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水与天凡二界的水，有着实质性的区别。首先它没有浮力，一旦跌落水中便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引一般，一直往下沉去；其次，它没有氧气，在水中呼吸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好在他和基范都能使用龟息术，将体内的氧气需求量降至最低，在暂停呼吸的状态下，或许可以支撑几个时辰。
但这黑水阵中，潜伏着许多魔类鱼种，一见始源落入水中，便嗅着了他身上属于神族的独特气息，于是蜂拥而至，张开利齿围攻过来。
始源在非常不利的状态下，被魔鱼咬得遍体鳞伤，基范不得已张开蝙蝠皇族特有的低声波防护结界，屏蔽住始源的气息，从而勉强瞒过了魔鱼的嗅觉。
身边的基范良久都不再有动静，始源侧头一看，发现他已经歪着脑袋昏睡了过去。周身的防护结界网随着基范缓慢匀长的调息而有规律地一收一放。
想必是为了支撑防护结界而耗费了太多的元气了吧......始源微微叹了口气，只是不知这结界还能支撑多久。
他低头凝视着基范的睡颜，突然有一种十分久违的亲切感。
印象中，似乎上一次这样近距离安静地望着他，还是在龙裔部落的时候。那时的始源受了重伤，却被村民们误会和排斥，心灰意冷之际，只有这个认识不久的少年彻夜不眠地守着他，照料他的伤势。
回忆起当初的点点滴滴，那种奇异的温暖感似乎仍旧萦绕在他的周身，视线中少年的睡颜也便成了世界上最美丽的风景。始源不由动情，渐渐俯下头去，想要吻住那两瓣红唇。
突然少年睫毛轻颤，缓缓睁开了双眼，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始源，目光深沉。
"......朱雀！"始源在接触到对方视线的瞬间，犹如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顿时清醒过来，猛得撤回身去。
朱雀依旧不动，只是低低逸出一丝笑意："真是抱歉，基范因为元气耗损太大，已经陷入了休眠状态，所以我打算帮他支撑一段时间，不想却正巧坏了你的事。"
始源全身紧绷，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历害，仿佛做了坏事被当场抓住一般，手脚发凉，魂不守舍，一时间无法答话。
朱雀道："怎么，我的出现竟让你如此败兴么？"
"不......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我不睁开眼睛，或者说睁开眼睛的依旧是基范，你也就顺势吻下来了吧。"
始源百口莫辩。
朱雀兀自总结道："所以说，主要还是嫌恶我的关系吧。"
始源感到头疼。近来朱雀的态度越来越尖锐了，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两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过了良久，朱雀突然轻声问道："你还记得吗，堕凡以前的我们，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始源低低道："记得。"
"那个时候，你是真心爱我的吗？"
"是。"
"那么，现在呢？"
"......"始源答不上话。
"现在你真心爱的是基范么？"
"朱雀，凡事总有先来后到，感情一旦认定了，便很难......"
"这话不是反了么，要说先来者，应当是我才对，可现在却是后来者居上。"
朱雀的话，字字句句变得冰冷，像一根根冰锥，刺入始源的心中。始源闭了闭眼睛，突然有了觉悟--这一次，朱雀是真正要跟他摊牌了吧，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蒙混过去了吧。那么，便下定决心做个了结罢。
始源酝酿半晌，缓缓道："朱雀，前尘往事全部都在我的脑海中，不曾忘却分毫。但对于转世之后的我来说，那些旧事也便仅仅是记忆罢了，记忆无法与情感相提并论。这一世的情感，会有这一世的归宿。"
"......也就是说，你这一世的归宿，不再是我了？"
"前世的我，敬你爱你，那都是真实的。这一世的我，依旧敬你，但......已不再爱。"
朱雀沉默了片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虽然是早已料到的答案，却非要亲耳听见才甘心。如今，这一丝一毫的想望，也都已经灰飞烟灭了。"他说着，转头看向始源，"我一直都在逃避一个事实--你是始源，而不是转世前的青龙。当记忆已经无法覆盖情感，我便再不是你的谁了。......我甚至想过，就算，你的眼中只有基范，如果我能与他融为一体，那么，当你望着他的时候，也可算作是望着我吧......但终究，这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祝融来到黑水阵外，果然望见黑黑一潭沉水平静无波。
祝融问道："他们陷入阵中多久了？"
"已有两个多时辰了。"
祝融目光一沉："估计他们忍耐不了多久了。"他将手一伸，喝道："将我的弱水弓取来。"
副将应了一声，很快递上了一把浑身铁黑的钝弓。
众人见祝融将弓握在手中，不由都退了一步。弱水弓只有弓而没有箭，因为祝融能凝气为箭，直射水中，速度力度分毫不差。
祝融敛神扫视了黑水潭一圈，渐渐捕捉到潭面气息的微弱变化，然后落焦于一点，凝聚全力于指尖，猛力一发，便有一股透明而凌厉的箭气"噗"的一声飞射出去，倏然没入水中。
很快，便见一只蝙蝠凄声尖叫着挣出了水面，腹中血流如注。
同时黑水下有一股力量蠢蠢欲动起来，水波震荡，渐渐掀起了浪花，不时有青色的鳞片在水纹间一闪而过。
"一只蝙蝠......和一条龙？"祝融不解地眯起了眼睛，他怎么也想不通，神界派出这样一对怪异的组合潜入魔界，究竟是什么意思。
黑水中渐渐泛起了红色的血迹，水面下的震动越来越剧裂，不计其数的魔鱼嗅到了青龙身上散发出来的甘甜香味，纷纷从四面八方围堵过来，争先恐后地想要分一杯羹。
蝙蝠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发出怒吼般的鸣叫，朝祝融的方向俯冲下来。
祝融镇定从容，搭弓又射出一箭，那蝙蝠突然扭了一下身子，一百八十度折返，却在回身的同时，抽出了长长的赤红色的尾翎，燃着火焰的羽翼呼啸着掠过黑水上空，沉沉的水面立即被一片火海所覆盖。
水中的魔鱼很快散去，水面上露出了鲜血淋漓的龙身。
朱雀在上空急切地呼唤："始源，始源，回答我！"
青龙扑腾了一下水花，做出无力的回应。
"区区障眼法。"立在岸上的祝融毫不畏惧地迎视着朱雀，"原来是天界的青龙、朱雀两位神君。不知两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朱雀隐忍着怒气盯住祝融："赶快撤阵，否则我将你这一带夷为平地！"
"撤阵？"祝融冷笑一声，"神魔两界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你们却大举进攻魔界，究竟是什么意图？要我撤阵，也先问过我手中的箭答不答应。"
话音未落，又一支气箭迸射而来，朱雀下腹早已受伤，躲避不及，这一箭正中它的胸口。
随着一阵长嘶，火红色的尾翎向着岸边横扫过来，魔界士兵奔逃不及，死伤无数，一时间哀鸿遍野。
此时的朱雀，也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身子一软，化作人形，便朝水面跌落下来。
一直沉于水中的青龙猛然昂首冲出水面，咆哮着卷起身躯，将基范稳稳接住，而它的身体上，依旧粘着无数魔鱼，契而不舍地牢牢咬住它的鳞甲。鲜血汩汩涌落下来，将黑水染成了赤色。
祝融指尖已经凝结了第四支气箭，朗声道："两位若是乖乖束手就擒，我也不欲赶尽杀绝。"
青龙喷着粗重的气息，渐渐落于地面，化回人形，瞪着祝融道："若不是因为顾忌韩庚，我们早就大开杀戒了。你以为区区一个黑水阵，便真能将我们逼入绝境么？"他低头望了一眼处于昏迷状态的基范，道，"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便要你们都为他陪葬！"
祝融皱了皱眉，不确定地道："你刚才说什么？......韩庚？"
始源刚要答话，忽见怀中的基范身子一颤，猛地呛出一口鲜血，继而鲜血越涌越多，怎么也止不住。始源这才发现基范胸口那致命的一箭，射穿了他的整颗心脏。
始源心口一窒，将基范紧紧搂在怀里，颤声道："基范，你要撑住，听见没有？至少等见到韩庚不是么？基范，你听见我说话了吗？你......你不要睡，把眼睛睁开，把眼睛睁开！"
然而基范的体温在迅速的流失，身体越来越冰冷，面色渐渐浮出了一丝死气。
始源浑身一震，窒了半晌，突然吼道："朱雀，你藏到哪里去了？你快出来，快救救基范，你......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只要你能救他一命！"
祝融虽然看不明白，但也似乎有些被震慑住了。他缓缓收弓，回头向一名副将招手道："速去列姑射山，将此事呈报给魔君陛下。"

