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青羽突然变成大人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都已饱尝。茅屋不挡风不挡雨,每日饥一餐饱一餐,数着日子过。夜来青羽从茅屋的破顶上仰望那轮洁白的明月,和父母失散前的日子就像做梦一般浮上心头。每日夜里母亲哀婉的歌声哄他入睡,早晨父亲用力地亲吻他的额头,虬结的大胡子像猪鬃一样坚硬扎得他醒来。动物油脂和血的气味,满地打滚的孩子身上的尿骚味,在光天化日之下解开袍子露出胸脯给婴儿喂奶的妇女身上的奶花香,幸福得像是假的。记忆里坚不可摧的只有云州城送征夫的妇女杜鹃啼血的哭声,破庙里冰冷的尸首,还有柳氏每日每夜的叹息。现在连相依为命的柳氏都弃他而去,他在世间只是孤零零的一个,蓬尘飘絮般无人在意。
青羽昏昏沉沉地躺在茅屋里,日升月落,不知过了几日。苍蝇绕着他飞舞,落在他的眼皮上,他也懒得去赶。他想就就这么死了算了,但腹中饥饿口中干渴,火烧火燎。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起身去缸里舀了一瓢水喝了,货板子也不背,空着两手摇摇晃晃地走向太原府城门希望能讨点吃食。他往那宣德门走去,这一去,就改变了他的一生。多年后他回想起来,还是觉得机缘巧合,都是天数。要是他没有被云州的流浪儿扔在周老儿家门口,他就不会到太原。要是周太公浑家没有赶他和柳氏出来,他就不会住那茅屋。要是前几日柳氏没有自经,他就不会在那日往宣德门去。机缘巧合,都是人力不可违的。
这一年是后晋天福六年,朱邪青羽11岁。
3 青羽:鹰之振羽
青羽进城的时候迎面正碰上太原府上张衙内从城里出来。这张衙内是个官宦之后,平日里欺男霸女,游手好闲,养了一帮给他一起斗鸡走马的闲汉,号称是太原府一霸,正经家的男女见了他都要回避三分的。这一日春暖花开,张衙内正带着几个家丁走狗出城赏花,游山玩水。张衙内刚出得城,却看到路旁有个妇女生得有几分颜色,便上前说些风言风语地调戏,一伙闲汉你推我拉地硬要那妇人陪张衙内去吃酒。那妇人双眼含泪,走也不是,推也不是,又被一帮男人动手动脚的好不烦恼。青羽看不过眼,上前推开几个汉子,拉着那妇女便走,边走边喊:“娘,原来你在这儿!爹就在前面等着,差我来寻你!”
一众闲汉听得有个“爹”在附近,心下着忙,就放着青羽和那妇人去了。谁知那妇人是个蠢笨的农妇,不晓得听话头,叫道:“你这小厮是谁家的?我可不是你娘,莫要认错!”
这一叫张衙内就明白这少年和妇人并不是真母子,一声令下家丁走狗一拥而上又把两人团团围住。青羽心里叫苦,怎这等没运气!一声怒吼,冲上前转眼间便撂倒了两个。众人见这个少年面有菜色身手倒敏捷,也不敢托大,一拥而上揪着青羽便打。青羽哪里是这一群六七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的对手,打翻了这个被那个抱住动弹不得,好不容易挣脱了肩上又吃了一拳。青羽自知不敌,只怪自己太沉不住气,反被这蠢妇害了性命,这次怕是要交待在这儿了。
也是青羽命不该绝,适逢驻守太原府的牙将杨烈视察宣德门。看得有人打斗便叫军士去拉开,问其缘由。谁知拉开一看,却是六七个汉子一起打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那少年已经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杨烈是个四十来岁的长者,一身戎装,威风凛凛。他驱马向前,不怒自威:“怎么回事?”
跪在一旁的张衙内忙道:“回大人,这小乞丐不识好歹,对小人出言不逊,小人让家人给他点教训。”
杨烈不置可否,问那吓得不知所措的妇人:“你说这怎么回事?”
