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青羽带领的三万龙虎马军五万神策步军和十二万羽林军于封丘迎战郭威的大军。郭威问营下的斥候兵,“是谁带兵?”
斥候道:“回将军,是一员小将,带着个面具,属下不认得。打的是‘杨’字旗号。”
郭威心道没听说过这么个人物,“安骁,你知道这是谁么?”
安骁眯起眼睛,望着远处蚂蚁般的官军,“回将军,此人叫杨青羽,是杨烈之子。先前在围剿河中城时曾做过郭从义的副将。”
“唔,郭从义带出来的人。”
郭威思忖着,郭从义在河中城围城战里给他留下的印象是在是乏善可陈。他叹息道:“没想到杨烈兵解后,朝廷竟已无人至此。”
安骁颌首,淡淡道:“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天雄军在中军大营讨论战术的时候,在神策军混过一段时间的赵匡胤提出禁军常年在京城吃闲饭,真要他们给朝廷卖命的时候基本都是脓包。他们最大的优势是装备精良,人均配备的武器都能达到府兵的三倍左右。所有骑兵配备长刀短刀各一把,长枪一支,弓一把,羽箭三十枚。重步兵配备长刀一把,长枪一支,弩一把,弩箭三十支。轻步兵则把长枪改为弓箭,另附羽箭百枚。最可怕的是龙虎马军中的一万重骑兵,不仅人穿重铠武装到了牙齿,连马都用铁甲包得跟粽子似的只露两个眼睛四条腿。郭威道:“赵指挥,如果你是对方大将,你会如何用兵?”
赵匡胤思忖片刻道:“回大人,小人会让重骑兵在前,轻重步兵在中布成‘鱼鳞’之阵,轻骑兵殿后。两军交战时先用重骑兵冲开敌阵,轻骑兵快速抄到敌后,捅对方后门。”
郭威笑道:“想法不错,可是手持如此大量羽箭和弩箭而不用,可太浪费了。”
安骁道:“将军可是想用远程武器打头阵?”
郭威点头道:“不错,杨青羽曾在羽林军和府兵分别供职,应该知道禁军在装备上的优势。安骁,你怎么看?”
安骁道:“以末将对杨青羽此人的了解,此人是擅长猛攻的主将,应会使用‘锋矢之阵’。主将带领重骑兵在前呈三角阵型,后方则用步兵压上,先射弩,再用弓,再用刀。”
他顿了顿,又道:“若杨青羽看过唐史,就应该会使用唐太宗的那一套锋矢阵与车悬阵相结合的办法,那对我军就相当不利了。”
郭威饶有兴趣地看着安骁,“你和杨青羽很熟?”
安骁微笑道:“泛泛之交而已。”
他想起青羽那双单纯如水的眼睛。
最后讨论的结果是做最坏打算,假设杨青羽会以锋矢阵与车悬阵并用来进攻,郭威的大军以雁形阵对,此阵型本来就比较松散,若被重骑兵冲散则就近以伍什为单位进行小组作战。这是安骁能想出来的对抗车悬刀阵的最佳办法,但还是很玄。如果青羽和那些禁军都有唐太宗和他旗下部队那般战力,郭威是一点胜算也没有的。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禁军常年惫懒又缺乏实战经验,无法发挥出刀阵的威力。会开完了,安骁起身往门口走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一直一言不发的柴荣说了一句,“真想看看那面具下的脸长成什么样。”
安骁闻言便怔住了,一个念头突然闯进他的脑海。“不对!”
他大叫道,“我们都错了!”
陆陆续续走出营帐的人都停下了脚步,诧异地望着他。“面具,关键是面具。”
安骁大声道,“戴面具的可以是任何人。”
刺耳的锣声骤然响起。“戒备,戒备!有敌来犯!”
传令兵骑着马满营地乱窜,大吼大叫。安骁暗暗责怪自己因为郭威子女之死而太过得意忘形了,竟然忽略了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中军还没有被突破,但周围的一片营地已经是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了。乱成一锅粥的士兵们看到穿着进军服色的就砍,禁军也是一样。安骁拔出宝刀,一刀一个,正如砍瓜切菜一般。他爬上高岗,遥望着远处潮水一样推过来的大军和近处与天雄军战士们缠斗成一团的黑甲禁军,大喝一声:“天雄军的弟兄们,以伍什为单位小组作战!”
