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语----白蔓君[中]
  发于:2008年1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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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靠着我,双眼骨碌碌乱溜,听着故事似乎就不困了。侯小金与苗子也放下了碗,默然听着,这个时候,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我眼前又依稀闪过一些情景,那日向银川在嘉州见到安家主婢二人时,神情怪异,还说了一句话,他说:有些眼熟。想来那女婢是长得像青衣楼的某位故人了。我沉默良久,开口也就一句废话:"还有什么,你一并说了吧。"
郎依依道:"八年前,郎氏本宅来了个女子,听说是令姑的侍婢,来了后就一直守在我姐姐身边,对姐姐极为爱护。我母已经离世,无法确认她是否就是当年送来女婴的那名女子,她私底下爱呼姐姐六娘,只是话不多,从她那里也没法探出姐姐的真正身份。可惜她对姐姐虽好,姐姐却不会领情。苯教养出来的孩子,六岁之前就认了死亲,姐姐只会对迦洛忠心不违,对我郎氏言听计从,其余人在她眼里都与死人无异。我父让她仇恨青衣楼,自她武艺大成,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杀死令尊,杀死你。两月前你初出戎州,若非有人要迦洛法师留你性命,姐姐早就杀了你。"
"哦?那个不想我死的人是谁?"我咧咧嘴,还是问。记得凤迦异说过,郎氏中谋算青衣楼的人分成两派,一派要杀我,一派不杀。想保我性命的人,会是五姑姑身边的那个侍婢吗?
"他也是青衣楼的人,与苯教交情菲浅的人。"门外传来马嘶声,郎依依望一眼,"如今苯教与我父皆要杀你,就是他也护不住了。少楼主若想活命,向东走,一直沿着臧河往下游去,或可逃得一线生机。"
她慢慢起身,居高临下,雪白的脸爬着深红蜈蚣,极是可怖。她望我一眼,眸子里异芒一闪,又冷冷道:"我会交待姐姐,若是少楼主活不了,就让她替我好好折磨你一场,让你死也不得好死!或者,少楼主也可以,等着周凛去救你。"
郎依依冷淡无情的脸,忽地露出一个嘲弄的笑。

第三十四章 日夕
我感谢郎依依,她的到来让我更了解此刻处境的凶险,但我也痛恨郎依依,她告知我太多事,令我逃亡的日子变得很不好过。
我将半袋金子分成两份,一份交与侯小金,让他带着苗子走常路回大唐。公子知道,无论走哪一条路都是危机四伏,但敌人的目标是我,只要不与我同行,他们的安全更有保障。剩下沉香,我不能也不敢与他分开,就他这娇娇贵贵的身子,叫人如何相信他会有能力自保?何况郎依依看他那眼神,简直就是要把他吞了,我绝对,不能离开他。
天未亮便起程,三匹马出了小部落,立即分道扬镳。
我依照郎依依的指示,带着沉香向臧河驰去。长野荒茫,举目去尽是枯茅衰蔓,半空风云翻涌,这天要变不变已有好些日,雪还是下不来。
沉香紧紧抓着包袱,靠着我,没半天就嚷马颠得难受。我只得放缓速度,前面已望见蜿蜒河流,水光明净。他忽伸手肘撞我,侧过脸,"笑天,好像打雷......"
打闷雷也不会如此沉猛,这是大队骑兵在草地上飞滚,轰隆隆急驰而来。我加了两鞭,扭头一望,一支响箭咻地划空而起,如小黑点带出长长的弯弧,没进后方枯草中。我知道是吐蕃的铁骑追来了,以郎氏的权力,煽动军队追击抢掠王宫的恶匪绝不是难事。
看那支箭的射程,应该离得还远,我狠力甩鞭,对沉香说:"公子要杀人了,这可是为了咱俩的小命。"
"......我不怕的。"
我心头却有些沉重,十六岁上马鞍山杀獠贼,那是为了立威,之后我再没杀过人。一把江湖享名极盛的鱼吻宝剑,削铁如泥,却被我用来削桃杀鱼砍木块,顶多也就由着性子为非作歹伤人一下皮肉,要人命的事真的许久没干过。
要杀人,还是有些紧张发抖。
沉香又侧头望来,黑亮的眼闪着天真未泯的光,"笑天,杀人不好玩对不?咱们再跑快点,别让他们追上就好了。"伸出手,拍了拍我圈在他腰间的手臂。
我脸一赦,"杀人不好玩,我有个法子......"身子前俯,将他压得贴住马颈,手中鱼吻随着马纵跃挥动,手臂来回圈扫,抱起一堆枯茅。沉香用臂压着,我再割两圈,收了许多蔓草,两人勒马落地。
茅芜枯黄发白,握手里就是一把朽干,我让他扎个堆,约莫小儿大小,自己也如法炮制扎了一个,然后剥了他外衣,剥了自己的,套在两个草堆上。沉香偏一下头,看出端倪,抢先将一个放上马,我忙拿蔓草绕马腹缠两圈,系住草人。
两人七手八脚,绑了两个草堆在马,我朝马臀使劲击出一鞭,马吃痛,嘶地狂奔而去,远远望着,真的就像两个人在纵马飞奔。
这番忙弄也花去了一刻多钟,追骑的蹄声更近,我抓着沉香,沉香抱着包袱,两人奔到臧河边,咬着牙跳进初冬的寒波。

