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迟疑的表情,太政大人有些急躁起来,"博雅!难道我们是为了自己吗?"
博雅转过脸来看着太政大人那张因激愤而微红的面孔,心中暗想,‘你们难道真的是单纯的为了我着想么?难道就没有隐藏着更深层的原因么?也许我只是你们的一个借口而已吧!'不过他说出口的却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请让我再考虑一下!"
"博雅,听说你最近和那个叫安倍晴明的阴阳师走得很近啊!"太政大人忽然转换话题,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问道。
博雅没有想到素来对别人私事不感兴趣的太政大人,现在突然如此单刀直入地发问,他一时措手不及:"啊......我们是有些来往......"
"他可是个很神秘的人呢!听说他是什么白狐的儿子,他的那所宅子正建在鬼门之上。哼!对这种装神弄鬼的家伙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博雅一听激动得张开嘴想问些什么,但是立刻控制住了自己,他知道此时自己如果表现出对晴明的过分关心,本意就会被太政大人那双老谋深算的眼睛所识破。
"还有,好像那个人也对他有些想入非非。"太政大人的眼神再次瞥向身后的紫宸殿。
"是么--"博雅故作镇静的说。其实太政大人的话已让他异常不安了。
曾经以为连日来的对坐共饮,自己已经很了解坐在对面的那个人,却没想到在他平静的外表下竟隐藏了这么多秘密。对于他的一切,自己从不过问,而晴明也从来不提。
难怪他似乎具有某种未卜先知的能力,在自己还未开口,就知道自己想要说些什么;难怪他的家总是冷冷清清,在自己询问还有谁时,他总是笑而不答;难怪他总是显得那么傲高、与众不同。
"博雅,你应该也有想要保护的人吧?"太政大人的声音将他从渐飘渐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是,有的--"听到这个问题,博雅的脑子完全清醒过来,他明白太政大人此问的用意。
但博雅不知为什么,按理说这个问题所指之人应是自己的母亲--藤原王妃才对,可是浮起在心头的身影,却是那是自己骑在马上所见的那一抹洁白的身影。
"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知道有些时候,人总得做一些与自己本性相悖的事,但是那只是因为我们想要保护更加珍贵的事物而已。"太政大人提醒着他,话语里含带着毫不掩饰的告诫意味,"我会再给你时间,但是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说完这些话,他迈着健硕的步子超越博雅一路走远。
空旷的场院里只留下了博雅一个人独自站立在日头之下,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蝉鸣响彻在他的耳边。他抬起头来,望着头顶上的烈日,灼热的光线刺得他睁不开双眼,"我该怎么办?"他轻微的声音刚一出口便被空阔的天空吸收进去。
寂静的土御门安倍晴明宅院中,晴明仍是一身白色单裳依着廊柱坐在外面,他用白皙、纤细的右手手指拿起酒杯,端到唇边。轻嘘一口气,呷一口酒,仿佛用唇吸入吹过清酒表面的轻风。
"大人--"一位年轻的蓝衫女子出现在他身边,询问似的望着他。
"让他进来吧。"他眼神仍停留在草丛间飞舞的蜂蝶身上,轻轻摆动了一下手指。
不一会儿,一位身着黑色官服的中年男子急匆匆的走了进来。"晴明大人。"
"足利大人,稀客啊!"晴明并未站起身来,只是抬起头揄揶的望着他。
"啊--哈哈!"足利尴尬的站在原地,发窘的笑了起来。
"您来找我有何贵干啊?"晴明收起脸上所有的表情,严肃的问道。
足利凑近乎似的跪坐在他的对面,"我受太政大人之托,调查克明亲王府的事。"
"哦?是么?"晴明不以为然的继续呷着杯中的酒。"这与我有何干?"
听了他的话,足利更加尴尬起来,他清了清喉咙,似乎是想要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我听说您在克明王府内发现了一些东西。"
"听说?"晴明的嘴角凝成一个冷酷的微笑,"是您听说的还是看到的?"口气里的戏噱清晰可闻。
"这个......"