乱了阵脚的军士们如梦初醒,纷纷就近靠拢,拿出训练时学到的格斗和刀术,与偷袭的禁军拼陌刀。安骁也拔刀加入了战团,他没有穿盔甲,还是刚才开会时的那副文士打扮。这一切发生得都太突然了,从斥候来报到突袭开始不过才两个时辰,中军大营也才刚刚扎好。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南边那支大部队上,没有人知道这队偷袭的禁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好个杨青羽,竟然连我也骗过了,安骁心道。自己居然还在跟郭威他们讨论什么阵型战术,真是蠢到家了。此时黑色的浪潮已经冲到了百步之外,原先偷袭的禁军则死了十之八九,而天雄军也没占到便宜,地上躺的三分之二都是府兵,几乎所有战士都挂了彩。郭威大喊道:“弟兄们,上啊!”
一夹马腹,身先士卒地向官军冲去。羽箭和弩箭漫天落下,军士们受到了主将的鼓舞,有的人身上插着羽箭也不去拔,高举这陌刀就向敌人头上砍去。一时间血肉横飞,杀声遍野。有的战士伤了腿无法站立,就伏在地上专砍穿着军靴的腿,直到被人活活踩死。有的战士砍到刀卷了刃,就拔下身上的羽箭往穿黑甲的胸口插。重骑兵横冲直撞,专往府兵多的地方冲,安骁看准了马身上铁甲的缝隙,待他冲过来的时候用刀刺进去杀马,再杀人,许多战士都纷纷效仿。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整片营地都变成了尸山血海,而还站着的人,只剩下府兵了。有不少禁军看大势已去纷纷缴械投降,但杀红了眼的士兵们哪里吃这一套,毫不含糊地先缴了他的械再砍下他的头。安骁踏着满地的尸体四处走,他的左臂受了伤血流不止,但他丝毫不理会。他满脑子只有一件事,杨青羽在哪里?
青羽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所有人都死了,他是唯一一个穿着黑甲还站着的人。他的身旁尸体堆积如山,尸山旁还躺着一具穿着红衣银甲脸的尸体,那是乔致和。乔致和一冲进营地就遭到了所有府兵的围攻,他那一身行头实在是太显眼了,没有人相信他不是主将。青羽和他背靠着背,砍杀了一个又一个敌人。“谁先倒下去谁就熊!”
乔致和大叫道,挥舞着陌刀,但最后他还是先倒下去了。“兄弟,我随后就来。”
青羽低声道,青钢槊往后一带,尖利的尾端又刺穿了一个扑上来的府兵。他摘下乔致和脸上的面具戴在自己脸上,突然双膝一软眼前一黑,半跪了下来。围着他的一圈府兵在那一瞬间纷纷涌上,青羽怒吼一声,挥舞着青钢槊,划破了几个府兵的胸甲。他全身上下都在流血,几乎已经无法站起来了。他用青钢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一手撑着被鲜血浸透了的土地,气喘如牛。他咬紧牙关,腿一用力,猛地向前扑倒一个府兵,尖利的槊尾刺穿了那人的心脏。“都别……过来……”
他粗重地喘息着,口中满是苦涩的血腥味,“不然……我……杀……”
他再说不出一个字来,一张口血就在他的喉咙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他知道自己的肺已经破了。
是时候了,可是他不想死,能再多活一秒也好。透过面具的小孔他看到周围的人看自己的表情,如此恐惧。这就对了,你们该怕我。柳承戴上面具就会变成怪物,所有人都怕他。他会胜,会活下去,会凯旋归来,所向无敌。他伏在那具尸体上,尸体的心口汨汨地流着血,滚烫滚烫的。他扬起手中的槊又割断了一个不识相地冲上来的府兵,突然看见一个人向他走来。那人在这乱军之中居然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文士长衫,满头满脸都是血。本来束得妥妥帖帖的头发被血浆弄得乱七八糟,一块一块地结着血污。他看见那人左手拿着一把刀,右手握着刀柄缓缓抽出,即使是在这种时候也不失庄严和潇洒。“都退下。”