妇人心思愚钝,却是个老实人,一五一十地把张衙内调戏,少年错认母亲的事说了。杨烈大笑道:“他哪里是错认。好心为你解围却白白受了皮肉之苦,倒是个少年英雄。”
言罢吩咐军士押着张衙内去衙门,拟个调戏良家妇女的状子打他几十大板,又叫人把那少年抱了,送到自家府上请个太医好生调理。青羽虽然身受重伤动弹不得,神智却还清醒,这些吩咐都听得明明白白。他感激地望向这位一身甲胄的威严长者,知道遇到了好人。杨烈回府后和家人说了此事,无人不钦佩青羽机智勇敢的。
青羽满身是伤,疲惫至极,身体一触到软绵绵的被褥就失去了意识,也没能好好品味第一次睡铺着丝绵锦被的滋味。他沉沉地睡了许久,直到肚中的饥饿将他唤醒。穿绸缚缎的侍女们端来四菜一汤,诱人的香味引得青羽忘记了满身伤痛,恨不得扑上去吃个痛快。那个穿得最鲜艳的侍女轻轻扶起青羽,在他背后垫上一个软垫,素手持一双象牙筷,次第从侍女们捧到床前的盘子里夹起菜来喂到青羽的口中。“公子想吃哪道菜就告诉奴婢。”
她掏出手绢帮青羽擦拭嘴角沾上的污渍,端起青瓷小碗,挖一点碗里的白玉般的米饭攒成一个小团,夹起来喂给青羽。
青羽从来没被人这般服侍过。虽然他听云州的军士们说起过这些姑娘只是大户人家里的下人,他还是看得呆了。那个喂他吃饭的侍女头戴珠钗,耳坠玛瑙,峨眉淡扫,肤若凝脂,在他看来就像下凡的仙女一般。他满脸通红,“多谢姐姐。别光顾着照顾我了,你们也吃些吧。”
那侍女闻言先是一愣,接着便用手绢掩了嘴咯咯地笑了不住。“奴婢已经用过饭了。这些菜是老爷特意吩咐厨下为公子做的,让公子补补身子。要是奴婢吃了,少不得要受罚。”
说着,又夹了几筷子青羽不知道是什么却觉得鲜美无比的菜送到他口中,微笑着看青羽忙不迭地大嚼大咽。“公子是更中意这道炒山珍还是方才的烩鱼唇?”
侍女帮青羽擦了擦嘴,“奴婢再帮公子布一些。”
对青羽来说这些都是他从未尝过的美味,他恨不得把盘子都抢来一股脑儿倒入口中,至于什么是山珍,什么是鱼唇,更是闻所未闻。“都好吃,都好吃。”
他满口米饭,含含糊糊道。侍女又掩口而笑,她的眼睛弯弯的像两道新月。青羽只觉得她的一举一动都优美得像是天仙一般,哪怕只是提起箸来夹一筷菜都是说不出的优雅。青羽把四道菜一碗饭都吃得干干净净,那侍女又拿起一个小碗来盛了汤,用小勺舀了,放在唇边吹凉了些再给青羽喝。一顿饭吃得青羽快活得像是飘在云端上一般。那侍女道了个万福,领着一众婢女流水般出得门去。青羽歪在床上,正要犯困,却听得有人敲门。刚才那个侍女甜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公子,可是睡了?”
青羽忙应道:“不曾。”
那侍女道:“我家三少爷听说公子下榻,非要来会会客人,公子勿怪。”
说着便开了门,领着一个跟青羽一般年纪的小少年进来了。
那少年生得剑眉星目,清清朗朗,一身锦绣华服衬得他本来就俊俏的容貌更添几分富贵之气。他吩咐侍女退下,走到青羽床前,像大人一样拱手道:“我叫杨昭。听爹爹说你一个人能单挑六七个大人,我不信,就来问你。这是真的吗?”
青羽苦笑,朝自己动弹不得的身体努了努嘴:“倒不假。但结果就是这样。”
杨昭睁大了眼睛,由衷地赞道:“你可真厉害!”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不亦乐乎。青羽让杨昭脱了鞋袜,也爬上床来,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省得他要侧过身去讲话怪费劲的。杨昭依言上了床,却非要和青羽坐在同一头,两个人肩并肩地说话。青羽费劲地挪了挪身子让开些地方,“你去那头多好,怪挤的。”
杨昭没有接他的话,却伸手撩了撩青羽额前散乱的卷发,奇道:“你的头发为什么这么弯?”
