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韩庚低头想了想,突然抬起头道:"今日就带我去见一见我的父亲吧。"
苟芒猛地睁大了眼睛:"你......你的意思是......?"
"不是说只要我答应了继任,他便肯见我么?"
苟芒惊愕地看了他半晌,忙不住地点头道:"好,好,你稍等一会,我这就去安排!"说着一溜烟跑了,生怕韩庚中途反悔。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有急促的声音在叫:"韩庚--"
韩庚回过头去,看见希澈拖着宽大的睡袍从寝殿中奔出来,神色惊惶。
韩庚迎上几步道:"我在这里。"
希澈在望见他的瞬间,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原来你在。我还以为......"
"我不会再不辞而别了,你放心。"韩庚声音低低的,望着希澈的眼神很专注。
希澈忡怔了半晌,目光落在他的肩膀上,清晨的寒露沾湿了他的中衣,露出骨骼的轮廓,显得更加清瘦。
希澈装出一副严厉的表情道:"为什么不披外衣?"
"衣服不是被你捏在手里么,看你死活不肯放手,我只好让给你了。"韩庚显得很无辜。
希澈哑口,被他牢牢攥住的那一角,留下了深刻的褶皱。虽然明白是自己理亏,但他还是辩解道:"那是因为你太不老实了!"
韩庚笑着点点头,没有反驳。
希澈一边将衣服给韩庚披上,一边板着脸道:"鉴于你曾经有过落跑前科,以后不许你离开我的视线半步!"
韩庚一怔:"出恭也不行么?"
"不行!"希澈大声驳斥,顿了片刻,又问:"出恭是啥?"
韩庚低头闷笑。
希澈料想也不会是什么好话,恨得牙齿咯吱咯吱响,顺手操起身旁的一根顶门棍,便朝韩庚抡过来,"别以为沾不了你的身,我便治不了你了!"
韩庚不躲不闪,抬手一把接住了木棍的另一端,定定望着他道:"希澈......"
"有屁快放!"
"从今往后,上天入地,不离不弃。"
希澈举起的双手顿在空中,凶恶的表情僵在脸上,眨巴着眼睛怔怔望着韩庚:"你说......什么?"
"上天入地,不离不弃。好么?"
希澈一时之间不知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印象中韩庚从未对他说过"我爱你",但是此刻他用"不离不弃"承诺了一生。
是在告白么?是在告白吧?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分分合合纠纠缠缠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了么?
晨风微熏,扬起两人的发丝,迷蒙了他们的双眼。两人面对面站着,各执着木棍的一端,深情对视,再没有什么能打破这一刻的静谧。
安排好去往极渊之地行程的苟芒回来的时候,便是看到这样一副景象。
苟芒识趣地在了台阶上驻了足,望了半晌,摇头叹息:"只是那根木棍,太煞风景了。"回头对身后的随侍吩咐道:"记住了,今后得把顶门棍换成红绳。"
随侍抓了抓后脑勺:"可是红绳过于柔软,恐怕......"
苟芒摇了摇手指,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道:"红绳是用来拴的,明白?"
随侍依旧没想明白,但又不敢再刨根问底,忙提笔记录道:"苟芒御司有令,今后顶门柱都换成拴门红绳。括号:原因不详。"
极渊之地位于魔界西北方,入地百里,森冷黑暗。
蓬车才刚进入极渊边界,便已感到了扑面而来的干冷之风。
苟芒从后座上取了两件貂皮大衣,示意韩庚与希澈披上,解释道:"极渊之地虽然寒冷,却并不阴湿,只要御寒工作做得到位,就不会感到太冷了。"
果然,这一路上,韩庚看见道路的周围尽是挂了坚冰的干枯树杈,虽然显得有些死气沉沉,但仔细看那似乎永远不会融化的干冰,反而有一种孤寂决绝的美。
却听苟芒兀自喃喃感叹道:"极渊,极渊,其实在千年之前,这里有一潭深渊,是魔界最为阴寒的地方,如果有幸在这深渊中凝神修炼,将会事半功倍。然而自从魔君元神被封印之后,这极渊便成了维系他躯体的唯一源泉,直到渊水逐渐干涸,魔君的躯体也渐渐形容枯槁......"
