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语----白蔓君[中]
  发于:2008年1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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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香玉从太湖回来那一年,对我说起柳叶书生,说她俩在太湖的日子。太湖风景好,柳叶喜欢坐在湖岸看水光天色,看夕阳渔舟。她就时常盼着太阳落下,盼着捕鱼的人家满载而归。偶尔她还去偷一条小船,扮成渔家女,悄悄从残晖中划来,划到他面前,看他惊讶又宠溺地一笑。
龙香玉说,当你喜欢他时,再无聊白痴的事也做得出。
当你喜欢他时,可以为讨他一笑,去扮小狗。
我猴子都扮过了,却没想,还有这一关。
他是我的凤凰,飞进桐院的凤凰,可是老头子没说过,娘没说过,龙香玉也没说过,我十八年奢华绮糜的生命里,谁都不曾说过,我只能有一只凤凰。
为什么飞来的是一只,为什么不能是一群?
他怎么就理所当然地霸倨一整座桐林?
风忽忽的黑夜里,拥着他轻软的身子,忽觉得,委屈之极。

翌日,郎家的车马依然没动静。我带着欢天喜地的他在太和城游荡,大半天都耸拉着头,如斗败的公鸡。
沉香满城里搜罗,什么新奇玩意都兜上一把,这地方钱币不太行得通,尤其正当与大唐四月交战之后,听着汉人口音,几乎就要撞上十数把杀腾腾的眼刀。钱币更遭鄙夷,蛮人要的是鲜艳漂亮的金银珠贝。
除了将一袋金珠当米粒丢,我多半装聋作哑,沉香后来也变得沉默,言语不通,我这个唯一可以沟通的又蔫得像棵菜干,他大受打击,草草逛一圈也悻悻回了店。
一进小院子,立见两个南诏宫卫守在门口,凤迦异在花架上摆弄一盆盆山茶,旁边有花剪,地上散落着修下的枝叶。
沉香如临大敌,我如遇劲敌,只是这敌转过头来,却是满面友好善良的微笑。
凤迦异提着一根五叶枝子走来,和悦笑道:"两位玩得可开心?南诏地处蛮荒,诸多陋习与野鄙大概让大唐来的贵客看不惯了,若有不便,尽管与我说。"
我哑然,瞧着这主人,很想甩几句"初来宝地,请多多关照"之类的客套话,可想及昨日之事,眼前这张脸再正经和善,公子还是无法不当成一头野狐。
沉香更干脆,直接将头甩一边去,脸都不给人家一个。
凤迦异绕到他面前,问:"你是东珠世子?昨日不知,可得罪你了。"
沉香再转个身,还是不瞧他。凤迦异又绕过去,一根五叶花枝扫来扫去,十分轻佻,"昨日分明听他叫你沉香,你为何又叫沉香?我知你实则单名‘瑛',明皇陛下所赐,长安城里却呼东珠世子,你的字是东珠?东珠别音可是沉香?"
这般夹缠不清,听得我都一塌糊涂,总算最后一句搞明白了,这蛮人王子汉语学得没自信,东珠竟能音讹为沉香......唉,我也不知所云了。
沉香扯扯我袖子,意思是咱俩离开吧。我拉着他待往外走,忽一想,这院子公子租下的,十颗浑圆大珍珠租下的,该离开的是他们。
但人家是星座,又是人家的地盘,明里不好赶。于是,我把沉香往屋里拉,他脚跟踩过门槛,我把门从后甩去。
凤迦异被挡在外面。我侧着耳听,很快,宫卫的脚步声远去,天井里静无声息。沉香跳起来,去开门。门外一张笑脸无比欠揍地仵在那里,有若野狐又诡又媚。他呯地又把门甩过去,却被顶住。
凤迦异伸脚进来,我跳上前,一脚踹去。
野狐脚缩了,连人闪向一旁。我合门,落闩,一气呵成。
沉香睁着眼问:"他再来咋办?"
"公子拿扫帚扫出去!"