青羽斜着眼瞄了瞄自己肩头打着旋儿的卷发,“我爹是沙陀族人,我娘是汉人。”
他把自己的身世慢慢地说给杨昭听,不料杨昭的表情却渐渐沉重了起来。“这么说,你姓朱邪,你娘是唐朝郡主?”
青羽点头。杨昭跳下床,光着脚跑去把门关严实,又跑回青羽这里来。“这事太大了,我一会儿就得去和爹说。”
他在青羽的床边坐下,一反刚才的活泼,稚嫩的脸上冷冰冰地一丝笑意也没有。他幽黑的眸子盯着青羽的脸,低声道:“你把这些都告诉我,不怕我去官府把你卖了?”
青羽刚到云州曾从诸大郎口中得知自己是李氏后裔的利害关系,也知道当今天子对他这样的唐朝遗孤是又恨又怕,要是落到官府手里绝无生理。但他丝毫不疑心今天在城门口救了他的杨烈和跟他一般年纪的杨昭会这么做。“你不会啊。我知道你是好人。”
青羽笑道。杨昭呆了半晌,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你知道我是好人?”
青羽点头。杨昭看着他天真无邪的样子,眼中却闪过一丝愠怒,但只是转瞬即逝。他沉默了片刻,安慰地捏了捏青羽的手,低声道:“我这就去告诉爹。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把你交出去的。为了你这句话,我杨昭就算拼上这条命也要保住你。”
当杨烈穿好鞋袜,走出客房,掩上门后,他背靠着客房的门,仰望头顶的那轮明月。朱邪青羽白皙清秀的脸在他眼前浮现,他清澈的眼中一尘不染,让杨昭不敢直视。他只有十岁,但他知道只是因为那份天真无邪的信任,自己一辈子都败在这个人手里了。
“我会拼上这条命……为了你……保护你。”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十岁的孩子会如此郑重其事地说出“拼上这条命”这样的许诺,更没有人会相信这话是出自杨烈家最顽劣的幼子之口。而杨昭这般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气度,除了青羽以外也再没有人有缘一见。一个时辰之后,杨烈穿着便服匆匆来到客房,叫醒已经去见周公的青羽。三天后,青羽刚下得床,杨烈便待他正式拜见了父母和兄弟。杨府中央的会客厅里,杨烈在正中的交椅上正襟危坐,俯视着跪在前方的细瘦少年,朗声道:“从今天起你便是我杨烈第三子,杨青羽。”
4 杨昭:鲲鹏之约
草长莺飞四月天。
灵先生一身白衣立在廊下的阴凉处,笑着看校场中的两个少年斗棍。一个头戴玉冠,健壮有力。一个梳着一条长辫,修长敏捷。棍风凌厉,校场中沙尘滚滚。灵先生看着,脸上浮起了笑意。他从一旁的小厮手中接过茶碗,向缠斗中的两人走去。“喝点茶吧。”
两个少年身形顿敛,堪堪收住脚步。杨昭用手肘夹住棍子,接过茶碗,默默呷茶。青羽却两三口牛饮了那碗上好的碧螺春,先沉不住气了:“师父,你看我和阿昭谁使得好?”
灵先生还没开口便被杨昭抢道:“这还用问么?半斤八两,差不多了。”
灵先生接过青羽手中的茶碗,笑道:“这几日青羽进步神速,但比起阿昭还是差了半分。阿昭刚才是有意让了你些。”
青羽脸上一红,望向杨昭似笑非笑的脸,又羞又怒,“谁要你让我!”
