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殿之内重新变得一片空旷时,一种奇怪的笑容固定在他的嘴角上,眼神中却有一丝寒光闪现。
‘源博雅,让我看看你怎么镇压住这为你而来的混乱。'
他向站在一旁的内侍倾过身子,内侍急忙凑了过来,聆听着他的指示。他冲他张了张嘴,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忘记了将要说出的话,忘记了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将要做什么。
一种惊恐从他脚底向上升起,贯穿整个身体到达大脑的深处。他感到那种恐惧的战栗,无法突围的包裹住了他。但这仅仅是一瞬间,所有的意识又回到了他的大脑中,快速的就如同它们离去时一样敏捷。快速的使他还没搞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切就已经结束。
他牢牢抓住倚臂,深呼吸着,努力使自己从刚刚的那种感觉中摆脱出来,尽管他此时感到精疲力竭。
"去把右大臣和贺茂保宪给朕叫来。"
"是。"内侍弯腰退了出去。
第 12 章
虽然保宪知道天皇陛下召见,他应该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但他还是慢条斯理地走着。他需要这点时间独处,理清自己的思绪。
他穿过蜿蜒的回廊来到清凉殿,殿门外站着一名内侍,似乎是在等他,待他走到近前,内侍压低声音说道:"保宪大人,请您在这里稍等片刻,右大臣在里面。"他点了点头,倚窗而立。
而一墙之隔的清凉殿内,天皇陛下威严庄重地端坐在矮几边,两眼如电光般地盯着右大臣藤原道长,"道长大人,你对眼下的局势有什么看法?"
藤原道长是醍醐天皇时期的内大臣藤原兼家的次子,女儿彰子已入宫作了女御。尽管他身份高贵,却因第一权臣太政大人倚重自己的女婿左大臣藤原忠见,只得屈于二人之后,任右大臣之位。
不过他为人沉稳且明智,通常总是从容不迫、镇定自若地应对所有他职权范围内的事,他既不靠近谁,也不远离谁,与朝庭上下所有的人都和睦相处。但是今早天皇陛下以迅雷之势免去了左大臣及兵部卿的职务,使他感到了空前强大的压力,同时也为自己以往中立的作风感到庆幸。当他听到内侍传诏,说陛下要见他时,他明白,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向前迈了一步,"陛下,这显然是有人精心策划的,有人在京都蓄意制造混乱,故意散布恐怖的消息,引起百姓的畏惧和不安。"
"朕刚刚已经任命了源博雅为京都的职守将军。"
"陛下!博雅大人他......"道长大人仅仅说出了这个名字就住了口,这个敏感的时刻,谁也不敢轻易指责一个人是善是恶。
一直屏住呼吸静静听着二人对话的保宪,听到天皇的这个决定也暗自吃了一惊,不由得更加仔细的用耳朵捕捉着殿内的声音。
"博雅大人很年轻,但是他很勇敢,也很睿智,朕相信他能够把局势控制住。"
道长大人似乎在细细琢磨着天皇的话,并没有对此发表自己的意见。
"不过,道长大人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天皇慢腾腾地说着,仿佛是在思索着道长并未说出的担心,"或许,道长大人沉稳的性格与办事经验应该对他有很大的帮助吧!"
