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温热的液体滑过他的脸庞。他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似乎是眼泪。
只是空有母子名义罢了，明明没有母子感情的，可是为什么心里会这么难过，他在悲伤吗？
在中不由自主地跪下身去，将辉吉轩逐渐僵冷的身体轻轻拢住。
直到最后，他都不曾真心实意地开口唤她一声"母亲"。不过没什么好遗憾的，她不是说了吗，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互相憎恨，是注定的。所以她也不希望听到自己唤她母亲吧......
既然没有什么好遗憾的，那么这眼泪是怎么回事呢？这汩汩不断的眼泪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第120话

韩庚睁开眼睛，首先望见的便是希澈的一双大眼睛。
"希......"韩庚才刚开口，便见希澈眉开眼笑地张开手臂扑了下来，将他整个人结结实实地压在了底下。
韩庚大吃一惊，挥动着两只手叫道："希澈......别，别，危险！"
希澈却置若未闻，毫无松手的意思，望着韩庚的一双眼睛眯成了弯弯的月亮，嘴里发出"嘿嘿"的笑声。
韩庚看得毛骨悚然，有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错觉。
不不，这不是错觉，因为下一刻，希澈便"啊呜"一口咬住了他的嘴唇。
"是......是梦吧......？真不知该归类为美梦还是噩梦......"韩庚望着房顶，呆呆地想，"一定是前阵子与希澈分离的后遗症，居然梦见被希澈啃......"
门口有人声音夸张地清咳了一声，希澈被打扰了好兴致，十分不爽地眯了眯眼睛，然后从韩庚身上爬了下来。
韩庚迷惘地坐起身来，看见苟芒一脸憋笑憋到内伤的表情。
韩庚擦了擦眼睛，不会吧，居然连苟芒也跑进梦里来了？
苟芒恢复到一本正经的模样，躬身道："公子终于醒了么？"
韩庚又迷糊了一阵，突然睁大了眼睛："我......我醒了？！"
一旁的希澈皱了皱眉，拿手贴在他额头上："这木头睡糊涂了么？"
韩庚下意识地向后仰了仰头，神色惊恐地盯住希澈的手。
苟芒笑道："公子无须惊慌，你体内的魔性已经得到了有效地疏导，不会再危害他人了。"
韩庚一惊："这是真的？"他霍地站起身来，追问道，"已经疏导完毕了吗？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是在公子见到魔君之后。只是公子一直处于昏迷状态，自身毫无知觉罢了。"
"是父亲帮我做的疏导？"
苟芒点了点头。
韩庚小心翼翼地拿手碰了碰希澈的脸颊，唔，很细腻的触感......不不，应该说，没有危险了才对。
希澈笑眯眯地凑上前来："怎么，还要拿我做试验么？要不要再让我啃一次？"
韩庚连忙摆手。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下了床便要往外走。
苟芒拉住了他："公子要去哪里？"
"去见我父亲呀，我该向他道谢的。"
"公子......"苟芒脸色一黯，欲言又止，"公子不必急于一时，到时候必会让公子见到。"
韩庚有些困惑："到时候？什么时候？"
"魔君殡葬之时。"
韩庚猛地睁大了眼睛，倒退着趔趄了几步。"你......说什么......？"
一只手被希澈从身后握住，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指瞬间冰凉。
"你的意思是......我父亲他已经......"
苟芒点了点头："魔君将自己的元神力量注入公子的体内，完成了承传仪式，心愿已了，所以......"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魔君走的时候神情安详，公子不必太过悲伤......"
