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时还没找到人,我蹲在墙角,把青蛇召出来,问:"保护沉香的,是哪几个?"一个青蛇道:"上回楼主下了令,只护送至长安,就撤了。"
我一怔,随即咬牙,"你们瞧见他没?都给老子找去!"
青蛇退去,我抱着侥幸之心再回了一次房,但是四下空空,只有自己朦胧的影子。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忽想起那晚沿着紫桂巷寻他,也曾这般惊惶。
沉香,似乎总能让我惊惶失措。
想了想,无法在此干着急,快步又往外去,哪知走至门口,突然扑来个软软躯体,咕咚一下把我撞倒在地。
我抬眼一望,忙把他箍住了。
他叫着,"关门关门,快!"
我抱着他起来,边问边踢门,"咋了咋了?"
"有人追!"
门拢紧了,我在黑暗里开始瞪他,想冒火,想揍他一顿,话吐出口,却只剩这么恨恨一句:"......让你乱跑!"
沉香瞅过来,许久不言,瞅得我又开始心慌,"沉香......"
他猛然拧住我左耳,"让你乱睡别人!"
一个雷轰隆隆滚过,两个雷轰隆隆滚过,三个雷......
我瞪着他,惊愕得几乎昏厥。
那天晚上就一直以弱势的姿态对他。
中秋夜月特别圆特别明亮,与他一同吃着娘送来的小点心。沉香咬得很用力,仿佛就是在拿食物出气,我每递一块,他都一勾头狠狠叼去,那模样就如一条野狼,好几次险些连我指头都咬了。
我忽然就无比怀念青衣楼的中秋。
老头子有个坏习惯,每年到了仲秋月,尤其是十五十六这两天,他总爱在无为居摆下一小桌素菜,置一壶清酒,斟一杯饮一杯。娘有时候陪着他,有时候为他倒一倒酒,却常常沉默不语。
我淘气起来,猴她怀中,说娘给我来一杯。娘嗔怪地拍我,说娘和爹在赏月呢,你瞧月亮多漂亮。我便缠着她讲故事,讲嫦娥奔月,讲那个广寒宫里美丽寂寞的仙女。我总觉得她怪可怜的,一个人呆在那冷清清的地方,除了只兔子,一个砍树的,还有谁陪她说话呢?
后来又问娘,怎么后羿不奔月亮去?他如果喜欢嫦娥,怎么不去陪她?
娘说后羿飞不上月亮呢。
我便一直嚷嚷,他连太阳都射得下来,怎么可能飞不上月亮?
娘只是扯着我耳朵,说傻孩子。
那时候真是傻孩子,不然不会被娘塞几块小点心,就把月亮仙子抛到九宵云外。而此时此刻,多希望沉香被我塞几块点心,就把一切不愉快抛至九宵云外。
他却没有,捉着几句闲言,置我于死地。
我捂着被他拧痛的耳朵,万分委屈。
"沉香,往年这时候,公子在家里看月亮吃香饼,渴了有秀竹给泡雀舌茶,累了有瓜儿捶腿解闷,这会为了陪你玩,窝在这小客店里,冷冷清清的,你还不给个笑脸!你瞧外头月亮多圆多漂亮,咱两个爬到屋顶上,一边赏月一边说着体己话多好,你偏要生这乌七八糟的闲气!"
沉香冷冷道:"你跟别人好,还不让我生气!"
我十二万分委屈,"我哪有?别人瞎说,你就瞎信,还瞎想!"
沉香指着我,凶形恶状,"你说昨晚上你跑哪去了?你不是去找那爱脱衣服的你去哪了?"
"沉香,你这还不是瞎猜么!姓范那小子算个啥,他跟你提鞋都不配!你不是有面小镜子么,拿出来瞧瞧,你这容貌这风姿,是乌鸦比得上的?有了你这个绝世无双的人儿,公子瞎眼了才会瞧上别人!"
当然不能跟他说去查探那批山庄客人了,这些江湖门道,跟他扯也扯不清,搞不好扯及死人的事,又要公子去报官缉凶了。
沉香眼珠一转,微微一笑。果然高帽子送得极妙,可惜公子还没松口气,他双眉一竖,又凶巴巴问:"那你去哪了?"