话说得特别大声,存心要外头那个知难而退,可惜蛮人就是蛮人,生得俊俏还是蛮人,顽石一样点极不化。凤迦异轻轻一笑,徐徐道:"少楼主请开门,我有要事与你说。"
我极想掩了耳朵,尤其沉香左右瞪着我。
想了想,把他亲一下,我说:"让他进来说两句,他敢惹你,我打得他满地找包。"
沉香一笑,挑最漂亮的方凳坐下,算是答应了。
我重新把门打开,一天斜晖照进来,凤迦异绯袍玉带,尊贵里又带着凛然威严。
"星座请进吧!"我刮了目,不敢再将他轻视。
第二漂亮的凳子沉香指定给我,余下两只,一缺角一掉漆,凤迦异坐了缺角的,衣袖拂一拂,倒也优雅又大度。
我此刻才仔细看清他,不同于其他乌蛮,他生得白净俊秀,五官也不是那种精致的美丽,只要他不刻意媚笑,便是一种英挺的气度。而他的衣着,圆领右衽,直袍及膝,袖摆如两只招风的袋,基本就是仿唐的--太和城四处可见这种仿唐衣式,但他更华贵,花纹更繁复。
那个头囊,自然也换过了,是惹眼的榴红,上缀着翡翠珍珠,瞧得沉香牙痒痒的。
我想他一身邪香,不能太过接近,便把沉香移开一段,自己搬凳子过去,贴肩而坐。总之,两人与凤迦异至少是有三尺之距了。
凤迦异眼含笑,极是暧昧地望来。
我翘起脚,"星座有事请说。"
一边说一边抓起脚下一个黄绿色大瘤果,也不知是什么,沉香自果摊子兜了来,刚才进门又一骨碌丢地上去。这家伙有头颅大,浑身粗粒,还散发着一阵怪异的气味,我转两下,心头毛毛的,还丢下去。
"这是天竺的波罗蜜果,我们南诏也有种,大约在丽水城一带,少楼主不曾见过吧?南诏人都叫它长傍果,方熟时肉脆而甜,太熟则软腻了,两位挑的这个看来正好,何不尝尝?哦,我来把壳剖了,这东西就像,就像吃橘子。"
他果真动起手来,弯身过来抱那个果子。我把脚缩上凳,沉香突然横过一足,把个笨重的大糙球踢得滚了一滚。凤迦异只转个方向,还是抱住了。
我清清喉咙,假意客气,"星座还是说正事吧,这泼皮果我们会自己对付的,不敢劳驾你了。"
"无妨。"凤迦异低着头,认真地把个大果子端详几下,突然朝外大声吩咐了句,"取一碗猪油来!"
侍从随即捧来一只小陶盆,里面盛满凝成白膏的冷猪油。他放下果子,两手抹得油粘粘才再抱起来,又问:"少楼主可有小刀?朝此处轻轻开一道口便行。"
我斜个眼,鱼吻刷地过去,溅了几点果浆出来。
"大力了!"他摇摇头,双手使力掰了掰,真的掰橘子一样分成几瓣,裸呈出内里金黄的果肉。
那怪异的气味更浓了,我掩了鼻。
凤迦异睨来一眼,低头把果肉一块块取出,"传说释迦牟尼成佛时,大地震动,天降花雨妙香,那花是曼陀罗花、曼珠沙花、金花、银花、宝花、琉璃花、七宝莲花,香呢,有紫檀、多摩罗香、甘松、龙脑、丁香等等,啊,有一种还叫沉香--世子这名可是佛名?波罗蜜的果香虽不及其中一种,俗人还说它臭不可当,但波罗蜜树却与菩提树一样,是佛教中的圣树,它所结的果自然也就是圣果了--世子善佛,可知《般若波罗蜜心经》与这圣果有何关系?"
他突兀地一问,递了一块果肉给沉香,那小子神色极差,任他伸着臂僵着手,非但不接,还不言不语。
我一个激灵,猛然发觉凤迦异靠得很近,不知不觉这头野狐居然侵略了过来。每一吸气,除了他手上的果臭,身上那股邪香也淡淡飘散着。
这人比果子危险得多。
我起身挡沉香面前,开始轰人,"星座要是喜欢,尽管带家里去吃,我两个闻不惯南诏的圣香,你请回吧!"
凤迦异收回臂,又望来诡怪的一眼,坐回凳去。
我满屋子找来找去。
他闲闲道:"不过是一点舒神迷心的秘香,就如这长傍果,自己少见识,非要拿它当怪物--你心中若不想,又怎会被我撩拨两下就意乱情迷,怪这香什么?怪我什么?"说完,把果肉放嘴里嚼吃,仿佛为了证明它无害。
我顿一下,继续找,被沉香拉住,问:"你干嘛?"