那人沉声道。
围着青羽的三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府兵应声而退,青羽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没有人能看得见的笑容。他扶着青钢槊支撑起这幅在死亡边缘徘徊的身体,一寸一寸往上挪,直到歪歪斜斜地站立起来,他知道现在自己的姿势一定很难看。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拔起插在尸体上的槊,双手握着,勉勉强强地摆出迎敌架势。来吧,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安骁耐心地等青羽准备好。他只会一套刀法,这套刀法里只有一招,从来没有人能活着接下这一招。他对同一个人从来不砍两刀,因为用不着。他朝摇摇欲坠的青羽走过去,杀了上千人却依然锋利如故的“云破月”锋刃斜斜地指着地面。他望着满身是伤的青羽,掉了漆的面具歪歪斜斜地挂在脸上,无比狰狞。为什么不肯放弃?是什么让你坚持到现在?你看到这些围着你的人的表情了吗,一个个都想把你生吞活剥了。而你,只有一个人。一个人再优秀也不能改变历史。他没有用他唯一的那招。他扔下左手的刀鞘,用左手轻轻拨开了青羽手中的槊。他修长的手指握着鲜红的钢刃把它拿到一边,就像从一个孩童手中拿走一个玩具。他又前进两步,抬手把冰冷的刀锋送进了青羽的身体。精钢打造的刀身缓缓从青羽的胸前刺入又从背后穿出,安骁双手握住刀柄,用力一拧一抬,青羽整个人都被挑了起来,双脚离开了地面。面具里传来闷闷的一声响,青羽口中喷出的鲜血从面具内部涌出,顺着他雪白的下颚流淌不止。张牙舞爪的鬼面软软地靠在安骁的肩头,乖顺地像是个婴孩。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传入他耳中,“秀才……真好……是……你……”
安骁用左手托住青羽坚硬瘦削的后背,猛地抽回他的刀,像丢垃圾一样随手丢在地上。青羽在他肩头轻轻地“唔”了一声,双臂突然无力地垂下,青钢槊“当啷”一声落在安骁的脚边。安骁顾不上左臂上的伤,把青羽横抱起来,不知是因为流了太多了血还是什么其他原因,青羽轻得像是没有重量。安骁抱着青羽找到了两个医官,把命悬一线的青羽往他们面前一放,只丢下一个字:“救。”
两个医官额上顿时沁出了冷汗,手忙脚乱地把青羽抬进营帐忙碌了起来。天雄军里谁都知道安骁话说得越少就越可怕,这一个字的命令里包括了“让其他几万伤员都去见鬼”“救不回来就拿你们陪葬”等多重意思。安骁铁青着脸阴沉沉地坐在医护帐篷门口,没有人敢上去说一句杨青羽杀了我们几十万弟兄为什么还要救他。受了轻伤的拿着担架抬着受了重伤的,医官本来就紧缺,无数士兵在重伤中得不到治疗流尽了血而死,痛苦的哀嚎像乌云一样盘旋在营地上空。“至少,我们胜了。”
还活着的战士们只能这样流着泪相互安慰道。
“安骁,全体士兵都希望听到一个解释。”
赵匡胤在营帐里烦躁地来回踱步,草铺上的青羽浑身缠满了绷带,依旧在昏睡。“你让两个医官用两个时辰救下了这个杀了我们二十万弟兄的人,这期间有上万人因为得不到治疗而死去。安骁,你明不明白你到底做了什么?”