"足利大人,由于那样东西与诅咒有关,所以很抱歉我现在还不能交给您。"正在足利不知该如何解释之时,晴明已经开口说话。尽管他的声音仍一如既往的低沉而慵懒动人,但言语之间却透露出威严不可违抗。
足利有些错愕的点点头,搓着双手笑着说道:"既然是这样,那我也只好空手而回啦!哈哈"
"非常抱歉,恕不远送了!"说完,晴明示意一旁的蜜虫将其送出门外。
待身后的门‘咣'的一声关闭,足利将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摇了摇头,"他还真不是个寻常的人呐!"
他再一次回身看着那紧紧关闭着的两扇门,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折皱的脸上浮起一丝诡异的笑,"恐怕也只有他有如此骄傲的资格啊!"
第 6 章
明月如银盘般向繁茂的杂草遍洒着清辉,庭院廖落,四周一片凄凉,博雅与晴明对坐在廊下,竹管之声正在二人之间响起,那清脆的音色沁人肺腑,婉转悠扬,不同凡响。
一曲终了,晴明好像还在出神地玩味着那仍然飘荡在周围大气中的笛音余韵似的,微闭着眼睛。过了片刻方才开口说道:"博雅的笛声果然是清纯悦耳响彻云霄啊!"他此时身着一件轻柔的白衬衫,外罩一件常礼服,飘带松散,甚是随意。灯影中,姿态跌丽。
"晴明过奖了,雕虫小技而已,并无精深修养。"博雅说着放下手中的短笛,擎起面前的酒杯,啜了一口。
晴明睁开眼睛,不再假寐了,肘支在矮几上,一只手撑住面颊,神情专注的盯着他,"过谦了吧?听说中将大人的笛声可是迷倒了不少佳丽呢!"
博雅的脸有些微微泛红,但他仍故作镇定的放下酒杯,"难道我在你眼里竟是那种放浪形骸的公子哥儿?"
"嗯--"
望着博雅眉头微蹙,晴明忽然笑了起来,那种轻声浅笑煞是悠闲自得。
而坐在对面的博雅也只是目光越过手中的酒杯微笑的看着他。虽然他对晴明的这种以捉弄自己为乐趣的爱好感到应接不暇,却又觉得这正是他吸引自己之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博雅开始非常珍惜二人共处的时刻,为了到这座小院来,他甚至可以改变事务日程安排,对见面的麻烦以及时间的浪费毫不在乎。而当他一个人的时候,只要有一点空隙,脑子里就会掠过晴明的身影。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一想起晴明,心头总感觉到一种窒息般的惆怅。
"博雅,时间到了。"不知何时晴明已停止了浅笑,他侧过头看着庭院,在夜的寂静中,他的脸颊到颈脖的曲线洁白显眼。
"什么?"博雅只顾欣赏着面前的人,却一时没能弄明白他所说话的意思。
晴明回过头看看他,"我说时间到了,咱们该出发了。"
"出发?去哪里?"博雅更加弄不清楚状况了,听晴明的话似乎自己应该知道接下来两个人应该去哪里,可是自己却完全是摸不着头脑了。
就在博雅仍困惑之时,晴明已站起身来,蜜虫拿着白色件外衫走过来,帮他穿好后,挑起一支着灯笼,冲着博雅嫣然一笑,"博雅大人,我来给您引路。"
天空依然不见星月,云朵似在飘动,微风习习,三人自然的形成一列,从弯曲的回廊穿过,浮动着灯笼亮光的池塘里传来蛙鸣声。
博雅跟在晴明身后,晴明白色的衣衫映照着灯笼暗淡的亮光缓步前行。他的整个身体没有一处有棱角,从肩膀到后背,再到腰肢,线条流畅,柔和舒展,浑然一体,却蕴含着妖艳。
牛车吱吱呀呀的不知走了多久,在博雅几乎要被轻微的摇晃催眠时,忽然感到它停了下来。他随着晴明刚一下车,夜雾就把他们包裹了起来,而一直走在前面的蜜虫手中的灯笼所散发出来的光线在雾里也显得蓬松朦胧。
"走吧!"晴明说着向前走去,而博雅紧随在他的身侧,四周的清静幽暗使两个人自然而然地挨在一起。
两边是广袤深远的森林,连月光都照不进去。偶尔漏进一束光或者两束光,幽蓝的月光照到的地方,那些微光亮反而加深了夜晚的黑暗。他们紧紧的跟随着眼前那如梦似幻的光晕走着,不知又走了多远,一间小小的茅屋出现在博雅眼前。
晴明伸手推开门,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出现在他们的面前,那人看起来很强壮,个子不高,青黄的脸色,松驰的眼皮下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们两个人。