韩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玄色的掌纹在皮肤底下若隐若现，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嚣张蔓延了。是因为有父亲的力量在守护的缘故么？
父亲，他真的把什么都放下，安心地离去了么？

按照魔界规矩，前任魔君的殡葬仪式与继任魔君的登基仪式必须同时举行。在欢送故主的同时，迎接新一代君王的到来。
苟芒解释说，在魔界，死亡是被视为神圣的超脱，它的意义不同于凡间，所以应当作为与新主登基的同等喜事一样来办。
韩庚望着逐渐化为灰烬的父亲的遗体，心中无限悲伤，但所谓入乡随俗，他现在必须强打起精神来应付接踵而至的繁琐的继任仪式。
登基大典定在了当日夜晚，韩庚身穿黑色长袍，峨冠博带地端坐在高高的君王之座上，虽然感到束手束脚，浑身不自在，却也不敢有丝毫松懈。
四方御司及三十国侯主朝拜完毕，祭司诵读了新君祷告，而后百官赐宴。
乐司们奏起了轻松欢悦的《百鬼夜颂》，几百个形貌各异的舞者在大殿之上跳起了夜颂舞。
韩庚不知这样盛大的登基仪式要持续多久，内心颇受煎熬。他下意识地去看希澈，却发现左下手首座上的希澈早已不见了踪影，心中一惊，放眼人群去搜寻，才看见希澈那家伙正顶了一个鬼谱面具，混在舞群中兴高采烈地模仿他们的舞蹈。
韩庚默默叹了口气，为什么大家看起来都很高兴的样子，唯独他如坐针毡呢？果然不是君王不受罪么？
这时，四位御司前来祝酒，紧接着周饶国、三首国、贯匈国、厌火国、白民国、肃慎国、无启国、黑齿国、枭阳国、犬封国等三十国的侯主相继献酒，韩庚渐渐有些不胜酒力。
轮到鬼国时，献酒之人却并非像其他侯主那样单膝半跪，而是全身伏于地上，双手托着酒杯举过头顶。
韩庚惊怔，不知这是何意。
一旁的苟芒见韩庚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低声解释道："鬼国的侯主原是鬼母，自从鬼母远走八荒之后，便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接任鬼国侯主之位。此次登基大典，鬼母迟迟没有出现，未免鬼国缺席失仪，便由鬼母的表侄代替鬼母前来献酒。因为他级别不够，君王之前不能像侯主们那样行跪拜礼，所以只能行伏拜礼。
韩庚皱眉道："献酒便献酒，何必搞出那么多繁文缛节？"
苟芒笑了笑："若是在天界，只怕这繁文缛节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据我所知，按照天界的规矩，新君登基而缺席者，是要砍头的。至少前任魔君还没有严苛到这样的份上。"
韩庚摇头道："依旧不好，虽说魔界的规矩没有天界的严苛，但也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差别，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他说着，从君座上走下来，伸手搀起伏拜在地的那位鬼国献酒者，柔声道："既是献酒，众人平等，无须伏拜。"
那位献酒者受宠若惊，瑟瑟不敢动弹。
烛阴在四位御司中年岁最长，此时轻咳一声道："陛下不可胡乱废除礼制啊......"