从河水里洄上对岸,满眼灰濛,好在岸边不远就是一片胡杨林,两人冲过去,沉香跑得有些蹒跚,我一看,他手里犹紧紧抓着那个包袱,浑身湿漉漉,厚重的毡裳变成千斤坠,绊得他举步维艰。我一把抢过沉甸甸的包袱,拦腰扛起他,边奔边埋怨:"你这条笨鱼,不晓得把累赘的东西丢掉么?"好在他水性实在比鱼还高明。
躲在一株株胡杨间,我剥着他湿衣,他解着包袱。解出来,就得意了,"你买的时候都说有用,瞧,还好好的。"
我一瞧,几件狐貂兽皮衣,包着火石火绒几样小物什,都好好的没被水浸湿。当下大夸他,剥出软香身子叭叭叭大亲特亲。
随后抱了许多枯枝燃了个火堆,围着烤火烘衣。我挑的地方树围得严,又把衣服挂开了,天虽阴沉沉,却毕竟不是黑夜,火光不会太瞩目。
两人赤着身子,我摸摸他,他亲亲我,互相折磨了半个多时辰,却不得不忍着满腹欲火。沉香几次不满地跨上我身,我几乎晕眩,咬着牙,"追兵快快来了,别别闹!"
在第七次差点失控后,我果断地扯下一件半干的袍子,把他包了个严实。
他就一直坐火边生闷气。
许久许久,在我感觉中一呼一吸都是极难耐的时光,胡杨外忽然飘来牧人的歌声。声音十分辽远干净,像逆天的泉流失了色的月,又像是无边无际的花原最悠远的云,高扬若风鸢,低迴如诉,听在耳里,时光也在慢慢静去,仿佛我与沉香还躲在帐门处看天堂阳光。
听得出了神,几乎忘了身处何地。沉香趴在一棵横倒的胡杨上,朝着歌声飘起的方向睁大着眼。那是胡杨的前方,臧河下游的方向,似远在天边,但其实近在咫尺。我回过神,赶紧扑熄了火,唰唰唰扯下四五件衣服,拉过他穿一件,又给自己套半件,七手八脚,总算包粽子一样包得严严实实。
又给他梳发,胡乱扎几条小辫子缠脑袋上,然后抓两手柴灰,再次毁去他绝世容貌。沉香伸出手,也给我弄头发,公子估计是弄了个鸡窝,此时自然无暇计较,自己涂了脸,包袱还打好,小心向林外走去。
臧河的下游,两三个牧人赶着毛卷卷的绵羊,荒草衰黄天昏溟,羊群在河边饮饱了水,散得满野都是,到处啃食枯草。远处是隐隐隆起的包子样帐篷与连亘的围栅。我与沉香远远看着,冬天草料不够鲜美,没啃多久,又被牧人慢慢地赶回去。
日之夕矣,牛羊下括。不知怎么,我忽然想起诗经中的这一句。柳夫子给它解释过,说是女人思念行役的丈夫,见到日落牛羊归家,心中怨恨。我现在见到归栅的牛羊,却恰恰与那思妇相反,是离家的人在想家。
打从踏上吐蕃的土地,公子就一直想着回家。
呆呆望着,不知不觉脱口又说:"沉香,等回去了,咱就呆桐院里,哪也不去了。"
沉香看着我,忽然伸手摸摸我肚子,"笑天,你饿了~"