"我......我怀疑有人在耍阴谋,要算计公子,出去查了一下。"叹口气,终究不忍欺骗他。"沉香,江湖风波险,你不是江湖人,不会明白的。"
这话说得连自己都觉得老气横秋,沉香却楞是被哄过去了,望着公子那眼神,温柔了许多。
我趁热打铁,把他拥入怀里,"沉香,我没去和别人好,相信我。"
沉香低着头,似是服软了,半晌却又嘣出一句:"我知道你有的。"
我大感气馁,他忽地抬起头,双眸凝视着我,神色一片纯真明净,也已没气怒。
"笑天,什么叫体己话?"
我心中一荡,抱他屋顶看月亮去。
江湖风波险,这话也不是说着玩,听着生茧的。
光是莫小人那一手,就已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江湖传言他是背恩负义之人,公子深信与他没纠葛没交情,不知他要算计什么。
敢捋青衣楼的老虎须,我不知他背后还有什么大靠山,光凭七巧山庄那点小蚂蚁驮都赚小的份量,根本是以卵击石。郎家呢?为着一点小小丝绸买卖,不惜得罪公子的小小家族,能有什么能耐?
还有郎依依,那女人更古怪可疑。记得江陵郎家只有一个女儿,一个螟蛉子,子比女小。那晚在施家店发觉她与莫遥关系不寻常时,公子清楚地听到,她开门时,莫遥叫了一句"二娘子"。
那时两人一定不知公子住在同一家店,更不知我就躲在门外。
但到了洗剑山庄,两人却又故意生疏起来,莫遥叫郎依依,又变回郎大娘子。
想起莫小人与她故意在桂树下演的戏,两人算准了我躲在一旁,是要公子大发慈悲,放过他七巧山庄吗?若非沉香摔碎了那尊玉佛,我还会如此猜想。
但是自那张藏宝图从佛肚里掉出来,我已对这件事换了个想法。世上没那么巧合的事。莫小人要公子相信一切只是巧合,设了那么多局,反倒让这份完美显得可疑。许多事,其实都是刻意安排。
我甚至起疑,两人在桂树下演戏,其实也已算准了我不会相信,只是原因我还想不通。莫小人的最终用意,不是送尊玉佛让青衣楼给他走私盐,而是送份藏宝图让公子去挖掘。
公子如今算是知道了,怎么无缘无故跑出了那么多玉佛赝品,敢情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就为了激怒公子,让公子一怒之下砸了莫小人的礼,发现藏宝图。
可惜当时没让公子上当,所以才会有洗剑山庄的那一出双簧戏。
那些人,就算准了公子会去寻宝?
那张藏宝图我曾仔细看了下,是块溲黄的羊皮地图,上面绘着弯弯曲曲的深灰线条,有山峦有湖泊,其中一条线条较粗黑,似是路标,沿途还有几处古怪文字,我猜是地名。线条的最终点指着一个塔形的图样。那位置,似在极西之处。
看来有些诱人,公子也着着实实好奇了一下,但一来我还不曾缺过什么宝贝,二来挖掘秘密不是公子所好,三来,这地图明摆着就是个请公子进去的瓮,我还钻下去不成?
格老子的!公子偏让你们这些见不得人的老鼠干瞪眼去,高兴了再来收拾你们。
次日车子起程,少了一个碍眼的安家表妹,沉香似乎满意不少。一路往东走着,沿途经过一些州县,时有洗剑山庄的传闻。
谣言像长了翅膀,两日工夫已飞得漫天是。一则笑话是这样说的,车子撞了两只驴子,一传十,十传百,变成撞死两个女子。
洗剑山庄被血洗的事也是如此,开始传的还是青衣楼少楼主为了个旧情人,灭绝人性杀人满门。后来传来传去,变成两个滑稽版本。
一个多少靠谱点,说是公子为了个酒姬,与五十几岁依然雄风不灭的范庄主争风吃醋,一怒之下挑了洗剑山庄。第二个就离谱了,居然说公子看上人家范庄主的妾室,见色起心,先奸后杀,杀了还奸,最后为掩饰淫行,将人家一门大小主仆鸡犬,灭了个干净。
也不知他们谁见了。
我在车里越听越憋,越听越恼火,没想到出门才几天,就被人兜头淋了盆狗血。一时气不过,猛然抓起个茶盅子摔出去:"他娘的!"
骂声甫出口,旁边骤然也是一阵脆响,夹着同字同势的粗口:"他娘的!"