基范感到浑身炽热难当。
他艰难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身处一只巨大的四面密封的烤炉之中。炉壁上燃着一片片赤色火焰，吞吐着炙烈的气浪。
不断有热汗渗出皮肤，口干舌燥的感觉令他觉得自己即将脱水而亡。
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炼狱之火？他已经死了吗？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分明是温柔的声音，却让人觉得寒意彻骨。
基范转身，发现一只巨大的火鸟，扑扇着火焰般的羽翼，正目不转睛地盯住他。
"小蝙蝠，听到那人的呼唤了吗？"朱雀开口道，"多么不公平啊，明明我们两个都快要死了，可是他却只关心你一个。"
基范迎视着他："当初我们做过约定，我顺从你的意愿，助允浩夺取帝位；而你也要完成我的一个愿望。"
"你有什么愿望呢？"
"都说朱雀是不死鸟，即便这次死去，很快便又能涅槃重生。所以，如果这一次我死了，而你能够重生，希望你能照顾好始源。"
朱雀冷笑起来："你的愿望仅仅是这样而已吗？始源可是愿意拿一切条件交换你的性命呢。"
基范沉默了片刻，道："我能体会你心里的感受。如果处在你的立场，我绝对无法忍受被所爱之人辜负。如果你应了他的条件，而迫使他放弃我，我倒宁愿就此死去。"
朱雀望了他半晌，突然低低叹了一声："没想到，对于感情，你反而比我决绝得多呢。"
它的身形模糊起来，逐渐幻化成人类的模样，渐渐向基范走来，"四大星君之中，唯独只有我，避免了转世轮回之苦，完好地保留了千年的记忆与力量。如今想来，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基范第一次见到朱雀现出人形--修长的体态，赤色的长发，精致的眉目，以及嘴角微噙的那一抹绚目而孤绝的笑意。
恍惚中，似乎看见朱雀缓缓举起了右臂，一时间，光芒灼烈，难以承受。
他下意识地抬手遮住了眼睛，耳边响起了朱雀幽远的咒言："以汝之身，承吾之命。"
巨大的痛楚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甚至来不及呼叫，只觉眼前的景物蓦然陷入黑暗，一切便又回归了混沌。