博雅不由自主的将手按到腰间的佩刀上,下意识地保持一种进攻的姿势,警惕地看着那个人。
"啊哈!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晴明大人啊!"那人一面用带着嘲讽的口气和晴明打着招呼,一面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身后的博雅。
"您好啊!"晴明似乎和他很熟络似的,不待他招呼便坐在了他面前矮几的另一边。然后回身示意博雅坐在他身边。"这位便是源博雅大人。"
博雅看出在晴明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那男人的脸上闪过一刻的不自然,但转瞬即逝,他又咧开嘴露出满口的黄牙笑了起来,"博雅大人,恕我芦屋道满失礼啦!"
不待博雅回答,晴明便开口说道:"道满大人,近来收获颇丰吧?"
"哈哈!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那双狐狸的眼睛啊!"
"看来的确是了?"晴明依然展颜笑着,脸上却隐隐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亲王府的灵气果然是好东西呐!"道满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之色。
"那这样东西一定是您的了?"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绢帕包裹着的物件放在中间的矮几上,伸出两根手指将它推向道满面前。
道满并没有接过,也没有打开,只是看了看晴明的眼睛,突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大笑来,"我就知道这东西会给我惹下大麻烦,果不其然啊!"
"如果告诉我背后的那个人是谁,这对您来说就不再是个麻烦!"晴明语调平淡,沉着稳定的说道,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但目光却严厉冷峻。
"啊哈!真是苦恼啊!若是我无可奉告呢?"道满脸上仍然挂着笑,但玩笑间却透着一丝挑衅的味道。
"那就如您所料,惹下了一个大麻烦!"晴明的声音依然温和,但他注视着道满的目光中带有一种可怕的东西。而道尊也收起了笑容望着晴明。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的对视着,一瞬间博雅忽然觉得背脊发寒,周遭都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他将目光落在道满身上,他看得出道满表面上一直保持自然平静的态度,其实,努力采取自然平静的态度本身就已经很不自然。
终于那琥珀色的目光占了上风,道满收回自己的视线,用尖锐的目光飞快的扫了一眼博雅,咧开嘴笑了起来,"博雅大人还真是个不寻常的人啊!"语气浮现淡淡的嘲弄。
"道满大人!"晴明狠狠瞪了他一眼--只有一刹那,眼神立刻收敛。
道满似乎被这冷硬的眼神所震撼,不自然起来,"好吧!晴明,我并不知道背后的人是谁,来找我的人是那男人身边的近待。好啦!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重新坐在牛车上的博雅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了,一方面是印证了心中对那次事件的猜测;另一方面是晴明给他的震撼。他很难将眼前这个举止中含带着一缕倦怠,目光中透出令人心旌动摇的妖惑的人,与刚刚那个神情冷冽,凄绝冷酷的人联系在一起。
刚刚所经历的那一幕此刻再回想起来,却恍若梦境一般的不真切。他闭上眼睛,朦胧中似乎睡了过去。
晴明收回一直看向车外的视线,望着沉睡中的博雅,好像在沉思着什么。这时牛车外响起了蜜虫的声音。
"大人,道......"她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应不应该说出口似的,突然收住话头。
"知道了。我在这里下车,你送博雅回府吧。"