藤原道长立即明白了天皇的用意,心领神会的上前一步跪在他的面前,用诚恳的、激昂的语气说道:"臣恳请与博雅大人共同职守京城,共驱流寇,共抚黎民。"
"准了。"
此时倚窗而立的保宪也明白了,让源博雅职守京城只是一个幌子,真正掌握禁卫军的将是右大臣。而天皇这样做,只是为了使源博雅始终处在他可掌控的范围之内。尽管天皇那冷若冰霜的举止言谈让保宪感到不近人情,但他不得不折服于他的卓越才智和坚毅果敢的个性。
"保宪大人,陛下让您进去。"
进入殿内,保宪一眼就看出天皇脸色有些苍白,一对眼睛锐利而严峻,不过却布满红丝,而且眼眶陷落,尽管这并不能减少他身上那种雍容尊贵的非凡气魄,但保宪仍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看到保宪走进来,天皇说道:"道长大人,朕还给你找来了一个帮手。"
道长转过脸瞥了保宪一眼,显得有些迷惑,他不大明白,一个阴阳师在这种事上能起什么作用。
天皇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那张冷漠的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笑容,但这笑容来得迅速,去得也突然,以至于殿下站立着的两个人都没有发现。"你们要对付的可不仅仅是流寇、土匪、乱民而已。"
此时他们两个人正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着,脑子里也在飞速的转着,猜测着。
"还有天命。"天皇平静的吐出这几个字,话音却仿佛在整个大殿内久久回荡。然后殿内一片寂静。
接下来的日子,一些人被免职,一些人被起用,一帮人急匆匆的去抓人,而另一帮人开始四处躲藏寻求避难。平安京内笼罩上了一层紧张的气氛,连整个宫庭也被闹得沸沸扬扬。没有哪个贵族不知道天皇与太政大人之间的暗战,甚至平民百姓都听到了这场冷战的回声。
潮湿的风阵阵袭来,一场磅礴的雨沉沉坠下。克明王府中依稀有婉转的弦声飘出,琴声如寒水滑入山巅,飞瀑直下一般,跌宕起伏如万壑争流。时而如云雾萦绕于高山之上,时而如细流淙淙铮铮流于幽间。尽管乐音悠扬,但听得出扶弦之人显然有些漫不经心。似乎随着指尖轻拨,他的心绪也随着波澜起伏的弦音萦转。
突然,一声短促的紊乱乐音划破了原本从容的乐章,像是错误的指法挑动了不相干的弦,那声音响得尖锐而突兀,听上去如金戈之声般刺耳。弦声戛然而止,廊上只剩博雅独自而坐,两手抚在膝前的弦琴上,眼神茫然的望向庭院。一看便知他思绪纷繁交织。
"博雅,在想什么?"
博雅回过头,看到藤原王妃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来。"母亲大人。"
"你们下去吧。"王妃向侍女们摆摆手,博雅忙扶着她的手臂,二人坐在廊下。王妃将目光转向庭院,"快下雨了。"博雅顺着她的目光向庭院中望去。
晚风中,几簇竹子随着风向摆动着,忽而向左倾,忽而往右斜,但风稍一停,便又恢复挺拔直立之态。
博雅静静的看着风中摇摆的翠竹,"现在京都的局势现在几近失控,昨夜流寇又冲进来了,并且放火烧了好几处民宅,连大藏卿的府邸也受到了牵连。可我身为京都的职守将军,却只能躲在自家院中扶弦弄笛,......"
"翠竹性韧,遇风则倾,无风则直,能屈能伸,会省时度势以进退才是合适的处世之道。"王妃轻声说道:"博雅,你应该清楚自己的处境才是。也许在那个人的眼里,相较于眼下的混乱局面,你恐怕才是他最大的隐患。"
博雅侧过头,冲着母亲凄凉一笑,"母亲就不怕儿子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闲看花开花落间消磨了志气?"
"博雅,你父亲身为醍醐天皇的第一皇子,当年是何等英勇潇洒,长袍广袖行走在宫殿之中,无人不驻足侧目。最终还不是收尽锋芒,褪去一身光华。"仿佛勾起了往日的回忆,王妃脸上的浅笑如烟云一般,"你应该理解你父亲的决定,我们不需要一个能定国安邦的儿子。"
博雅低下头,喃喃道:"我早已是碌碌无为之辈了。"
"你错了。"王妃眼睛专注的看着他,语调虽平淡,却透着一丝严肃,"你的身份注定了你此生不能有所作为。在朝庭担个虚职,终日无所事事,不会威胁任何人,没人会把他们当回事,自然也不会有危险。而你若太过于展示才华,锋芒毕露,于人于己都不利。难道你希望眼下的混乱继续下去?"
博雅看着王妃平静的表情,觉得她对这一切早已心知,便也不再说什么,"母亲请放心,如今该怎样做我自有分寸。"
此时旁边烛台上的一支蜡烛此时燃尽,光焰湮灭,一缕青烟如游丝般徐徐浮起。王妃转而凝视盘旋而上的轻烟,"那个安倍晴明......你日后离他远些吧。"
博雅略微一惊,问道:"母亲大人何出此言?"
王妃侧着头看着他:"他很危险,你不会看不出。"
"危险?是人危险还是处境危险?"
