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垂下眼,乖了。
这世上再找不到一个如他这样的人了,喜与怒,都那么真实。
我喜欢他笑,率真地大笑,真不希望他有烦恼。
这一路,真希望是坦途,没有魑魅魍魉,没有惊险阴谋,就只是一次令他愉快的美好秋游。
可惜不是。我以为青衣楼的势力够强大,江湖上已没人敢撄其锋,但去了一趟洗剑山庄之后,才知道想拔老虎须的,其实大有人在。
这个江湖,胆大的人实在太多。
那日走到天色昏暗,就在树林子里遇到了一伙。
受两个丫头溜狗的驾术拖累,公子生平第一次错过了宿头,也生平第一次遇到了打劫。一股强人纵马从莽林里奔出来,刀光森森,当头暴喝:
"呔!前面路人,留下买路财!"
第十九章 遇刺
我一弹窗,"大梭子,上!"
"公子,都杀了?"
"打趴了就行。"
沉香瞧着呢,我哪敢当他的面行凶?车外立时呯呯锵锵一阵刀剑交鸣,夹杂着马蹄翻腾强人惨呼声,煞是热闹。沉香睁大了眼,几次想探窗口去,都被我拉住,正不满地瞪着我。我听了一会,知道大梭子以一敌个一二十没问题,也就不再搭理外头的事,勾着他头颈,只顾亲热。
突然窗子咚地一声,射进一枚暗器,正撞在插鸟笼里的那只大盘子上。我耳间铛地一响,心头突然大力一跳,电光火石地想起一些事。
那夜在施家店被郎依依一句话吓回房,慌里慌张踢到了个夜壶,当时邻近的房间似乎吱了一声,像是有人开门出来。
声音很小,几乎被夜壶的翻倒声压去。
发出声响的房间,如果我没记错,那晚住的是安家表妹与她的女婢。半夜三更起来,难道学公子找茅厕?还是......与人通风报信?
如果我没记错,隔日清晨对街民舍出了捉奸的事,吵得整个店都不得安宁,我与沉香出房用膳,却不曾撞见莫、郎二人,直至离开施家店,二人始终不见踪影。似乎已趁夜离去。
如果我没记错......安公子其实年龄与我相仿,也就十八九岁。安家表妹怎么看都在二十以上。
如果将安家表妹设想成内奸,那么莫小人为何会故意在桂树下演那场戏,一切都有了解释。
十几个强盗很快被打趴,当晚车马就宿在林子边的一处山坳里。
沉香像发现了新鲜事,爬上一个小土丘,叉腰戟指,对正公子喝:"呔,前面骑马的,帽子脱掉!"
我把他拽下来,"我脱衣服好不?"
这小子已经够恶霸了。
夜里做了一个梦,梦里又变成矮矮小小的孩子,钻在竹树林中,不停跑不停跑,以为跑到了尽头,又总有另一条岔路。周围只有竹子,绵绵密密的竹子,看不见一个人。
老头子,娘,龙香玉,全不知在哪里。
我在惊惶中跌了一交,大哭起来,忽然就见到了五姑姑。她坐在苍竹下,如一片烟云安静。
我哭着扑过去,梦境一换,变成喧哗热闹的小仙酒馆,一个妖娆的舞姬正跳着胡旋舞,脚下是众少年抛去的黄菊,一朵朵,被踮起的脚尖蹂躏得不成样。
许多人在拍手,放浪形骸地叫:"再旋大点,再旋大点,裙子要飞起来了,芸娘......"