蓬车在一洼深陷下去的平地上着陆。
韩庚一脚踏在地上,才发现连地面也用坚硬的干冰铺垫而成,透着森森的寒意。
希澈此刻一反常态地安分守己,低头跟在韩庚和苟芒身后。韩庚从他紧绷的表情可以看出,其实希澈很不喜欢这个地方,他似乎隐隐地在害怕着什么,但是又不肯示弱说出来。
韩庚停下脚步,道:"希澈,你在这里等我,好么?"
希澈猛地抬头,眼中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韩庚道:"神魔两界的力量是相克的,更何况你体内的力量被封印了大半。你现在已经脸色很难看了,恐怕再往里面走的话,你会坚持不住......"
希澈自然是不肯的,刚要开口反驳,却见苟芒一把拉住了希澈的手道:"是是,公子说得对,希澈公子,不如我陪你在外面等候吧,就不打扰人家父子团圆了。"
希澈自然听得出苟芒是两边圆场,听他提到"父子团圆",一时也无话可说,不甘不愿地闭了口。
韩庚感激地看了苟芒一眼,转身继续往黑暗深处走去。
希澈突然叫住了他:"木头,你......你会立即出来么?"
韩庚转过身来,给了他一个宽慰的笑容,轻声道:"上天入地。"
后面四个字,他没有再说,但是希澈已经明白了,心中一阵甜蜜,于是稍稍放松了一下紧绷的神经,目送着韩庚的身影渐渐没入寂静的黑暗之中。
进入极渊的核心,只有一条通道,越到深处,便越狭窄。
他抬起头,望了望上空的苍穹,明明如此辽阔一眼望不到边际,然而身在其下,却总有莫名的压抑窒息。
摸着两侧由干冰堆砌而成的廊壁,脚下一陷,似乎是进入了一个更低一些的厅室,虽然他尽量放轻了自己的脚步,但回声依旧将他的脚步声放大到无数倍,让人听得有些毛骨悚然。
"儿子,是你来了么?"黑暗中,响起了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
韩庚脚步一顿,竟无法分辩这声音源自何方。
"父亲,我来了。"虽然不断地告诫自己要镇定,但发出来的声音仍旧透着细微的颤抖。
那苍老的声音低低笑了两声:"你最终还是来了,回到我身边了。你的母亲输了。"
韩庚不想就这个话题与他纠缠,沉默了片刻,道:"父亲,听苟芒说你的身体很不好,我来看望你。"
那声音哼了一声:"仅仅是来看望我的么?苟芒应该已经告诉你来到此处的条件了吧?"
"是的,儿子明白。儿子已经答应了。"
那声音明显地长舒一口气,道:"如此,我便放心了。孩子,你过来。"
黑暗中悄悄亮起了一盏烛火,借着那微弱的光芒,韩庚看见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枯瘦老人正倚在锦榻之上,冲他缓缓招手。
韩庚移步过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更加清晰地看见老人那细如竹棍的手臂,以及沟壑交错的脸庞。
喉间不由哽咽了起来,眼中泛起了水雾,他下意识地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老人不断地招手:"过来,握住我的手,坐到我身边来。"
韩庚犹豫了一下,老人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顾忌,声音柔和了一些:"没关系,不要怕,握住我的手。"
韩庚不敢违逆,颤颤地伸出手去,触碰那枯锐的指尖。
什么都没有发生。
韩庚壮了一下胆子,贴了掌心上去,轻轻握住对方的手。
老人笑了起来:"这就对了,没什么好担心的。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因你体内的魔性而疏远你,但是我绝对不会。因为你的体内流淌着我的血液,老子是绝对不会忌惮儿子的。"
韩庚鼻间一酸,扑入老人的怀中,热泪漱漱地涌落下来。
第119话
在中在黑暗中动了动手指,发现知觉已经有些麻木了。
被关进来不过几天的功夫,体内的元气便已流失了大半,更重要的是,这囚室里仿佛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毫不间断地从他身上吸走热量,取而代之的是侵入骨髓的寒冷。
辉吉轩说得没错,这个地方的确不能久呆,这阴寒之气简直比月宫有过之而无不及,月宫上的寒冷是天然形成的,而此处,则是刑罚。
真不知这么久以来辉吉轩是如何撑下来的。在中这般想着,不由苦笑了一下,恐怕再过不久,自己也会体力衰退,不成人形吧?