言罢,拖着棍子就走。杨昭把茶碗往灵先生手里一推,赶忙追上去赔笑脸:“哥,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青羽是真的恼了,但不是恼杨昭,却是恼自己。他比杨昭大一岁,从三年前来到杨家起便投在灵先生门下学武,和杨昭成了同门师兄弟,到现在为止都还是杨昭的手下败将。他从小打架就没输过,直到来到杨府才屡屡受挫。灵先生说青羽和杨昭都是学武的天才,但杨昭从四岁开始就天天被杨烈逼着扎马步练基本功,这点基础是青羽难以望其项背的根本原因。青羽争强好胜,每日除了跟着温先生读书写字,剩下的时间基本都在校场上度过。一开始杨昭觉得有趣,天天跟着青羽一块儿练,时间一久到底还是没这个耐性,常常一整天都不知所踪。青羽看着自己和杨昭的距离一点一点缩小,心里还是很快慰的。他唯一得意的是在骑马射箭上,杨昭始终不及他。
也许是沙陀族的血统作怪,青羽仿佛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骑射本事,一骑上马就有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一拿起弓箭便像见到了老朋友一般顺手。十二三岁的时候,就连杨昭也还骑着专门给他准备的小马驹,青羽连马镫都踩不到却偏要骑高头大马,就连一向处变不惊的灵先生也为他捏了一把汗。不料青羽不仅把那大马训得服服帖帖,而且在平日里出门懒得等马夫备鞍鞯,时常无鞍无缰地就这么一鞭子冲出去了。杨烈听说了以后知道得了个虎子,心下大喜,一开心就把刘知远赏的那匹玉狮子马给了青羽。那段时间杨昭心里可气闷,青羽和他差不多个子却骑着高大雪白的名驹,他的小马驹和他并驾齐驱的时候足足矮了几个头。
话说那杨昭追着青羽好说歹说,连哄带骗。青羽虽说是兄长,但和杨昭一起的时候什么脾气都耍,反倒像是弟弟。杨昭看青羽昂着头走得飞快水火不吃油盐不进,只好使出杀手锏:“要不这样,趁爹难得不在,我陪你上青城山打猎去?”
杨昭和青羽认识了三年,早就摸清了青羽的脾气,知道这招比什么都灵。青羽的脚步顿住了,回过头来,一脸坏笑:“我就等你这么说。”
当下两人穿着便服,收拾了弓马,向管家李都管借了条黄狗,两骑骏马并驾出城奔向青城山去。正是春暖花开,暖日融融的时节。青羽射得了两只鹭鸟,便再无心打猎了。两人骑着马,沿着山花烂漫的小道慢悠悠地走着。杨昭闭上眼睛享受着微风拂面,却听得青羽突然道:“如此好天气,却不知爹那边是不是正在打仗。”
杨昭下意识地向北方望了一眼,层层叠叠的青山挡住了他的视线。数月前杨烈奉命领兵前去抵抗南下的辽军,已经离开太原许久了。自从燕云十六州失陷,后晋失去了抵抗契丹的天然屏障,耶律德光对中原觊觎已久,终于于开运元年首次入寇。时任幽州道行营招讨使的刘知远率麾下军士打败耶律德光于忻口,杨烈在那次战役中护主有功,被升为总兵,封忠武将军。次年,耶律德光发动第二次南侵,已迁太原王的刘知远再度领兵迎敌,杨烈义不容辞再赴沙场。一想到父亲在沙场上奋勇杀敌的英姿,青羽就感到由衷的自豪。他这个曾行乞为生的无名小辈,如今竟成了将军的养子,当真是好福气。他长叹一声,对杨昭道:“不知何时爹才能准许我参军。”
杨昭闭着眼睛,懒洋洋道:“以你现在的武艺,做个小校没什么问题。但你这么笨,估计最多也就到此为止算是登峰造极,再往上就难了。”
青羽丝毫不生气,“别说做牙将了,就做个普通的军士我也满足了。只要能为国为家出一份力,我就很开心了。”
杨昭皱眉,狐疑地看着他,“你当真这么想?”
“当真,怎么?”
“没什么。”
杨烈摇头,“我只是觉得在生在这乱世里还抱有这种天真想法的人,也许全天下只有你一个。”
“是么?”
青羽似是不信,“那上次带兵大败辽军的刘知远,他难道不想为国家出力?”
杨昭抬手在青羽的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你是真笨还是装傻啊?刘知远那司马昭之心,就差打进开封府夺下金銮殿了。”
杨昭望着一脸茫然的青羽,细细地给他分析。“刘知远这个人,从李克用时代开始做小卒,在石敬瑭当权的时候发迹,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地位。在去荆州以前他在朝中的职位是校检太师兼中书令,和节度使地位差不多。他自愿调离中央,去荆州做个招讨使相当于贬官一级,但是得到了用以对抗契丹的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