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话

沉重的铁门缓缓拉开，带着陈旧腐朽的锈味。
在中眯起眼睛，骤然昏暗下来的光线使他无法立即分辨出室内的事物。
身后那只手突然推了他一把，他一个趔趄，向前颤巍了几步，引发了手足上缠着镣铐的沉闷的撞击声。
"属下奉命将二殿下送来此处，还得委屈二殿下了。"背后那个声音冰冷生硬，虽然口中称呼着"二殿下"，却一点也听不出尊敬的意思。
也是，谁会对一名阶下囚怀有敬意？更何况他在中自出生之日起，便是个多余的存在。在中这般想着，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身后押解的狱吏简单地行告退礼，然后拉上铁门出去了。
在中重新抬起头来环视四周，黑暗中渐渐显露出简陋物什的轮廓，是了，这里便是天界囚禁被贬庶皇族的牢狱。
自从被押解回天界，他便料到了自己的下场。那个在血缘上应当称之为父亲的天帝，坐在高高的皇座之上，甚至吝于看他一眼，便直接下了囚禁的命令。
只是天帝也好，允浩也好，为什么还要留他一命？他的性命，在摧毁擎天之柱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是死局了不是么？可是现在依旧手足完好地被送回天界，送入这皇族牢狱中，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这般苦思冥想着，却不料黑暗深处突然传来轻微的镣铐碰撞的声音。
他一震，立即警觉起来，难道说，这间囚室中还关有其他人？
镣铐的声音在断断续续地靠近，在中循着声源的方向望过去，随着那一袭素白色身影的出现，在中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声音来。
他极力地压抑住内心的惊愕，在这个地方，看到那个人，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是他事先并没有想过这方面的问题，也就根本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他终于恢复了镇定，脸上又露出了戏谑嘲讽的笑："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见面呢，我亲爱的母后。"
辉吉轩自从被从缚魔岛上擒回之后，便一直囚禁于此。身形更加消瘦衰弱，脸色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扶着墙面的手臂枯瘦如柴。
她静静地站在囚室的另一端，面色泰然地注视着在中，嘴唇微启，却没有说话。
在中心中没来由地一阵烦躁，于是又补了一句："我是否该感谢父皇的宅心仁厚呢，居然会在这种时候还体恤着让我们母子重逢。"
辉吉轩又向前走了几步，因为镣铐过于沉重，她每走一步都喘得厉害，但是她依旧坚持往前走，注视着在中的眼神平静而专注。
在中渐渐蹙起眉来，他十分不喜欢这样重逢的氛围，因为不习惯，所以内心更加咬牙切齿。如今他与辉吉轩同为阶下囚，并且同样触犯了天帝的大忌，生死未卜。但是他宁愿痛快地死去，也不要呆在这里受这郁闷的窝囊气。
深思恍惚间，辉吉轩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遍体鳞伤，血色刺目。
"痛不痛？"辉吉轩突然问道，声音干涩，似乎许久未曾开口说过话了。
"......？"在中皱了皱眉，眼中泄露出迷惘的神色。
辉吉轩伸手向他脸颊探来，他下意识地向后躲了躲，空气便明显地凝滞住了。
"你想做什么？"在中的声音有些虚，明明想露出凶恶一些的表情，但是迟疑的声音暴露了心中的无措。
辉吉轩嘴角微微一抿，看起来有些微笑的痕迹。但是因为面色过于枯槁，即便笑起来也显得毫无光彩。
在中内心莫名地揪了一下，有些看不下去，于是干脆把头撇了过去。
"没有立即被处死，便还有希望。"辉吉轩说着，转过身去，费劲地往墙边的席榻上靠去，闭了闭目，继续道："只不过这囚室里阴寒之气过重，呆久了便会元气流失，所以你要趁早做好抵御的准备。"
"阴寒么，"在中冷笑了一下，"要说起来，还有什么地方能比月宫更加寒冷？"
辉吉轩双目一颤，睁开眼睛望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心中恨我入骨。我也不求你的原谅，不可否认，从一开始，我便没想要你......"
在中盯住她，眼中的杀意重了些。
辉吉轩接住他的目光，却兀自笑了笑："没错，就是这种眼神，跟你的父亲真是太像了。"她说着，突然叹了口气："真是讽刺，明明袭承了我的容貌，却偏偏长了一双与你父亲如此相似的眼睛。但不论是像我还是像他，都让我感到......恨！"
最后一个字是咬牙切齿般地迸出来的，重重地敲击在了在中的心坎上。
互相憎恨的两个人啊......在中只略微呆滞了片刻，继而颤动着肩膀，断断续续地笑了起来。
他终于完全明白了天帝的用意--要处死现在的他和辉吉轩，对于天帝来说，简直就像是捏死两只蚂蚁一般简单。但是却偏不让他们速死，只是为了在这最后的日子里，让他们这对如仇人般的母子，在互相憎恶的折磨下渐渐死去。对于天帝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赏心悦目呢？
在中越想越觉得好笑，一直笑到眼泪溢出了眼眶。脑海中却不期然地闪过了允浩的容颜--这个时候，允浩在做什么呢？是否有偶尔担心过他的处境？还是说，已经完全没有担心的必要了？
心里有个地方，渐渐痛得渗出血来。