我跳起来,怵然望着他,"沉香......"
不能怪我把仙子带坏,这小子原本就有恶魔的本质。
但当时所能想到的却绝对不止这个。沉香那恶狠狠的眼神,充满火焰与暴力,让公子才消了痛的耳朵儿好一阵惊跳,也让两人好不容易又甜甜蜜蜜的感情再度翻起汹涛。
沉香狠狠瞪着我,"不是男的是女的,不是儿子是妾室!"
那一夜的月亮与甜言蜜语,全部付诸东流。
看着他的恶魔形象越来越高大,公子要被踩成青蛙,我越想越委屈,越委屈越气怒,渐渐地也膨胀起来。
"你这死脑筋怎么就转不过弯,公子说没有就没有!"
可惜他一爪子就将我抓破,公子脸蛋啪地火辣辣挨了一巴,差点眼泪都飙出来。
沉香抖着唇,"你敢说你没碰过别人?!"
"我......"
公子原本不是清白之人,在他之前,确实有过许多人,他要气要怒,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只是洗剑山庄这桩血案,公子万般冤屈他看不出来么?为何听到一片风声,就在耍泼洒醋?"沉香,别人泼我狗血,你也跟着唾一口沫。"
心如沉入冰窑,我重重倒在榻上,背对他,再不发一句言语。
就这样闭着眼,静了好一会,终于听到他扶着壁柜走来,在榻边坐下。两人均不出声。在一片滚蹄车轮声中,只有心似被他用针慢慢扎下,刺痛越来越明显。
不知谁会先忍不住,我已决意不再让他,爱冷着就冷着,爱胶着就胶着,都随他,公子也有脾气。但才这么胡想着,沉香已轻轻揽住我,下巴顶在我耳颈,手指抚着我脸颊,一下一下,又仔细又轻柔。
那片腮,刚被他打得火烧一样痛。
我睁开眼,与他眸光相接,一时只如陷进水光琉璃,他的柔情原来如此透澈。
"笑天......"
才冒个尖尖头的刺一下子全塌了,什么脾气什么意气,谁先服软,又有什么所谓呢?都不如搂紧了,温柔相吻。
这一闹,恩爱却更胜从前。
沉香那颈琵琶丢在荷苑,在戎州时公子给他另买了一把。有时两人呆在车里,他就斜坐榻边,给我弹那支曲子。
翻来覆去,不厌其烦地弹同一支曲子。他弹得好,我也爱听,只是每每听完,却又不解其中滋味。沉香被我问了几次,才有些小得意地告诉我,这曲子是他特意去学的,那夜在兰州巷头听曲之后,为我特意去学了琵琶。
只是,他也就只会弹这么一支曲。
车外日光摇摇荡荡,我亲着他额头,说着腻死人的爱语:"沉香,一支就够了,我只爱听你弹这一支。"
沉香笑得很开心,说他以后再不逗画眉了,就给我弹琵琶。
他其实最解我心意,如果他愿意讨好我,易如反掌。但他不太愿意,又或许是公子把他宠坏了,从来就是公子在讨好他,哪舍得他委曲求全。
但宠归宠,有些事还是必须好好谈一谈,有些癖性不能任其发展下去。
"沉香,我不喜欢你生气,更不喜欢你打人。"
"我没唾你沫!"他小子不满着。
"可你拧我耳朵,甩我耳光,还骂粗口。"
这是最可怕最严重的劣行,公子决定与他计较到底,趁苗头才显,该扼杀的扼杀,该根除的根除,决不手软。
"沉香,公子是粗人俗人,品行败坏,道德沦丧,出口成脏那是天经地义合乎伦常。你是王子是世子,是未来的大唐嗣王,你要出口成章七步成诗落笔生花拈花微笑,你要像个仙子一样美好,要像个竹林隐士一样脱俗,要有高人之气度名士之风流,你不能学公子,不能粗鄙不能庸俗,不能沾上一丁点尘翳,不能让白璧生瑕明珠蒙尘,你要学公子你就毁了!"
沉香侧开脸,看得出很不高兴。
我把他扳正了,四眼平视,"沉香,公子啥子德行自个清楚,我要喜欢个跟自个差不离几的人,还不如抱镜子陶醉去!"