红色的裙裳像片大血浪,不停地翻绽,逐渐盖住了所有的喧哗所有的场景,盖住了整个梦。
我猛地惊醒过来,背上粘乎乎,全是冷汗。
那个舞姬的样貌已记不清,那个梦里的名字却似一道霹雳。
芸娘,是五姑姑的闺名。
车辆飞快地往成都驶去,沿路游玩的心情丧失了大半。
青蛇再一次被我召出来查问,没人知道那晚在洗剑山庄行凶的是什么人。我看着那几人,似乎面孔有些陌生,不像以往的那八个。一个察觉到我不快,补充了一句,"除了公子,青蛇不会注意任何人。"
除非危及我,否则他们一概不会管。
他们只是我的死士。
又让人传书向银川,要他小心安家表妹,才稍稍定下了心。
路上再没三不五时地骑马招摇,大多时候都与沉香呆在车里,互相捉弄打闹。我发觉只要不涉及"醋"的事,这小子绝不会对我动手动脚,有时候逗他开心惹他发恼看他生动的神采就纯粹是一种享受。
沉香这几日遮藏得越发严实,除了那晚扮强盗,也不再大玩大闹。那乖巧模样令我一度怀疑,他是否要装回兰州时的假斯文。后来被我问及,又闷闷不出声。我头回见他怀藏秘密不可告人的样子,实在很不是滋味。
直到两天后,才隐隐明白他在担心什么。那次是经过一处大镇,他趴在窗口看,车帘低低挑着,只探出一对眼睛。我看了几眼,实在受不了,正想叫他下车玩,他突然跳起来,三两步窜上榻,还拉过被子蒙得严严实实。
我掀起帘子一看,人流如市,一个白衣和尚身影一闪而没。
几个王府护卫东张西望,一会也朝着和尚的方向而去。
顷刻间想到的便是,隋王府已派出人马四处寻他。
成都曾是古蜀国的都城,织锦名扬天下,有锦官城之称。我来这里游玩过几次,州城之热闹繁华,巴蜀无出其右。
青衣楼在蜀地一共有三大分舵,一在戎州一在眉州,还有一个就在成都。
我没有往分舵去,带着沉香几人住在蚕市附近的一家大旅店。
来成都的路上一直有些踌躇,这里离长安越近了,令我颇苦恼,不知还要不要上梁州沿汉水玩去。那小子瞧来,也不是想被逮回家的样子,但离家越近,只怕老鹰都会思巢,公子也许该改改路线。
车马才安顿下来,分舵已派人上门,送了一堆见面礼,还有为沉香裁制的一叠新衣。蜀中锦绣缎是大唐有名的贡品,老头子每年拿它与北地西域商人交换牲马奇珍,囤积了不少财富。
这些新衣每件抛出去,价值数千。沉香与我却从不知珍贵,他沿路丢了不少,被飞虹捡了回去,每次都骂得惊天动地。
我摸着衣上栩栩如生的刺绣,细细看,还真与那幅沉香的绣画不同。真猜不透是谁人的绣技,能将大名鼎鼎的蜀绣压下去。
把衣服都捧给沉香,想了想,拉过一只圆凳,坐他对面。
"沉香,你想家不?"
沉香瞥我一眼,翻他的新衣。
"你跟着我到处玩,清楚我是什么人么?"
沉香狐疑地瞥来一眼,还是翻他的新衣。
我一咬牙,这身世,不该再瞒了。
"沉香,我是青衣楼少楼主。"
"哦。"
我张张眼,"青衣楼,杀人不眨眼的。"
"哦~"
"我是青衣楼少楼主!"
沉香扬起一件件花枝招展的衣裳,"黄的,蓝的,绿的,白的,紫的,不白不黑的,半黄半红的,又绿又白的......我是万衣楼的,万衣楼少楼主!"
"......得,你是万花楼的!"
"沉香,你真不介意我是什么人?"
"你不是龙笑天?你连名字都骗我?"
"我心肝都假的,你要不要摸摸?"
旅店相隔十数步外,就是成都闻名遐迩的醉香酒楼。
沉香因我在戎州抢了他的酒,三番两次给我小鼻子小眼睛看。公子琢磨着还是满足他一回吧,那时在荷苑就曾有对酒醉荷的绮念,不知他醉了比荷色如何。
酒楼聚了几桌江湖人士,窃议着洗剑山庄的事。浣剑门、宗南派、承影山庄、红月宫......这些有子弟冤死的,俱已派出高手追杀我,有的甚至倾派而出,欲与青衣楼拼一死活。
我与沉香鲜衣而过,这些人只当是富家少年,视而不见。
掌灯时分,两人在醉香酒楼的厢间里喝得醉朦朦,桌上杯盘狼藉,几只酒杯七歪八倒。我抱着个大酒瓶,心里念着要浅斟轻尝,不能喝坏他,仰起头来却又是一大口灌下去。
"沉香,该你了!"