耳边有轻微的悉索声,不用转头,便能感觉到辉吉轩有些艰难地往他这边挪动了一下身体。
在中微微绷紧了神经,凝神听她的动静。
这几日的共处,两人交流甚少,更多的时间里,在中在努力闭目调息,尽量保留体内的元气,抵御那噬骨的寒气,而对方则一直默不作声,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
但即便如此,气氛仍旧很滞重,仿佛无形中有一种对峙的情绪贯穿其间,谁也不能稍作松懈。
然而偶尔在自己陷入半睡半醒的昏沉瞬间,会隐约感受到轻轻按在手腕上的冰凉,没有敌意,在中也就没有费力去反抗。
只是轻轻的一瞬,那冰凉很快便又撤了去,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是这一次,在中处于清醒状态,那人却一反常态地靠了过来,冰凉的指尖按在他的手腕上。
在中有些惊讶,不知是该装作昏睡不觉,还是该冷淡地甩开她的手。
"比我预计的还要快。"辉吉轩突然开了口,手指依旧按在他的腕上,没有撤去。
"什么?"在中话一出口,便后悔了。原则上他应该毫不回应,或者冷冷讽刺回去的。
"你体内的元神力量原本便虚亏,如此下去的话,恐怕你坚持不了几日了。"
在中冷笑了一下:"是我的错觉么,怎么听起来好像你在关心我?"
辉吉轩并未理睬他的嘲讽,只轻轻问了句:"在你的心里,最重要的人,是允浩,对么?"
在中明显地震动了一下,不知辉吉轩如此发问是什么意思,转头盯住她,眼神戒备。
辉吉轩却保持着与他并排靠在墙边的姿势,目光落在远处,眼神空茫而淡漠,径自说道:"你不想再见到他么?如果就这样死在这里,你一定不会甘心的吧?"
在中心中疑云更甚:"你想说什么?"
辉吉轩却轻轻吐了口气:"没什么。"
"嗤。"在中冷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然而那冰凉的手指依旧按在他的手腕上,并没有撤去的意思。在中在黑暗中微微皱眉,十分不习惯这样亲密的触觉。
从小到大,除了允浩抱过他,再没有跟其他人有什么肌肤接触,此刻就算是自己的母亲,他也觉得十分陌生,令人尴尬的陌生。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抬腕甩掉那种触碰,但是心理建设做了良久,却始终没有付诸行动。
一定是身体没有力气的缘故,他这般自我解释着,因为没有力气,所以只能任由她这样按着了,如果是在平时,他一定不会让这样的状况发生的。
眼皮子有些沉重,不知为什么,心中的某个角落渐渐生起一丝暖意,温暖能促人入睡,几日来紧绷的神经让他感到十分疲累,此刻什么防备都撤了去,于是告诉自己,就暂时放任自己陷入沉睡好了。
隐约中,仿佛听到身边那人在喃楠自语:"在这个世上,也许有的女人会是个好妻子,有的女人会是个好母亲,有的人既是贤妻又是良母......只可惜,我两样都不是......"