沉香脸上闪过一片乌云,我搓搓手,似乎摸到点冷汗。此时如立危崖,半步退不得,于是一抖擞一肃容,继续教训他,"还有,拧人耳朵这种事,那都是娘们干的,你堂堂七尺男儿,添添新衣换换帽子,偶尔花枝招展一下也罢了,怎可学起老虎婆毒手虐夫?"
他可能最后四字没听清,又或许只拣刺耳的听,我大言不惭地数落一通,以为皇家出来的孩子好教养,金玉良言必是听在耳记在心,哪知他小子一扬眉,上上下下古里古怪将我从头顶扫视到脚尾,然后目光落在我腰腿上--其时正勾着凳子歪着身子欺压着他,问了句既绝妙又微妙的话:"笑天,啥子不是女人做的?"
还秀上几个川音。
"那个......"
公子背脊发凉,眼前危险不住放大,终于叮地在脑海弹出个最恐怖想法:他这话这眼神,这恶霸趋势下去,被他压倒性胜利怕是早晚的事。"沉香......你爱杂子杂子,女人那个,也没啥子不好。"
小节不去,大节难保,公子给他拧给他打。
当日的交锋听在几个下人耳里,被当成公子有生以来最可耻的笑话。侯小金私下里对我假惺惺地唏嘘:"公子,咱也想不到,隋王世子竟是这样强悍的人,唉,那会瞧着柔弱呀,公子您真是训练有方。"
我笑眯眯地:"小金子,洗剑山庄那口温泉养肤挺好的,给公子倒回去买下来。"
侯小金脸立时垮了,"公子,如今那是座鬼庄,死人坟场,您还想去住几日不成?"
"公子乐意就去跟鬼会会,快滚!"
将他打发了,剩下几个,大梭子鞍前马后地奔跑,帮着两丫头驾车。我才想起两男仆一半是拖来充车夫的,如今走了一个,大梭子再没得空时,两丫头只能自己驾了。真有些考虑不周。
也不知两女有多怨恨。苗子因牙齿的关系,向来话少,做起事就显得任劳任怨。飞虹如今在跟公子冷战,打从沉香回来后,一直挺着张破尿布的臭脸,有时过来打扫侍候,更是一副狱卒头的形状。
我瞧了几回,也有些气恼,"得,如今谁的脾气都比公子大!下回让公子侍候你们去!"
那条小辣椒终于冷声冷气吭了一句:"不敢当,公子!"
我翻个白眼,溜车里缠沉香去。这小子身子得想办法养壮点,不然一到午间,总昏昏欲睡,跟个女人似的。当然,如今公子更希望他别像个威猛的男人。
沉香被我缠得没法睡,猛一瞪眼,"你老粘着我!"
我僵住了。
他抱着枕头靠一会,又回过身把我抱住,脸上燕尾一颤一颤,笑得那个小样......"笑天,我喜欢你粘着我,你千万别粘别人。"
我魂都给他收了,巴巴地送上几个亲吻。
"沉香,虽然你没见过世面,啥都不懂,可你不能这样整公子。你知道不?那几个奴才都在说你孩子气,玩起来没轻没重。公子真有些担心,再怎么把你遮掩,也会给人认出来。你以后还乖点吧,老这般恣意胡为,迟早给人逮住!"想了想,又嘴臭地补上两句,"你还是个有身份的人呢,这样下去啥脸面都丢光了!"
话说完,忽然觉得有点秀竹的婆妈了,还将大好气氛抹黑。
沉香黑个脸,笑容全见鬼去,"你这几天罗里罗嗦,一会要仙子风流,一会要高人生花,现在还要我又轻又重,你到底要怎样?!"
我哪敢怎样?他气得虾子一样跳,车子摇晃,差点摔了交,攀住我又指鼻头问:"你说了那么多,到底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
我看着他,小脸怒赤赤的,不是让人心烦而是心疼。
"当然是喜欢了!沉香......"把他扶稳坐好了,掏心掏肺地安抚,"你永远都是最好的,笑是笑,生气是生气,永远不会对公子作伪。不像公子家里那些人,护法也好,舵主也好,就是小奴才,都削尖了脑袋想讨好公子,真有几个会生气的,也别有居心。沉香,你比我还尊贵,你遇到过这样的事么?别人送你把宝刀,转个身,却去跟你爹要一座城池。有几个是真心待你好的呢?我明白着。沉香,你不同,咱俩之间不会有欺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