真见鬼的不知为何喝着喝着就跟他拼起酒来。
沉香似乎咕噜咕噜连灌了两口,手里抱着的酒瓶一点也不比公子小,我昏昏乎乎地,实在搞不懂这小子捏一下都怕揉坏的身子骨,怎么灌了这么多都没倒下?
"沉香,给公子瞧瞧那瓶子,你装水了是不?"
沉香塞过来,我喝一口,没感觉,不知酒还水。
"笑天,你醉了!"他趴过来。
眼前一枝倒着的荷苞尖摇摇晃晃,我把他扶住了,"沉香,你醉了就乖乖靠着我,别动来动去!"
"咣!"袖子一拖,扫倒了一只白瓷盘,两张脸蛋映下去。
呵,两只醉鬼。
醉里不知身何处,感觉被人摇了摇,缓缓张开眼,头像灌了水,动一下,脑浆都似在滚荡。"沉香!"
他就在身边,一对斜扬的凤眼溜来溜去,哪有一点醉态?见我张眼,神气极了,"不会喝就别喝嘛,装什么好汉!"
这好汉似乎还是那晚遇强盗我教他的,不过几日,居然给他拿来说嘴。
挣着站稳了,原来挂他身上,他又扶着一株大树。"沉香,咱们怎么在这?"
"你醉了!我扶你出来的,路都走不稳。"他特别强调我醉了这件事,存心刷公子的脸。
我晃晃脑袋,抓着他跌跌撞撞地走两步,又问他:"沉香,这是哪?"
"我也不知走到哪了,反正......我也不认得路。"
"咱们好像就住在酒楼隔壁......"
"白天坐车里,晚上睡店里,这就是江湖。"
............
月亮又扁了,不知不觉出来都二十多天了,却没真真正正带他游玩过什么。
我醒了一半,拖着他,在不知名的街巷里乱嚷:"走!我带你砸城去!"
沉香又蹦又跳,领头跑出几步,再回过身等我。
我爱煞他这动人神情,倒着走,看着你,仿佛天真又仿佛多情,仿佛探手就能捉住又仿佛一碰就溜了。
"来,我带你飞!"
抓起他,在他的笑声里飞檐走壁,越过一间间没有灯火的房屋。风很大,刮着云飞,月亮阴阴晴晴。夜有多深呢,不太清楚,只是听他在笑:"笑天,你在绕圈子......"
足尖仿佛绊了下,竟不稳地摔下去。
摔在一堵墙后,我抓了抓,摸到个躯体,"沉香......"
怎么这么凉?
再拉两把,像是拉着僵尸的手,又凉又硬。我晃晃脑袋,听到沉香不满地咕哝:"我在这边呢。"
我放了那只手,爬到那声音的位置,终于把他抱住。还是这个身体好,虽然也不太暖和,总算是扑腾扑腾活着的。
"你刚在乱摸什么?"沉香忽然摸出一颗珠子,一团朦朦光芒照出来。
"死人吧......公子的夜明珠......"
"你已经给我了!"
"你喜欢,什么都给你......"
我爬起来,蹒跚了两步,眼一瞪。
一具无头死尸。再走两步,一个头颅,暗色的血溅得到处都是,都凝涸了。
沉香走过来,珠子照着那颗头颅,披头散发,暴目圆睁。
"那个......安家的车夫!"他叫。
我又醒了两分,四下望去,不远处又是一具死尸,手脚都断了,也是死不瞑目。不用沉香叫,公子认得他是安家的男仆。
大风刮过,散碎的落叶飞得到处都是。再远点有一道洞开的门,门板在风里打了两下,格格乱响。
跨过门槛,脚被磕了下。望下去,那个尖脸女婢身中七八剑,已经断气。
随后在厅堂见到三人的主子。安家表妹是一剑穿心,被钉在翻倒的桌子上。
我酒全醒了,转过身把沉香搂得紧紧,"沉香,别怕!"
沉香怔怔地大睁着眼,突然指着门外,"笑天,好多人!"