又一个夜晚降临,我与沉香挤在羊群中,抱着他,羊毛、皮裘,也尽有温暖。
我本来拎了一头小羊羔,想宰了填肚,被沉香怒目了又怒目,硬生生刀下救去。所以没办法又去做偷鸡摸狗的勾当,明天牧民们肯定天一光就叫天神,神把他们的羊肉馍全吃光了。
我还沿河流而行,不是因为信任郎依依,只是坚信有水的地方,性命有保障。
一路走去尽见平原,牧区极大,牧人们冬天放牧都是晚出晚归,因此近午的时候才见到成群的绵羊山羊,小鹿一样的羚羊,还有当地特有的一种动物,叫牦牛的,在附近时不时的闲晃。
这牦牛十分奇特,四肢又短腹毛还挺长,看着就像披了条垂流苏的毡布,如果颜色再斑斓高贵点,大概就像娘讲过的仙人坐骑--神兽。
沉香走没几步就给公子甩脚,说腿酸,那模样就是要公子抱他飞。我虽然极想满足他,但想及一身真气还得留来应付敌人,只好拍拍背,花费点气力背他。
他趴我背上,脑袋蹭来蹭去,一会咩咩咩一会哞哞哞,我臂腕摇两摇,他一扯喉咙,居然给我放歌--
"长长的河流潺潺的水哎~
软绵绵的羊啊抱在怀~"
嗓音极美妙,牧歌的韵味学得十足,我听两句却立即把他捂住,恶狠狠:"格老子的,咱俩是在逃命你吼什么吼!"
沉香咬牙瞪眼,又给公子记了一笔仇。我忙伸脖子给他凑上个亲爱的吻,然后就近捕了头牦牛,两人骑上去,噌噌噌屁颠屁颠地奔走。
他小子笑得眼一弯,燕尾又是一颤一颤。
依着河流辨认着方向,我只能确定自己是在往东走,是向大唐的方向进发,但却不知究竟走到了何处。吐蕃的追兵偶尔在河对岸现个影,我两人如惊弓之鸟,立马一溜烟飞逃。
臧河在一个陡峭的山峰下拐了个大弯,山势险峻,牦牛压根就是神兽的未飞升种,见有危险就止步不肯行了,灵异得不得了。我给它头颅狠狠敲上两下,它立即放足颠跑,竟然攀山而行。我又吃惊又好气,沉香甩着脚哈哈地笑,还叫:"跑快点跑快点!"
我心中忐忑,山上有终年不化的积雪,牦牛颠颠颠地竟然翻了过去,走下坡时就跟烧着屁尾的野猪似的,一个风速直冲,把我与沉香摔出去。
山雪厚滑,我急捞住沉香,打两个滚,总算止住下跌的冲势。沉香一手还去抓雪,被我背起,两个纵跃下了山。回头看时,山尖皑皑,那头该死的牦牛早颠得不见了影。我磨磨牙,"这野牛,别让我再逮住了,不然宰了开全牛宴!"
眼前平原已不再,继续走下去,竟是深林峡谷。
沉香蹬蹬脚,将头趴我颈间,舒服地吁了口气。我其实也很累,这些天总感觉身子骨不大利索,有点老而将朽的错觉,时常发疲。
水往低下流,险山深谷,走进去,却觉景色大异。
初冬的山谷,霜雪未挂素装未裹,到处还是碧树绿草,野花疏落,有香有色。走一段,又见藤蔓攀岩,走兽飞跳。沉香伸着脖张来望去,时而学鸟兽作怪声。我越走越诧异,便是一山不同季,见到些清劲的草苍绿的松柏也就罢了,居然连骨节清奇的箭竹都长着一大片一大片。这要真逢上阳春,还不是一处鸟语花香的人间桃源?
山石林荫里泻出一径野溪,沉香神清气宁,突然又在我的耳颈飙歌--
"长长的河流潺潺的水哎~
软绵绵的羊啊抱在怀~
软绵绵的云朵抱着睡~
我们走啊向前走,羊啊回头望~
我的小羊啊,回头望~"

我幽幽斜去一眼。峰壑间豹、麂、熊、狐狸已经在探头,神出鬼没。
他嘹亮的歌声还在飞扬--

"青青的竹子美丽的山哎~
我们像鸟儿飞啊飞~
天茫茫草黄黄~
鸟儿高高飞,云儿被风吹~
我的小羊啊,不见回~"