-第九卷完-

第126话

始源在基范床前枯坐一晚，到了清晨时分，终于看见那苍白的脸颊渐渐浮起了血色。
韩庚替基范把了脉，低声道："生命迹象已经复苏了，这下你终于可以安心了罢。"
始源轻轻舒了口气，点了点头，目光却牢牢锁住基范的动静，舍不得漏看一眼。
又等了片刻，基范缓缓睁开眼睛，迷惘的视线在始源和韩庚的脸上扫了一圈，才嘶哑地开了口："我活过来了？"
"你活过来了。"始源抓住基范伸出的手，指尖还带着微湿的凉意。
韩庚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么，我先离开。"他说着，悄声退了出来，反手掩上了门。
基范在始源的搀扶下坐起身来，虽然脸上恢复了生气，但眉间却总是笼着一层淡淡的伤愁。
始源小心翼翼地问："基范，身体感觉不舒服么？"
基范想了想，摇了摇头。
始源又问："肚子饿了？"
基范又摇了摇头。
"那必定是还没有恢复元气吧，反正我们现在已经到了韩庚的寝殿，你可以安心再睡一会了。"
"寝殿？"基范这才抬头留意起这屋子里格调不菲的摆设。
始源神色复杂地道："你我都没有料到，现在魔界的君主，已经是韩庚哥了。"
基范蓦然睁大眼睛，怔怔说不出话来。
于是始源将韩庚如何赶到这里，如何将他们接至列姑射山，如何向他解释目前的状况，一一转述给基范听。
末了，两人都陷入了沉默，韩庚继位魔君的消息，对于他们来说，可比"韩庚是魔界太子"更加糟糕。
始源见基范气色不佳，于是安抚他道："你的身体还没有恢复，这些事情以后再做打算吧，目前最重要的是休息。"说着，便要按他躺下。
然而基范突然制止了他的动作，抬眸看住他的眼："你难道不好奇，我是如何死而复活的么？"
始源怔了一下，面上掠过一丝苦笑："有朱雀在，我相信你不会轻易死去的。"
"应该说，朱雀不会轻易死去才对吧。"
始源没有反驳。
基范又问："你答应了用任何条件交换我的生命，真的是任何条件都可以么？"
始源看了他一眼，"怎么突然问这个？"
"难道这不是你一直在考虑的问题么？"基范道，"我昏迷的这段时间，你一边等待我醒过来，一边也在等待朱雀所提的条件吧。如果他的条件是，让你放弃我，你会放弃么？"
始源沉默着，不答话。
基范盯住他道："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你也不得不放弃我，对吧？"
始源苦笑："你怎么变得跟朱雀一样尖锐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基范摊了摊手，顿了顿，接着刚才的话题道，"始源，你有没有想过，用那种条件来交换我的生命，即便活了过来，又有什么意义呢？以前的我，为了报全族之仇而活着，现在的我，则完全是因为你而拥有生存下去的支柱，如果没有了这个支柱，那么我还能为了什么而活？"
始源听得心潮澎湃，什么也说不出来，唯有将基范牢牢扣在怀里。过了半晌，始源闷声道："朱雀那个家伙，居然什么都告诉你。"
"他什么都不会瞒我，自始至终都是这样。"
"自始至终？"
"这个地方，空了一块。"基范按上自己的胸口，喃楠道，"我的身体里，已经没有朱雀的存在了。"
始源浑身一震，目瞪口呆。
"一命换一命。朱雀是不死鸟，但朱雀一次只能抵一条命。所以，你不必再担心朱雀提出什么苛刻的条件了，因为，他已经彻底消失了。"
基范语气平淡地陈述，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淌落下来。
始源心中梗塞，悲伤难抑。但是此刻，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抱住了这个为情敌之死而泪流满面的少年。

韩庚走出寝殿，看见祝融还独自跪在廊下。
韩庚走到他面前道："祝融，你起来罢。"这句话，已经是第三次对他说了。
祝融垂着头，腰板挺得很直，却纹丝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到。
韩庚叹了口气，蹲下身来平视着他："基范已经醒了，没有性命之忧了，你起来吧。"
祝融这才抬起头来，布满血丝的双眼透出了一线亮光："真的？"
"真的，你在廊下跪了一夜，快回去休息吧。"韩庚伸手将他搀扶起来，"不知者无罪。况且魔界需要你们的守护，我不希望因此而折损一员良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