允浩倚在长椅上，就着满室弥漫的檀香，细细打量着手中那一封檄令。
这是天帝亲自手书的，语言简洁，却不容违抗。
"真的要交出兵权么？"坐在对面的昌珉终于忍不住开口发问。
一旁的有仟和俊秀互相看了一眼，也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自从昌珉恢复了前世记忆，便立即与允浩停战议和，而附属的几个小国部落，也都纷纷前来归顺，形势是一片大好。但是天帝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命令允浩速回天界复旨，并派遣了赤脚大仙和佑圣真君两位天界老将前来接管允浩的大军。这情势逆转地也太快了点。
"兵权不交出去的话，便是抗旨吧......"俊秀皱着眉道，"赤脚大仙和佑圣真君两人还在驿站中等候允浩的回复呢。"
有仟一想起方才那两人前来传旨时趾高气扬的模样，便心中气闷。功是允浩立下的，却让他们两个顺手捡这便宜，实在是太没道理。
允浩却并未表露出一丝愤慨不满的样子，只是习惯性地用手指摩挲着额角，喃喃道："其实这样的境况我是早就料到的了，从天帝命我出征开始，我便知道他对我并不信任，万般提防。可以说，我是以在中为筹码才换来了这一时的兵权。"
身边几人不由抽了一口冷气，虽说这是事实，但经由允浩如此坦诚地说出来，还是让他们吃惊不小。
只听允浩继续道："这种事情，我和天帝都是心知肚明的。所以如今，天帝同样用在中的性命逼我交出兵权。他只是在赌，对我来说，在中和兵权，究竟哪样更加重要。"
有仟和俊秀同时怔挺了身子，等待允浩的下文。
允浩突地咧嘴一哂："自然是在中比较重要，他可是我的亲生弟弟。"
两人面色稍缓，却听他又补上一句："但是兵权也十分重要，否则我何必趟这浑水。"
有仟迷惘起来："那么你......究竟打算如何选择？"
允浩抬起头来，望向身边三人，却突然转了话题："在凡界的民间，有一种行业，叫做典当业，不知你们听说过没有。"
昌珉点了点头道："就是专门收取抵押品、放高利贷的行业。"
"没错，现在我与天帝之间的交易，就有些类似于典当行为。但究竟谁向谁收取的高利贷更多些，那要到最后才能见分晓。"允浩顿了顿，道："在中，我是一定要赎回来的，但是也不能就此而赔本折利，前功尽弃。"
昌珉道："你可是想到了什么办法了？"
"办法不是没有，只是兵行险着，贸然行动的话，胜算不大。目前我还在等待一个契机，一个自愿送上门来的契机。"

第112话

"目前我还在等待一个契机，一个自愿送上门来的契机。"
屋内允浩的声音很淡，攀附于檐梁之上的朱雀却是心中一凛，还未参透其中奥义，只听"噗"的一声脆响，糊窗的薄纸破出一个洞来，继而有什么东西在手肘上叮了一口。
朱雀心下大骇，来不及视察手肘上的伤，反身一跃，离檐而去，悄声隐匿在黑暗中。
"倒是撤得很快嘛。"允浩轻呵。
有仟迅速跳出窗外细瞧，果然见梁上沾了一滴血渍，鲜红的颜色。
"怎么窗外有人吗？"他挠了挠后脑勺，转回身来，尚在迷惘中。
昌珉坐着不动，看着有仟的神色带了些戏谑："在窗外伏了有一柱香的时间了，该听的也都听去了......难道你就真的一点都没有察觉？"
有仟咬了咬牙："还一柱香呢......既然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去抓他？"
昌珉耸了耸肩："只不过我见允浩神色如常，我也就懒得去管他罢了。"
俊秀面色也有些难堪，刚才他也未曾留意到窗外的动静，此时轻咳一声，转头问允浩："会不会是赤脚大仙和佑圣真君他们派来的探子？"
允浩摇了摇头："不像。此人功力深厚，若论单打独斗的话，估计就连赤脚大仙和佑圣真君也未必是他对手。只是不知为何，脉息紊杂了些，否则也不会轻易暴露了自己。"
昌珉皱了皱眉："若不是赤脚大仙他们的人，那又会是谁？"
"至少目前还未觉出恶意来，所以我也没有重伤他。"允浩说着，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容，"相信不出多久，他还会自动现身的。"