在中勉强拉回了一些神智,也许是太过无聊了,他想要继续听下去。
只听辉吉轩继续道:"如果我一开始就没有遇见过西兆,如果我不会被迫嫁给东皇,如果我不是一时间的心软妥协,如果我没有留下西兆的孩子,如果......"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继而轻轻一笑:"哪里来的那么多如果,人生只有一次......即便重新再来,我也不会后悔,不会后悔......所以,让你恨我,是注定的。"
在中心中已经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了,只是默默叹了口气,这样的话,还不如不要听,真枉费他勉强让自己从昏睡中打起精神来。
但是他却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我猜,你年轻的时候一定很任性。"所以到了现在,依旧任性得不可理喻。他在心里补了一句。
辉吉轩似乎没有料到在中居然没有睡着,有些诧异地转头看了看他,然后弯了弯嘴角道:"是啊,年少的时候,我是天地间的宝贝,因为我是第一个被制造出来赋予世界光明的女神,八位原始神尊非常宠爱我,东皇和西兆都恋慕我,每走到一处,便能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天界最盛大的典礼,便是我的光明神坛祭典,那个时候,真是风光无限......
"天神对我说,让我从他的两个儿子中挑选一个做夫君,我心里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西兆。虽然东皇也对我千依百顺,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心机深沉,没有真实的亲切感。于是我告诉天神,我选择西兆。但是没过多久,东皇便发动了叛乱,吞噬了原始八神的元神,自立为帝,还强娶我为妻。西兆为了救我,冒险独闯天宫,却最终被封印了元神。
"那个时候我几乎感到了绝望,原本我与他做了约定,如果不能相守,便双双赴死,但是真正到了那个时候,我却不能死了,因为我的肚子里怀了西兆的孩子,更因为,西兆的元神被缚,被东皇拿他来作为束缚我的枷锁。
"后来,我悄悄诞下西兆的孩子,趁着东皇觉察之前,偷偷托人将孩子丢弃在了弃婴坟。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东皇果然找不到那孩子,盛怒之下强暴了我......从那以后,我被彻底打入冷宫,夫妻情份名存实亡。
"但是西兆却不肯谅解我,一开始他怪我没有履行约定,后来,又怪我随便将他的孩子丢弃。就算天下所有人鄙弃我都无所谓,但是他的不谅解,让我很伤心,很伤心......"
辉吉轩叨叨絮絮地说了这么多,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变得悄无声息。
在中却越听越清醒,睡意全无。
其实关于天帝、光明女神和魔君之间的三角恋情,他以前也在天界其他神邸的口中捕风捉影地听到一些。虽然有夸张渲染的成分,但是主线还是与事实相符的。
辉吉轩也许是说累了,歪在一边陷入了沉睡,按在他手腕上的指尖越发冰凉起来。
在中却感到自己越来越精神,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渐渐地亢奋起来,这种不可思议的微妙感觉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没有道理逐渐衰弱下去的身体会突然恢复元气的,在中为了证实这不是错觉,于是打算站起身来活动一下筋骨。
但就在他离开墙角的瞬间,辉吉轩那冰凉的手指便软绵绵地滑落了下去。在中的身子猛地一震,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他回过头来,努力从黑暗中辨别辉吉轩的脸。
辉吉轩侧头靠在墙边,歪着身子的模样看上去似乎睡得很安详,乌黑的长发遮去了她大半个脸庞,在黑发的衬托下,脸色越发显得苍白,双唇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但是神情却透着无法言喻的安详。
在中从未如此长时间、近距离地打量自己的母亲。虽然现在的她早已憔悴不堪,但精致的眉目依旧遗留下了年轻时的光彩动人。她给天地间带来了最初的光明,后半生却常年被囚于暗室中,与光明绝缘。
在中迟疑了一下,俯下身去,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早已没有了生气。
他心中咯噔了一下,大脑空白了瞬间,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渐渐明朗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刚才那莫名涌现出来的暖意源自何处--如果当初果断地甩掉她的手就好了,他第一次对自己的某个不明智的决定感到后悔,为什么他会贪图一时的温暖,而没有甩掉她的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