韩庚心中有些怒气，也不睬他，昂首面向大殿，朗声道："自登基之日起，一切礼节需重新拟定，君臣交往虽不可废礼，却也不能自缚于礼，过去那些可有可无的繁文缛节，能简则简。"
一时间大殿上下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表态。
蓐收的一声轻笑打破了这样尴尬的沉默："魔界子民在天、凡二界人的眼中，向来便被认为是‘骄蛮放纵'、‘轻谩无礼'，如此一来倒是名至实归了。"
"没错！"希澈不知何时回到了韩庚身侧，大大咧咧地接了蓐收的话道："既然已经是那样的评价了，那就干脆做得彻底一点嘛，否则岂不是白白背了骂名？"
韩庚感到有些头疼，为什么自己的一番好意，到了这两个家伙的口中，便成了强词夺理了？
然而殿下众人却渐渐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似乎有些心动。过了半晌，有人高声道："说得也是，我们魔界子民只须守魔界的礼仪规矩便可，何必在乎其他两界的眼光？如今新君即位，宽大为怀，这是我们魔界子民的荣幸啊！"他话音刚落，附和之声此起彼伏，殿堂之上再次活跃了起来。
一直默不作声含笑观望的苟芒，突然拜下身去，高呼："蒙新君初敕！"
蓐收也仿佛很高兴，嘻嘻一笑，第二个拜下："谢新君体恤万民！"。
祝融和烛阴相互看了一眼，眼神中透着无奈与释然，于是也跟着拜了下去。此后三十国侯、满朝百官一应拜谢，朗声祝颂。
韩庚悄悄擦了擦额角，刚才他紧张得出了一身汗，好在有惊无险。然而这种劳心劳力的日子，才刚刚开始而已。

第121话

大殿之外，允浩卸去胄甲与佩剑，两袖清风地步入殿堂。而他的身后，只跟了昌珉一人，双手被铁镣缚于身后，低头不语。
允浩望了一眼高坐于帝王之位的那个身影，不卑不亢地行了三跪九叩之礼，而昌珉则伏拜在地，始终不曾抬头。
位列殿堂两侧的朝臣在静默了片刻之后，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太子殿下凯旋而归，这是大家意料之中的事情，所以众人将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个据说是战神转世的年轻人身上。
一百年前，倍受恩宠的年轻战神无故堕凡的事情，至今还是未解之谜，如今看到已成凡胎的战神，虽然容貌相似，但是那低眉垂目的战败之姿，早已不见了当初英姿飒爽的战神的影子。
天帝凝视二人良久，终于开口发了话："从最初的讨伐月神到如今平息凡间叛乱，吾儿捷报连连，孤甚是欣慰。"听这口吻，竟俨如慈父。
允浩掩去唇边讥诮之意，垂首道："这是儿臣应尽的职责，更是托了父皇的威严震慑。"
天帝面色不动，问道："孤命赤脚大仙与佑圣真君二神前去凡间接管你的兵权，你心中可有怨言？"
允浩昂首道："父皇体恤儿臣战途劳顿，特派二位神尊为儿臣分忧解劳，儿臣感激不尽，何来怨言？"
天帝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嘴角："难道吾儿宁愿回到东宫临字摹画，也不愿为孤辅政么？"
允浩垂下眼来，眼中精光一闪而逝，语气越发淡然："儿臣惶恐。许是百年来闲散惯了，儿臣一时竟无法适应军旅生活，出外征战时也时常午夜梦回，担惊受怕......实在是不堪大任，令父皇失望了，请父皇降罪。"
殿堂之上一时间寂静无声。这对父子之间没有硝烟的教量，令群臣不禁都屏住了呼吸，凝神观望。
天帝不说话，只是凝视允浩良久，然后将视线转向了他身旁伏拜在地的昌珉。"抬起头来。"
允浩意识到天帝是在叫昌珉，于是暗地里踢了踢他。
昌珉浑身一颤，慌忙抬起头来，视线撞上天帝如炬的目光，惶恐间又垂了下去。
天帝冷声道："怎么，到凡间去胡闹了一番，回到天界竟连最基本的礼数都忘了？"言语间竟比对自己的孩子更宠溺几分，犯上作乱是何等罪名，却被"胡闹"二字轻巧抹了去。
众神面面相觑，看来天帝仍不舍处决战神啊。
昌珉颤着声道："小......小民知罪，小民不该妄自尊大，不该扰乱东皇圣地，更不该捣毁神像、亵渎天帝陛下......小民愚昧无知，请......请天帝陛下饶恕小民的罪过！"
他这番文不对题的回答令众臣都皱起了眉，眼中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允浩忙解释道："父皇，儿臣虽已确定此人乃战神转世，无奈他前世记忆尽忘，靠了上古神戟的力量在凡间横行跋扈，却终归是个不曾见过世面的流民之子。此番带他上了天宫，开了眼界，震摄于浩荡天威，锋芒戾气也便消去了大半，是以唯唯喏喏，畏首畏尾起来。"