远处似有鹰隼盘旋,我确信狼与虎都给他召唤出来了。
迎面地势广阔,一片平净的湖泊横展如画,成群的羚羊在草野上奔跳。我深深吸口气,对他说:"沉香,我累了,咱们歇歇吧!"两人倒在湖边草地上,我按着他喉咙,实在忍不住,"你他娘的长了副好嗓子,唱的都些啥屁歌,公子吼几嗓都比你好!"
他眨眨眼,翻个身把公子压下,笑得灿亮灿亮:"笑天哦,唱!"
我把他压回去,想了想,又扶着坐起来,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他居然学公子磨人,"笑天,唱么~"我嘿嘿笑了,折下一枝草,给他唱--人来瞧:
"一月啊闹元宵,提个花灯盼人瞧。
三月啊桃花娇,脸儿红红盼人瞧......"
唱一句,草尖儿打个旋刮一下他脸,人来瞧也改成盼人瞧。
"五月啊龙舟摇,敲锣打鼓盼人瞧。
七月啊渡鹊桥,早早梳妆盼人瞧......"
草儿轻佻地刮啊刮,沉香开始还一直眨眼闪避,后来只睁着眼看我,脸上几分无辜,几分嗔意,却独独不见半点羞恼。公子唱完,他忽地嘣出一句:"你在笑我?"
"公子是在调戏你!"
对准鼻头,狠狠又是一下。他还有些无措,我哈哈一笑,上了瘾,草尖就一下下没完没了刷他脸颊。沉香挪着屁股退,我压着膝进,他手按地继续后挪,我不依不侥地刮,嘴里不停哼脸儿红红啊盼人瞧。他一下子恼了,扑上来就抓脸扯衣,压住公子浑身撕抓。两人躯体厮缠,本就蠢蠢欲动的心思,没两下,火就给他磨出来。
我脑中浮出他胡杨下烤火的撩人胴体,咬着牙还想自制:"沉香,别乱动!"结果他膝盖一个顶碰,天雷勾了过来,公子几把火同时腾起,神仙都没法救。

湖边春色云散,还只顾与他亲密厮磨。他神态慵软,眼中潋光情波,点点醉人。我拨着他额边发丝,他猫儿一样望来,却是几分天真依恋。我忽地别扭,坐了起来,老态龙钟地叹口气,这气叹出去,就觉得自己平空长了他十岁,于是更别扭,磨着他也坐起身。
沉香抚着我身子,眼睫扇了扇,暖昧地问:"咋了?是不是想再来?"
我拉住他的手,忍一忍,说:"沉香,你就像个不懂情的小孩。"
话说完,又觉得不对。他分明晓得吃醋晓得将我死死霸住,公子有个皮伤肉痛也晓得心疼,对我是这般无私亲密,他不懂情,那情是什么?
沉香眼一斜,意气又上来,"我不懂,那你也不懂。你瞧你会的,我都能学得会!"
这话说到点了,公子会的,粗鄙、恶霸、娇惯脾气,他没一样落了,还给学了个青出于蓝,想想他初到桐院时多么天真单纯,是公子言传身教,将他一点点带上歪路。可这情......我望着他,无言以对。

厮磨半天,肚子又咕咕地乱叫,沉香摸出最后一张硬馍,掰了大半给我。他自己吞了几口,蹲岸边鼓着眼看如镜的水面。我哗哗地捞起一手水,喝几口,"这水还暖的?咱俩今晚在这湖边过好了,待会泡个澡摸两条鱼。"
"鱼很少。"他说。
我一怔,"不怕,摸不到公子给你打熊去,熊掌可比鱼鲜美多了。"
"人掌更好吃。"阴恻恻地一声。
我一个激凌,差点吓破胆。声音从左侧传来,那距离似乎就一把剑的长度。我慢慢转头,先看到一点纯黑的衣影,接着是肩是颈,最后是冷漠的脸。郎依依的姐姐,那位据说青衣楼内乱时被救出的我的某位堂姐,郎朵拉月英。
黑色衣袍是苯教的标识,襟边、袖口还有火莲图腾,十分惹目。
我又看一眼,她神色比妖鬼还恐怖,左右额角竟然生着焰鸟的红纹,细细浅淡的纹线极像血管。一张脸比冰雕还冷,两片唇也没有血色。
她扮成安家女婢时我竟没留意,这个人根本不像人,至少不像个活人。柳夫子说苯教的法师会用妖术炼药婴,这药婴二十年而成,头不断身不死。在成都夜宅中见到她,身中七八剑,剑剑致命,如今她好好站在我面前。
我想不出她还会有别的身份。
她或许是当年老头子手下的一条漏网之鱼,或许是我的某位堂姐,但如今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迦洛法师养大的药婴,苯教的妖人,已经灭绝了心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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