坏了。’你娘一听这话,就心软了,把他叫进屋,从此随了你父皇。

“但二人身份悬殊,你父皇要你娘随他回洛阳,享荣华富贵;你娘却异想天开,要你父皇放弃显赫地位,陪她隐居。二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你父皇愤懑离去。

“你娘那时已怀了你,不能再呆在道观了。她又心高气傲,不肯受你父皇接济。不几日,她就流落街头,无处可去了。

“我受你父皇嘱托,假装在街上撞见她,然后安排她在我家为奴。我自然不会让她干重活,只让她做些缝补女红。你娘谙于世事,以为这么点活当真抵得了她的家用了,就开开心心在我府上住下来。

“期间我娘生病,外面请的大夫都不中用,反倒是你娘,妙手回春,药到病除。如此一来,她顺理成章,成了我家座上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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