"找扫帚。"
凤迦异起身,"少楼主不觉得奇怪么?你两人搭了人家十来天的便车,为何毫发无伤?"
我不找了,望定他,"信苴与郎家是何关系?"
他往外走去,到门口才转头,红头囊在门框上轻轻碰了下,珠玉摇摇荡荡,晃得眼中神采更显诡谲。
"天色已晚,少楼主若想知道,我明日再来。"

我当他瘟神,门砰地甩上。
回过头,沉香伸一根食指勾着果壳,小船般转来转去。我走到他身旁,他抬眼望来一下,又垂下眼睑。
果壳里还有没剖净的肉粒,我干脆动手,边挖边道:"买回来了,就尝尝。"
连着一些白浆,一起塞他嘴中,自己也吃了块。味道极怪,甜也是一种不好接受的甜。沉香边嚼边嘟哝:"你,见了泼皮果,意乱情迷。"
我差点梗了,左看右看,最后拿鱼吻把一堆泼皮果戳得稀巴烂。
那小子才满意了。
但凤迦异没那么简单,那头野狐留了一手。两人没一会,嘴粘得快张不开,我那挖果肉的手,五指都结在一起。
慌急急地扒着嘴灌水,整脸都埋水盆里漱,还是不奏效,舌头如粘着十个糖黏般不俐索。后来沉香拉过那盆猪油,我先试着抹手上,指头分开了,两人相视大喜,掏起来就往嘴里塞。
公子这辈子没觉得猪油这么腻味又这么可贵。
沉香恶狠狠道:"泼皮果,你以后小心给它黏了!"
这"它"歧义至少有两个。我僵了半晌,撇着嘴,"公子答应你什么,不会忘。"
一个时辰后,黄昏到来,又半个时辰后,夜幕落下,一天又过去。
隔墙的郎家终于有了动静,车轮如压秧杆地驶出去,七八辆篷车再次起程。我拉着沉香,犹豫着还跟不跟。
照凤迦异那么说,郎家人显然早知车里藏了两个偷渡客。
只一犹豫,篷车已转过街巷,在面前消失了。
沉香摇摇我,"笑天!"
"咱们被人算计着呢,你怕不怕?"
"不怕!"
"好,咱们自己找辆车,不坐破箱子了!"
才说着,一辆白帘小车忽然从街角转来,车上跳下个宫卫,一口生硬汉语,对我们道:"信苴请二位到王府一叙。"


第二十二章 绣神
我与沉香上了车,几次想制了那个宫卫夺车而去,终思及身在异国蛮域,不好太横行。而且对那个怪异的南诏王子,我多少有些忌惮。
车在黑暗的街道行了许久,外面似乎越发荒寂,我有些纳闷,这情景怎么瞧都不像是去王府宫苑。突然车身大力颤了两下,渐渐地左摇右晃个不停,如行在崎岖狭隘的险道。
我举起掌,正想破车而出。车子陡然停下,宫卫在外头道:"信苴就在前面,请二位下车。"
沉香抢先开了车门,我拉了他下去。眼前一条细路,左旁是暗溪长草,十数匹驮毡袋的马匹沿路排出去,七八个商贩举着松油火把,凤迦异就在火把下,跨下依然骑着令公子磨牙的骏驹,见到我两个,掉了马头过来。
"信苴可是要出远门?"我问,那几个商贩虽然打扮得似模似样,神态间流露的卑恭规矩却骗不了人,那肯定是他的随侍。
凤迦异诡然道:"捎上二位如何?"一扬手,竟然有人牵来两匹空马,鞍蹬齐全,还挂着饱满的水袋。
"道不同不相为谋,星座自个走吧!"
我皮皮的,很反感这种受人掌控的感觉,但凤迦异早有准备,居然弯下腰来,目光闪闪,"郎家昨夜卸了货,七八辆大车却只卸了不到两车的丝绸,少楼主难道不好奇他车里究竟装了何物?又将往何处?"
火光照在他侧脸,明暗不定,望去越发似一头荒山钻出来的野狐。
我眯着眼,听他继续蛊惑,"听说令尊游于朝堂之外,自霸于野,青衣楼甚至有动摇大唐之力,你这少楼主就不想知道暗地里都有何人在谋算你们?"
