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无数人羡慕、向往不已的地方啊!天下人都以为住在这深院豪宅里的天皇陛下该是多么幸福,可是又有谁会知道,身居皇宫,却心灵空虚。住在这里的人们哪个不是心怀鬼胎?即使是妻妾成群,与哪个不也都是貌合神离?
一阵凉风袭来,他轻轻拉紧了外套的前襟,身体因突如其来的寒冷微微瑟缩了一下。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残酷和铁石心肠了?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抱有同情心。其实这残酷也是在报复自己,使自己充当了一个不愿充当的角色。
可是直到那个人出现,激活了他日渐变冰冷的心。
他是那么的不寻常,在他身上有一种震慑人的力量,也许是他的美丽,他的优雅,或者是他表现出来的自信。对于习惯于发号施令,习惯于让别人臣服的自己,他显得是那么不可抗拒。
他是那么非比寻常,即使是一块石头,也不可能对他的魅力视而不见,任何人在他的魅力面前都不可能麻木不仁,就连他这个冷酷的,追求完美的人也不例外。
可是每当看到或听到他们在一起,心底就会涌起一股无名的怒焰,嫉妒的愤愤将自己点燃。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许是自己太过自私吧!但这种随心所欲的自私并不是谁的过错,也许因为爱本身娇艳媚人而罪孽深重。爱本来就是单方面的自私自利的东西。但也许就是因为爱的这样自以为是、以我为主,爱才会具有魅力,才难以割舍,愿意付出一切乃至生命的代价去独占他。
感情就是这样,并非所有的都是纯洁美好的,有时某种嫉妒或者憎恨反而会产生强烈的能量,产生意外的结果。复杂纠葛的强烈情绪似乎比单纯美好的东西更容易成为恋爱的起爆剂。
"陛下。"侍从低声的通报将他从浮想联翩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们来了。"
"知道了,让他们进来吧!"
一会儿之后他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陛下--"两个人跪在地上,恭敬的行礼,甚至连头都不敢抬起。
"什么情况?"他仍然站原地,似乎是想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躲藏在这片黑暗里。
"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果然去找了芦屋道满。"
他丝毫不动声色,他的任何表情都看不出有任何的担心或者吃惊,他的眼神平静,静静的等着他们的讲述。
"如您所料,晴明大人似乎已认定那件事是道尊所为。"
"他们二人似乎为此事还发生了争执。"
"是么--"听到这里,他的嘴角浮起一抹浅笑,但那笑仅仅从他脸上一滑而过,又变得面无表情。
"那些人呢?有什么动静?"
"太政府似乎仍很平静,看样子源博雅还没有同意他们的计划。"
"源博雅?--"
他转过脸去,不再看他们,而那两个人也态度谨慎的不敢说话。
两个人默默地对视了一眼,深深的低下了头,他们此刻能深切感到眼前的这个人给他们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并不是因为他的身高,还有他的优雅和散发出来的力量。
许久之后--
"你们干的很不错,继续盯紧那几个人。"他声音不带任何温度的下命令。
"是!"
"去吧!"他轻微摆动了一下手指,两个人退了下去。
等大殿之内又陷入一片寂静之时,他的眼神变得茫然,整个人似乎是跌入了回快之中,他的脸看起来遥远而冷漠,仿佛月亮背着地面的阴暗面,‘源博雅'这个名字使他心中升起了一种错综复杂的奇怪感觉,有点排斥,还有--怀念?
第 8 章
太政大人府--
年迈的太政大人此时一边踱着步子,一边在思考着什么,他显得很焦虑,从房间的一边走向另一边。他让所有侍从统统告退,并下达了严格的命令,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许踏入这房间一步。
突然,他听到门口有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他连忙亲自去打开门。
"大人--"来人他面无表情地递上一封信。他伸手将信接了过去,迫不及待的拆开阅读起来。随着目光一行行的下移,他原本紧张、沉重的表情渐渐轻松起来,眼睛甚至开始放光。
"太好了!真是苍天相助啊!"他双手有力的拍合,"把这情况散布出去,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平安京将要面临的灾难!"