天帝眯了眯眼，道："他果真一点前世的记忆都没有了？"
"孩儿一定想办法尽快唤醒他的记忆。"
"不必操之过急。"天帝摆了摆手道，"昌珉虽因转世投胎而失去记忆，但在凡间为祸作乱却是事实，暂且收押悔过。"
允浩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步险棋总算押对了。他正了正色，又道："儿臣此次下凡征伐，不期然得了意外的收获。"
"哦？"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位星君皆已聚齐。"他说着，拍了拍掌，只见始源和基范二人大步走入殿堂，单膝下跪。虽是人类形态，却掩不去他们周身隐约散发出来的赤青色光芒。
允浩道："这两位便是降凡之后的青龙神君与朱雀神君，白虎神君持有虎符兵令，尚留在凡间协助赤脚大仙和佑圣真君收缴叛党余孽；玄武神君则继续留在北方擎天柱旁，守护谕石。"
众臣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四大星君千年来一只镇守着天界四方，司四季轮回，资历老一些的神将们有幸目睹过他们的真身，而资历轻浅的神将则只有耳闻而无缘目睹。这次虽然没有见到他们的真身，却已好奇心起，啧啧赞叹了。
其中一名神将问道："几十年前，四位神君相继降凡，不知是为何故？"
允浩笑了笑："四位神君在擎天之柱崩塌之前降凡，在擎天之柱修补之后回归天界。这其间有何玄机，还不明白么？"
那名神将恍然大悟："难道说，四位神君是事先得了天启，预知天下将遭此一劫，所以才提前降凡挽救众生的么？"
允浩笑而不答。
天帝道："四位神君几十年前私自堕凡，本有擅离职守之嫌，但念在修补擎天之柱有功，就此将功抵过吧。"
始源和基范对望一眼，叩拜谢罪，退下殿去。
天帝似乎有些疲累，摆了摆手道："如果没有其他事上奏，就此退朝罢。"
"父皇！"允浩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吾儿还有话说？"
允浩犹豫了一下，突然跪了下去。"儿臣斗胆，恳请父皇饶恕在中之罪，释他出狱吧！"
天帝面露不快之色："在中之罪，原是死罪，孤暂且饶他不死，已是开恩致极了，如何还能放他出狱作乱？"
"这都怪儿臣束弟无方。儿臣愿自请降为庶民，换在中无罪。"
殿堂之上哗然一片，允浩若降为庶民，则等于是自动放弃了储君之位。对于允浩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有人叹息，有人兴灾乐祸，有人则面色不动，静观其变。
天帝怔了怔，盯住允浩，眯了眯眼："你当真愿意自降为庶民？"
"儿臣心甘情愿。"
"你若放弃了皇储之位，在中身为次子，又是戴罪之身，又有谁来接替帝位？"
允浩神色不动，长拜下去，高声呼道："吾皇千秋万代--"
天帝几不可见地晃动一下身子，望着允浩，目光深邃而阴毒。允浩的一句"千秋万代"，不啻为一根利刺，精准地扎入了他的死穴。
他呼吸急促了片刻，强按下内心的怒火，平声道："在中之事，暂缓再议。吾儿稍作休息之后，便去送送你的母后吧。"
允浩一怔："送......母后？"
"你母后不幸于前日病逝，尚未入殓，你去见她最后一面吧。"天帝说着，便欲起身退朝。
允浩迈上两步追问道："母后她......"他头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母亲是否死于皇族牢狱，据说那里是个如同地狱般阴寒的地方。那么在中他......
允浩生生将自己的疑问吞了回去，尽量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惊颤，低声道："母亲既已过世，孩儿悲痛万分，不知在中他现在如何......"
他这一问，听在别人耳中，只道他以己推彼，担心自己的弟弟陷入悲恸而无法自拔，然而天帝却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是在试探在中的生死。
天帝冷冷一笑，道："你放心，我自会让他与你一同为你们的母后送行。"说罢拂袖而去。
允浩心中微微一紧，恐怕......计划要提前了。

铁门轱辘轱辘转动起来，突如其来的亮光令在中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