安骁淡淡道:“杨青羽是个人才,可以为我所用。”
赵匡胤怒道:“这是不假。可是你也看看时机吧?全军战士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现在你要做的是割下他的脑袋来挂在旗杆上,而不是把他像个菩萨一样供起来。”
安骁摇了摇头,“我做的决定,不容他人置喙。”
赵匡胤面色突然一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腰间的陌刀,狠狠往青羽的胸口扎下。“当”地一声,沉重的陌刀突然脱了他的手转着圈飞了出去,斜斜地插在地上。与此同时一点寒星“嗖”地擦着赵匡胤的脸颊飞过,在帐篷上打出一个小孔,直飞到外面。赵匡胤摸了摸脸上流下鲜血的伤口,怔怔道:“你还会用暗器,我一直都不知道。”
安骁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淡淡道:“为什么?”
“很简单。杨青羽让你变得不像你了。”
赵匡胤走过去拔起深深插在地上的刀,“以前的你理智,冷静,哪怕是面对你的杀父仇人你都能清醒地计算利害得失。但是对于这个人,”他用刀尖指着青羽的脸,安骁暗暗又捏了一枚寒星在手里。赵匡胤大笑起来,冰冷的刀尖贴上了青羽惨白的脸颊,在他脸上按出一道浅浅的痕迹,“对于这个人你把你的理智都丢光了。你刚才坐在帐篷前的表情就像死了全家,我认识的安骁从来不会为任何人的死活所牵制。这个人会妨碍你思考,就像这次的战役,如果对方不是这个杨青羽,这种小儿科的招数你早就看破了。”
他用刀尖轻轻划弄着昏迷不醒的青羽的脸,恨恨道,“他让你变弱,所以必须死。”
安骁摇头道:“无稽之谈。”
他顿了顿,又道:“这次战役是我的失误,我会去向郭威请罪。”
“安骁!”
赵匡胤急道,“我追随你就是因为你的强大让我震撼,我不忍心看着你变得跟个娘们儿一样被自己的情感左右。用你的理智想一想吧,是一个俘虏重要还是军心稳定重要?”
安骁冷冷道:“说完没有?”
赵匡胤气结,把刀收入腰间的刀鞘中,往门口走去。他刚要踏出门,又回头道:“你让我怎么跟弟兄们交代?”
安骁面无表情道:“不用交代。不服的,杀。就这么简单。”
赵匡胤摇头叹息道:“安骁,你真是疯了。”
安骁淡淡道:“若我失去了让你追随的价值,你大可不必。”
赵匡胤沉默了片刻,终于叹道:“你这种坚信自己永远正确的强大,正是我和弟兄们都敬佩你的原因。”
他走出帐篷,大喊道:“散了,都给我散了!该干嘛干嘛去。安寨主放话了,杨青羽是个人才,以后他和大家就是兄弟了,要在一个锅里吃饭,别个个都跟乌眼鸡似的。”
朝廷把官军在封丘的惨败归结于青羽用兵不慎,但杨青羽兵败被俘二十万禁军也都玉碎,没什么人可以怪罪了。后慕容彦超又带二十万禁军营地于京师北郊,惨败逃往衮州。在多方劝说未果后,刘承佑下了要带兵亲征的圣旨,也没有什么悬念地失败了。刘承佑在郭允明的护送下逃到京师附近的赵村,被郭允明所杀。乾佑三年,后汉正式灭亡。郭威称帝后曾叹道:“若朝廷把拨给慕容彦超那二十万禁军也交给杨青羽,周不复存矣。”
郭威的登基大典举行的时候,青羽刚刚能下床走路。他听着远处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好像在过节一样。他慢慢地迈动脚步,推门出去,刺鼻的爆竹气味扑面而来。服侍他的侍女都跑到街上看热闹去了,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青羽犹豫了一下,回到卧室拿起枕边的面具放入怀中,一瘸一拐地往街上走去。
这天傍晚的时候一个服侍青羽的侍女魂飞魄散地去找安骁说青羽不见了,安骁走进安置青羽的小院时地上跪了满满一院子侍女翁妪,连住在隔壁的阿婆都和众人一起跪着,抖如筛糠。谁不晓得安大人的霹雳手腕?上次有个侍女给杨大人喂药的时候不小心洒了一点出来烫到了杨大人,正巧被安大人看到,直接拖出去打了三十鞭。要不是杨大人宅心仁厚苦苦求情,那侍女就要被打死了。安骁望着这一院子人,叹了口气,“都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