"大人,这事情恐怕瞒不过阴阳寮的人吧?"那人迟疑了一下,低声问道。
"阴阳寮?哼!咱们的博雅大人一人就已经使他们应接不暇了!"太政大人轻蔑的望着他,仿佛他问了一个十分幼稚的问题。
停顿了一下,他抬起青筋暴突的手磨擦着自己松弛的下颚,眼睛看着房间的一个角落,自言自语道:"不过你的担心也不无道理,我们还是应该小心行事。"
他再一次靠近那个人,他弯下腰对他说了些什么,但他的声音仅仅传进了这个人的耳朵里,没有向身边的空气中流露出一丝一缕。
道尊伫立在门口,踌躇着该不该进去,终于,他轻轻敲了敲门,无人应答。但是,晴明在家里,只是不想给他开门罢了,他能感觉得到,他的手又在门上拍了拍,一下,两下,等待持续了很久,仍然无人应答。
静止的门似乎在考验着他的耐心,终于,他不再冷静,眼神愠怒而狂乱,声音变得高亢而奇特,"安倍晴明,你无权这样对待我!"随着愤怒的话语,挥起拳头狠狠地砸在了厚实的门板上。可是这一切仍没能叫开眼前的障碍。
他转过身背靠在紧闭的门上,抬眼望着淡紫色的云层,脸上现出了一丝悲哀。暮色中,云朵在深秋的天空里相互追逐着。细细的灰尘落在他的眼睛里,落在他的嘴唇上,他的肩膀在凄厉的晚风中轻微颤抖起来,他抱起双臂,努力使自己打起精神,最后望了一眼那个拒绝了他的小院,愤然的迈开步子,离开它,离开它周围浓香、温柔的黑暗。
而此时在小院之内,两个人沉默着对坐在内室之中,谁也不开口说话,许久之后,其中一个人站起身来,走向廊外,似乎在仔细聆听着,过了一会他又走回房中。
"他走了。"
晴明没有抬头,仍低头凝视着摆在眼前的星象仪,一只手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转动着它,另一只手捧着一卷书,似乎是想从它上面找寻些什么,表情严肃而认真。
那个人重又跪坐在他对面,"你真的不想再见他了么?"
"嗯。"
尽管晴明心中也不相信自己能这么轻而易举地做出不再见他的决定,而且自己真的能做到与他毫无关联了么?
一个决定简单的很,但感情之间的事,并不因是否做出决定就不再见面,也不因没有做出决定就继续见面。如果能够如此轻易就罢手,当初就会不陷进去。可是现在这样明知欲罢不能,却仍执意而为才最让自己迷惘苦恼。凭着一句‘不再见他!'就能从此了无挂念,互不相干,未免过于自信了吧。一个决定绝对改变不了对一个人的爱。
"晴明--"那人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只唤出了他的名字便合上了嘴巴,也许他也觉得感情的事情,本就无道理可谈吧。而且他也太了解眼前的这个人,他太过沉静,真实的感情从不外露,谁也猜不透他那脑袋里装着些什么古怪的想法。
晴明没有理会他的神态变化,却问起完全另外的问题:"保宪,你也是这样认为的么?"