晴明站在空旷的街道上,望着渐行渐远的牛车,雾气弥漫中已经感觉到凉意。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鸟叫声,只见鸟的影子从天空飞掠而过,街道又恢复了刚刚的寂静。
"你去找过道满了?"道尊那高大健硕的身影从暮色中逐渐显现。
晴明并没有看他,而是自顾自的向前迈着步子。
"那他把真相都告诉你了?"道尊赶上来,他们并排向前走着。
"真相?"晴明突然停下脚步,紧盯着身旁的道尊,"他将你教给他的,那些所谓的‘真相'告诉我了。"他的声音穿透了这夜晚的宁静,颤抖的语调是怒气与指控。
道尊不再说话,两个人静静的站在空旷的街道上,一片樱花落在了他们的肩上,道尊仰头朝上望去,只见小路旁边的高墙那边种有樱树。虽然外面很暗,看不真切,从墙里伸出来的树枝布满了繁华的樱花,在晚上开始刮起的风中飘然落下。
第 7 章
凉飕飕的风越刮越强,带着悲悲切切、呜呜咽咽的声音,把树丛吹得沙沙作响。远处的山峰就像被覆盖上了一张雾气织成的大网,使山色显得更加苍凉。
道尊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却发现那是晴明与自己擦身而过时衣摆发出的磨擦声和细微的脚步声而已。
"晴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道尊伸出手臂扯住晴明衣裳,使他的脚步停顿下来,身体转向自己。
"没什么,只是随口说说而已。"随着夜色的加深,晴明的表情也变得更加阴沉。
"你--"他张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那张英俊的脸上写尽伤感。
"我只是觉得很惊奇,除了你之外还有人能驱使芦屋道满,而且那人竟然还是一个小小的宫廷内侍!"晴明犀利如剑的眼眸流露出深深的凄凉。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望着那双使他陷入痴狂的眼睛,此刻渗透出的阴郁眼神,道尊的心逐渐急躁起来,"这皇城之内难道只有我想杀他吗?"
"哦,那倒是--"晴明阴郁的眼神中闪现一丝他特有的嘲讽,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似乎看透了眼前之人。"不过在这皇城之内,还有谁能用阴阳术杀人?"
"你就认为那一定是我吗?"
"是不是你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晴明只是看着他,非常冷静,目光如冰。
"即使我想要他的命,也不会选择现在下手。"道尊深呼吸着,仿佛是想让焦燥的心情平和下来。晴明的误解使他觉得前所未有的难受,太阳穴周围一阵阵跳着疼,而且喉咙发干。
"什么时候,怎么做,那都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晴明目光转向远处低矮的山峦,几缕头发从乌帽下散落下来,随着拂面而过的秋风轻轻拍打着他的额头,他抬起手将它们从眼前拢向一边。"但是你记住,如果走到那一步,你我就成了敌对的人。我会竭尽全力阻止你!"
晴明的话像一颗颗子弹一样射进了道尊的胸膛,他用手抚在自己的胸口,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突然感觉两人之间立了一道非常沉重的障碍,它是那么的坚不可摧,让自己没有丝毫抵抗的余地。
看着晴明的身影被漆黑的夜暮所吞没,道尊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他仍无法忍住泪水的喷涌而出。
"我没有错!"道尊冲着他消失的方向大声喝了起来,"晴明,我绝不能倒退,哪怕一步。我宁愿牺牲荣耀和名誉,抛弃世上一切其他东西,只为你--"
清凉殿--
一个高个子,英俊并且优雅的男人静静的站在殿门处,一双冷峻的眼睛凝视着被暮色所笼罩的皇城,望着回廊间一行行蜿蜒的灯光,从各个殿内飘散出的薰香,回响在庭院内清脆的、浑浊的、低沉的、激越的、衰老的、细嫩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使整个内宫荡漾在秋夜的悠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