始源在房内焦躁地来回踱步。
才出去问客栈的老板要了点夜宵而已，基范那家伙便又溜得不见踪影了--看来说什么"肚子饿了，要吃夜宵"的鬼话也不过是打发他罢了。
只是现在都过去两个多时辰了，还没有见他回来，始源越想越感到不安。
窗外"笃笃"轻叩了两声，始源一个激灵，忙挨过去开了窗格，果然见到一袭黑衣翻身跃了进来。
"喂你小子......"始源憋了一肚子的火刚要发泄，却见对方抬了抬手，定定地向他望来："是我。"
"呃，原来是朱雀啊......"始源脑袋一耷，顿时没了脾气。
朱雀微微一笑："还好是我，若换作基范，早被你劈头盖脸地骂一顿了吧？"
始源张了张口，无话可驳。基范他还管得住，可是朱雀想要做什么，却不是自己能管束的范围。就像......不是自己的所有物了一般。
只听朱雀叹了一声："真不知道是该可怜基范还是羡慕基范。"
始源不太明白他话中含义，却一瞥眼见到他手肘上的衣服微微泛出猩红，忙一把抓了过来，急道："受伤了？"
"好像是被暗器一类的东西擦破了点皮，血是红的，应该没有中毒，止了血便好。"朱雀无所谓地答了话，然后走到桌边，拎起一壶冷茶，仰头灌了下去。
始源却执拗地把他拉过来，取了干净的纱布包扎。脑中忽然浮现出当初在龙裔部落的时候，基范手脚笨拙地帮他包扎伤口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便泄出了一丝笑意。
朱雀一直不动声色地低头注视着他，冷不丁问了一句："这么勤快地帮我包扎，究竟是在心疼我的伤口呢，还是心疼基范的身体？"
始源手上动作一顿，讪讪一笑，总觉得今天的朱雀态度有些尖锐。
朱雀并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很快便又貌似无意地转了话题："今天出手的人是允浩，就算现在没有认出我的身份来，想必过不了多久，也能猜到是我了。不过无所谓，想知道的事情已经大致了解清楚了。"
始源抬了头看他："你打探到了什么？"
朱雀于是将允浩几人商议的经过大略叙述了一遍。
始源沉思着道："看来，允浩才是真正存了逆反之心的那个人啊......"
朱雀盯住他问："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
"还要继续做壁上观吗？"
"难道你想出手了？"始源顿了顿，"你的立场是什么？"
"就目前的状况来看，我打算协助允浩。"
始源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朱雀道："当初我们四大星君因接到天启，而放弃神籍，堕凡转世，那件事情你还记得吧？"
"自然是记得的。天启上说，若干年后，天地间将出现一位扭转乾坤的人，而我们的任务就是助他一臂之力。"
"那么你认为那个扭转乾坤的人，会是谁？"
"难道不是韩庚么？"
"当初遇到韩庚的时候，我也觉得应该就是他。"朱雀锁眉沉思道，"但是现在我改变想法了。"
始源乍然一惊："难道......你现在认为那个人，是太阳神？"
"直觉是这样告诉我的。"
"你那是什么直觉？！"始源下意识地叫了出来，这还是他和朱雀第一次产生矛盾。
朱雀淡定地望着他："我相信我的直觉。天时，地利，人和，一切条件都已具备，如今只欠东风。"
始源头脑中一片混沌，一时间找不出反驳的话来，最后讷讷说了一句："基范......基范他不会同意你的看法的。"是了，只要这个身体的主人不答应，朱雀是不可能一意孤行的。
朱雀的笑容却变得莫测起来："始源，你忘了吗，晚上是谁支开你去买夜宵的？"
"基......"始源的声音咔在了喉咙里，目瞪口呆。
只听朱雀不疾不徐地道："若与基范的愿望产生分歧，我是绝对不会私自行动的。所以说，这一次，基范站在我这边。"
始源开始感到迷惘了，难道说，真的是自己判断错误了？天启中所指的那个能扭转乾坤的人，真的不是韩庚么？
仔细想想，其实朱雀的话不无道理，现在的允浩有地位，有兵权，有野心，并且师出有名。相比之下，韩庚虽说仁慈为怀，乐于救助弱小，却还没有产生以天下为己任那样高的觉悟，大部分时候，他只是顺应时势被动而为；更何况他现在被魔性缠身，自保不暇，如何还能去扭转乾坤，救苍生于水火？
朱雀见始源沉默不语，似乎是渐渐冷静下来了。他也不急于逼迫，站起身道："我打算先去同允浩接触。如果你想通了，便来与我会合；如果你执意认为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那么我们便就此分道扬镳吧。"说着，便径自朝门口走去。
始源张口想叫住他，可是面对朱雀给出的选择，他实在是左右为难。
朱雀开了门，突然又顿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看着他："始源，我想问你一句话。"
始源茫然接住了他的目光。
"一直以来，我都不曾忤逆过基范的意愿，因为这个身体是他的，我一直想让自己与他合为一体，所以凡事都以基范的意愿为优先。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哪一天我与基范之间产生的了分歧，并且互不相让，你会选择站在谁那一边？"
始源一噎，这个问题，他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只不过一来并没有发生过朱雀与基范意见相左的例子，二来朱雀也从未问过他这样的假设，所以他便心存侥幸一直没有去深究。如今朱雀终于问出了口，他却接得措手不及。
朱雀见他久久不答，凄然一笑，转回身去："似乎我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你就当我什么也没问过吧。"话音飘落间，朱雀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外。

第113话

朱雀离去之后，始源独自一人在屋中呆坐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