没错,坐在晴明对面的男人就是他的师兄,贺茂忠行的儿子--贺茂保宪,他与晴明从小一同长大,同样在忠行的严厉教导下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阴阳师。
"是的,就是因为发现了这种情况,所以我才特意赶来。"保宪略微低下头,盯着晴明指间的星盘,"如果这事真的如你我的预测,......"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可是表情早已严肃起来。
一阵压迫感的沉默如潮水般充满了整个房间,两个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之中,在各自坐着的地方一动不动。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
终于晴明丢开手中的书卷,身体好像没有任何重量似的,轻灵地站起来。幽蓝的月光从檐轩照射下来,他抬起头仰望着那一轮悬挂在夜空的圆月。
"真的会消失不见么--"轻轻的话语,似乎是在问身后的师兄,又似乎是在问头顶的月亮。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平安京变得不安起来,平民百姓乃至整个宫廷都被天狗食月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
所有人都陷入紧张的情绪之中,他们既慌恐又害怕,惶惶不安地等待着灾难的降临。
无知的寻常百姓在被可怕的恐惧所控制时总是会做出脱离常轨的事来,有些人甚至拖家带口的离开京城,试图逃避出去。有些人则把生活必需品带在身上,准备随时逃离。
这些行为虽然可笑,但并不可怕,而另一些人由于这些传言,内心深处产生了太过强烈惊慌和不安,陷入了疯狂状态。
一些人挥舞着手中的刀棍,东跑西窜地大喊大叫:"天地要毁灭了,不如大家一起去死吧!"而盲从的人们也是满脸杀气,一窝蜂似的跟着狼奔豕突,满街乱窜。而在这些盲从的人中也不乏有狂暴之徒,趁乱烧杀掠抢一番。
晴明与博雅两个人站在被染红的隅田川岸上,望着那些渐渐漂上岸边的尸体,在这些尸体里,有女人,有孩子。看着尸体按照水的节奏摇晃着,博雅突然有种回到战场的感觉,回到了那个弓箭横飞,血鲜横流的地方。
"实在是太可恶了!"博雅低吼道,他毫不掩饰自己痛苦的表情,还有他痛苦的内心。
"你不能将这一切全都归罪于百姓。"晴明平静的说道,也许是他对自己的情绪有着太强的控制力吧,他脸上很平静,这一切好像没有对他产生什么大的影响。
他侧过脸看向晴明,他没有从那双琥珀色的眼里看到一丝惊讶,只有冷漠,他就那么站着,低垂着眼睛,就那么冷冷的看着。"晴明,你怎么可以这么平静?"
"面对可怕的事物闭眼不敢看,就会觉得它可怕;什么都不在乎,哪里还有什么可怕可言?"他仍是一副冷静无表情的样子,凝神静气的站在那儿,于周围可怕的环境中,似一潭干净清澈的湖水。
两个人又伫立良久,直到晴明侧过身来冲博雅说:"咱们走吧。"
坐在牛车上,博雅望着双目微合的晴明,恳切的问道:"晴明,你说天狗食月真的会发生吗?难道就没有办法阻止?"
"不论发生什么,那都是上天的意志,无法改变。"晴明仍保持着假寐的姿势,一只手托着脸颊平静的说。
"是么--"他的声音传达着他内心的失望。
牛车仍吱吱呀呀的走着,博雅努力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知道么,陛下已经让刑部省去调查是谁散布出消息了。"
"哦?"晴明睁开眼睛盯着他,"那他们的调查进展如何?"
博雅望着他,似乎有些难以启口,但还是开口说道:"听说是阴阳寮的人干的--"
目光交错,博雅惊异的发现晴明竟有些忧心忡忡。
"怎么了?"
晴明重新闭合双眼,用喃喃自语的声音说道:"也许我们必须接受命运的考验。"
尽管他的声音很轻,但仍使博雅不禁身体一缩,他的后背一阵发冷,他知道,也许这种所谓的命运很有可能就是死亡。
第 9 章
秋天一场令人不堪的雨突降,把树叶打落在地草地上,比针尖还细、比绢丝更软的雨,无声地倾洒在已日渐萧条的庭院。往日满园茂盛的杂草,曾几何时绿得逼人的气势都不见了,在雨中只有一副颓丧的、湿漉漉的模样。草丛中也有些草已经枯萎变色了。整个庭院因为树叶、草尖的雨水而降了温,使空气变凉了。
"晴明,这一切竟然是道尊干的,真是不可思议!"博雅左手挚着酒杯,侧过脸来望着晴明。
随着深秋的来临,空气变得十分清新。晴明仿佛沉浸在这弥漫着菊花香气的空间里,他脑袋靠在廊柱上,双目望向庭院。看上去他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博雅的话。
"什么?"发现博雅注视着自己,才回过神来。
"你说道尊会在哪儿?刑部省的人找遍了整个京城,也没发现他的人影。"
晴明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低下身子拾起一旁的酒杯,啜饮起来。垂下的睫毛遮挡住了投向自己的视线。
博雅似乎刻意在忽略他的躲避,继续问道:"你对这事难道就没有一点看法吗?"