十七八个黑衣人,无声无息地涌进来。
全蒙着面,鬼魅般向公子围拢,来者不善。
我手一抖,滑出袖里的鱼吻,把沉香拉到身后挡着。
"杀!"不知谁发了令,黑衣人无声地亮出了武器,猫一般向公子扑来。
我急啸一声,拖着沉香闪开。
八个青蛇如幽魂闪出,第一轮攻击被他们挡下。但紧接着就是第二轮。我与沉香被护在中间,在珠子的光芒中,如最惹眼的猎物。
黑衣人的武功很诡异,透着一股邪气。有一个甚至闯过青蛇的防护,突至公子身侧,一对獠牙般的青钩刺了过来,我举鱼吻一格,退了半步。
青钩上有焰纹一闪而过,只一招,公子便知敌不过他。
"见不得人的鬼东西!"我骂一句,不知这批人如何在青衣楼的地盘冒出来,还胆敢刺杀公子。
"请公子速离此地!"
青蛇似乎也不能轻松应付,我吃了惊,拉着沉香,边打边往门口退去。
黑衣人有两个杀了过来,森寒的剑芒如毒蛇,我打得有点吃力。又一个青蛇抢上来,替我挡下两支剑。我继续往门口退,突然斜眼里闪了下,一片寒光从侧边斩落沉香肩背。
速度太快,我只来得及将鱼吻挥出去。
"沉香!"那人手指都给我割了,但寒光却在沉香背上闪过。
沉香眨着眼,"咋了咋了?"
"你没受伤?"
他头摇得拨浪鼓一样。
我扳过他的背,睁大眼,摸了又摸,衣服破了,皮肉却完好无损。
"喝醉酒的人就是古里古怪。"他还在嘀咕。
四周黑衣人倒了一半,青蛇发了狠,命都不顾只管拼杀。这些死士,大概今晚有几人要为公子殉身。我无法再看,拉紧沉香往外冲去。
冲过门槛的一瞬,奇异的感觉在心头一闪而逝。
街上风很大,卷起大片落叶。一道闪电劈下来,撕裂整个夜空。
我也不知在哪里,沉香指个方向,两人亡命般跑去。
身后,竟然还有黑衣人冤鬼般追来。
第二十章 捉影
乌云在天顶飞速飘移,雨顷刻要来。
我与沉香跑得要断气。
黑衣人越追越近,那颗夜明珠太醒目了,沉香拳在手里,依然光芒四照。但是没这光芒,我俩不知要撞几次墙。
"笑天,还跑多久?"
我望来望去,"咱们找个地方躲起来!"
把他珠子藏起来,转个方向。夜街一望无际,左右屋舍紧闭,招牌布幡被风鼓得呱呱响,几个灭了火大灯笼摇来晃去,是日间见到的蚕市街景。
雨一点一点打下,终于望见一条巷口停着数辆大篷车,两人随便跳上一辆,划了布幕,躲进去。沉香还探出头去看,我把他扯回来。天上闪了一下,照见几条诡异人影,向随后追来的黑衣人扑去。
同样见不得人的装束,不知哪里钻出来。
我从布缝里瞄一眼。双方交战,武功一脉相承似的诡异,招式又大不相同。后来那方的身手犹其眼熟。
像是青蛇。老头子果然不止安排了八个。
天上又闪一下,风雨大作。
两人缩着身往深里挪,但只挪得一点点,车里全是高大箱子。我用鱼吻撬了一个锁,摸两下,抓一把出来揉,居然是蚕丝。又往箱底掏去,没有它物。于是掏了大半出来,塞在底下箱缝中。
沉香跟着要掏,我把他放入箱中,自己也爬进去。然后合上盖子,只用四个铜钱顶出一条缝透气。沉香在漆黑中抱住我,啾地亲了下。
外面风雨不曾消停,不知谁赢谁输。
在箱子中听不到打斗声,似乎隔了许久,篷车忽然晃了几晃,有人在车前急声说话。我侧耳听了两句,隐隐约约似是在催促着行车。跟着是马嘶叫,车被套了马,慢慢移动着。
我与沉香挤在缝口往外瞪眼,他抓着我手猛烈摇,极兴奋。
他高兴,便随他,且让这车拉着往不知名地方去,躲着外头风险。
一开始风雨大,马车走得慢,慢慢地雨小了,四蹄飞腾,带着车轮似风火轮,跑出乌云的压抑,迎来蒙蒙天光。
前后都是马蹄声,车子似乎一辆跟着一辆,轰隆隆地滚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