这话还真打中了公子的七寸,不过他怎能当着沉香的面讲?我小心望过去,这小子最近几日学会了包头蒙面,也不知受黑衣人还是公子的影响,只一对漂亮凤眼猛瞪着凤迦异,颇有虎视耽耽的意味。
我拉住他双手,轻声问:"还想去不?这虎穴又大又深,还歪歪曲曲地不好找。"
沉香声音从布后传出,很不屑,"你就怕被老虎啃了,啃排骨一样。"
"公子只想啃老虎。"我嘴角抽搐,忽然凑近他耳边,低声说,"要不啃你?"
他闷声笑着,伸手摸我脸颊,"笑天想去么,你别老盯着狐狸精,咱们就去。"
我抓住他手捏一下,对凤迦异道:"随你走也行,不过得拉辆车过来,咱不骑马!"我是断不会再让沉香受苦了,猫箱子不行,骑马也不行。
"还有,每天一套新衣裳。"又补一句。
凤迦异果然皱眉,望着适才那辆白帘小车,有些为难:"前一事容易,后一事我也准了,只是我们即刻要动身,无法回城采制,只有在这附近城镇多搜买了。我把话说在前头,这一路走去,不比成都长安,越往前越是荒僻,牛皮羊皮还好找一些,绫罗绸缎怕是一片也难求。少楼主若是出门也这般娇气,倒不如回家去!"
这几句倒比他之前的任何一句话真诚多了,以他王子之尊,金口一开,铁板钉钉,自然不能欺我,也不能吹大气。
我向沉香鼓吹,"沉香,你也是王子,别输他。"
沉香一扬眉,那点高傲神气立即把另一位打压成贱民。

说到底,这小子再恶霸无理,骨子里还是单纯如稚童,公子耍耍嘴皮子就哄住了。
两人再一次搭了别人的便车。我没问凤迦异要前往何处,想来他是不会说的。
沉香才坐定,立即打爆栗般吭出一句:"破车子!"
我眯眼一笑,"金车银车,都不及公子的宝车,偏你那会还横看竖看,一脸的不满。"这一路最娇贵的是他,最挑剔的是他,最理所当然的也是他,公子是小奴才,小猴子,还兼小钱库。
偏偏公子就拿他没辙。
两人斜靠着,脚轻轻地勾来踢去。他一身蒙面美人的装束,越看越让人想逗弄,我蓦地倾身,揽了人,望住他的眼,牙齿轻轻咬那条面纱,在他的唇畔咬。
沉香眨个眼,稍稍侧了脸,凑过嘴来。我贴着面纱吻他。越吻越心痒,他娘的,这人要剥光了任你所为,那是人间至乐艳福,要是这样隔层纱给你若即若离地接触,才叫惹火煎熬。
我干脆扯去那层纱,捧着他的脸热烈缠吻。小车慢慢动起来,走上颠沛的路。我解了他衫带,手往他双肩摩挲。他衣衫渐渐松开,半披半敞地任我轻啃胸前红珠。时常不明白,沉香怎么就喜欢咬人,在我与他缠绵时,痛了他要咬我,乐了他也咬,让我在焦磨里上天堂。
我是在他身上学会细磨慢捻地啃人,以前多少床欢,没一个敢让我去侍侯,是他使我享受到付出的快乐。他快乐,我因此更快乐。
哪怕只是一场浅尝即止的厮磨。
沉香俯下头轻喘着,双臂虚环我脑袋。
车门却突然嗒地声,我斜眼里见凤迦异跳上来,忙将沉香按怀里去。前天不留意,被他撞见了真容,这回若再让沉香这么活色生香地落入他眼里,公子会提刀杀人。
边帮沉香拢衣衫,边斜眼看他。公子从没想与人亲热时会有不识相的家伙冒出来,大多时候,地方就算不对,撞见的人也会急急回避,不然也有下人挡着。那像这头野狐,竟然不要脸地窜上来。
凤迦异背门而坐,小小的车厢再挤一人,顿时显得局促非常。尤其他那一整脸特意的暧昧,看得我多火:"凤迦异,你有病啊?!"
他竟还笑,语气也轻佻,"上月在兰州时,莫遥说你喜好男色,原本我还不信,如今看来竟是不假。"
我黑着脸,"凤迦异,你前两次跑来挑逗我,都是故意的?"
沉香噌地把头拔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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