听着他的问题,晴明皱了皱眉头,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严肃、高雅、不善于调情的男人此刻竟变得如此咄咄逼人。
"没有。"晴明放下酒杯抬起头来,眼神中流露出疲惫和困倦的神态。
"你怎么了?"
晴明看到博雅用一种陌生、搜索的眼神盯着自己,似乎察言观色地揣摸着自己的内心。"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而已。你的笛子呢?吹一曲吧。"他将额头放在手心里,这么多年来他早已习惯把所有情绪隐藏起来,巧妙地逃过了那双观察的眼睛。
博雅不再说话,从腰间取下从不离身的竹笛,随着笛声响起,周遭的嘈杂化为乌有,一种仿佛来自海底的声音通过耳际传入心底最深处。
晴明将自己陷入这充满了哀伤的旋律中,从早晨进入紫宸殿起,就有一种感觉包裹着他,那是一种挥之不去的不安,仿佛丢掉了什么重要东西般的焦虑感。心中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烦恼和不安。
其实他心里清楚,谁也离不开现实生活。不论是他安倍晴明,还是道尊,还是眼前的源博雅,他们都藏有和外表表现出来不同的、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想到这里,他心里十分难过,他感到有些窒息,紧接着他慌忙把这些杂念全部抛开。
他将目光重又投向了雨雾中的庭院,昏黄的烛光下,发亮的雨仿佛无数蛛丝自苍穹垂悬下来,他想起了‘寒冷清秋'这个词,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此刻竟是如此的贴近自己的心情,独来独往、自由自在,却又觉得如风中落叶,无依无靠。
渐渐的,他仿佛又置身于紫宸殿。他隔着众人看着太政大人那张苍老的,布满折皱的脸上展现的那种气息,几乎无法察觉的、非常狡诈的怀疑和嘲讽。看得出他只是在心里笑,一种满足的开怀大笑,但外表却没有任何破绽。
他知道到那种笑容意味着什么;那双眼睛里为何有那种狡诈的神情;那个人都干了些什么。可是又能怎么样呢?除了继续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原地,还能做些什么?这该死的身份要求他必须这样做,小心谨慎到完美无缺的地步。
一张张面孔从他的眼前飘浮而过,到底谁才是那个卑鄙阴暗的,始终戴着假面具的人?
他仰起头靠在廊柱上,他脸上仍旧是往日的那种讥讽的表情。尽管如此,他的脸像白纸一样,没有一丝血色。
他身边有太多双眼睛,紧紧的盯着他,揣摩着他会站在哪一边,或者说,他们都在驱使他站在自己这一边。面对着这些只盯着他们迷恋的东西、贪婪的眼睛。他突然有一种失望、恐惧,此外,还有一种缺乏信心、听天由命的无可奈何的感觉。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与博雅的目光相遇。很有可能他已经默默地注意了自己一段时间了。
在两个人之间的一片寂静中,在慵悃和潮湿的空气中,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你想做天皇么?"
与此同时的太政大人府的庭院内,各色鲜花已完全凋谢,少了鲜花的浓艳,高大的灌木丛在细雨中显得暗淡而无生气。
道尊静静的站在窗前,表情冷漠,即使在这个充满了危险的夜晚,他看上去仍旧没有什么变化:高高的额头,庄严、稳重。他将目光投入窗外,但眼神并没有聚集起来,他是在沉思?还是在揣测?或是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