藤原王妃凝神注视着他,郑重的说:"如今的他,就像一个旋涡,随时可能把接近他的人席卷入内。所以,与他接触是极不明智的做法。"
博雅扶着廊柱目送王妃离去,潮湿的风阵阵袭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回身仰首望着暗夜里飘浮着的阴去,幽然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 13 章
左大臣与兵部卿的倒台,使太政大人如同折了左膀右臂一般,太政大人一气之下称病再不入朝,而右大臣与刑部卿接着对其穷追猛打,列出"内结朋党,外连诸将,意不可测......"等诸多罪状,上疏奏劾,但天皇并未作答。
清凉殿上--
右大臣藤原道长携一干官员跪在殿前,上奏:"陛下,太政大人、左大臣等人纠众示威闹事,引起京城骚动,其谋逆之心昭然若揭,若再不除去后患非轻呀!"
天皇端坐于御座之上,身体后倾靠着椅背,伸手翻开了右大臣藤原道长与一干重臣的上疏,细阅了一遍,又抬眼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藤原道长。一时之间,大殿之内寂静的出奇。
须臾,将手中的上疏掷下,淡淡说道:"核罪照办。"
藤原道长退出大殿,刑部卿早已等候在殿外,见他们走出来,便迎了上来:"大人?"
藤原道长看看他,点了点头,"你即刻带人包围太政府,莫要放过一个人。"说完又转过头,冲着自己的儿子,现任禁卫军统领的藤原将之说道:"你带人巡逻于皇居之外,没有传诏,任何人不得入内。"
"是!"藤原少将与刑部卿领命而去。
右大臣继续将手下人安排下去,就在这时,他们身后的清凉殿内跑出一个内侍,大声的叫喊着,声音里满是惊慌与不安。
"快来人,宣太医!"
而这叫嚷声传到天皇的耳畔,显得那样飘渺而悠远。他仰面倒在冰凉的地板上,他感到呼吸困难,胸口像堵着块石头一般,他张开嘴,竭尽全力作了个深呼吸。一切都开始失去控制,借着柔和的光线,他看到微小的灰尘悠悠地漂浮在空气中,这些灰尘逐渐开始旋转,像漩涡一样旋转。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陛下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会昏迷不醒?"道长大人急愤的怒斥道。
"大人,下官们实在是束手无策,陛下的确并非疾病所致的昏厥,......"一名太医小心翼翼的回答道。
"并非患病为何会如此?"
"道长大人。"一直站在旁边冷眼旁观的保宪开口说话了,"先让太医们退下去吧。"
道长听出保宪话中有话,挥挥手让太医和侍从们都退下去。
"保宪大人,你有什么办法?"
"此时陛下需要的恐怕不是太医,而是阴阳寮的人。"保宪声音低沉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土御门小路的那个小院中,晴明却如闭关一般,一连数日紧闭院门托病不入朝。
夜已深,廊下只见一壶残酒,一盏孤杯,数支白烛,几簇冷焰。而晴明斜倚着廊柱,微醉的他闭目而憩,面庞上泛出平日少见的浅红色泽,和着此刻处于静态的完美五官,在烛光掩映下,呈出一种奇异的安静、温和而脆弱的美。
蜜虫手里拿着件外衣轻轻盖在晴明身上,不料这细微的动作却仍将醉卧廊下的人惊醒,"大人--"
"是蜜虫啊--"他看到眼前站着的人,温柔的笑一下,"你回来了,一切还顺利么?"
"都已按大人所嘱,安排停当。"
"那就好,辛苦你了。"晴明语调谈定,身体略往前倾,伸出手拿起酒杯,蜜虫忙为他斟满,一杯酒仰首饮下。潮湿的风夹带着丝丝雾雨向廊下袭来,晴明却并没有避雨的意思,仍坐在原处,任那雨沾湿衣裳。
"大人,......"
蜜虫一时间不知该将后面的话怎么说出口,正在迟疑之间,晴明忽然开口道:"蜜虫,再拿只杯子来吧。"
"晴明,你也的确该请我好好喝一杯!"一个声音从庭院中传来,随着一阵戚戚簌簌的声响,一只狮子般大小的黑猫从庭院繁茂的草丛间钻了出来,贺茂保宪从猫背上跳了下来。
"这种时候你竟然撂挑子......"保宪一路高喊着他的名字,快步沿着回廊走去,待他走近看到眼前这个人的模样,却骤然收了声,愣愣的站在那儿上下打量着他的师弟。
发丝散落在肩,薄薄的白衫随意拖曳在地,面色憔悴,恍如大病初愈一般,原本红润的嘴唇已变得毫无血色。
"怎么这么晚冒雨跑来?"晴明一面说着,一面抬手将面前盘子里的鱼骨丢了一些在院中,那只大猫立刻缩小变成一只普通猫的大小,叨起鱼骨跑的没了踪影。
看着猫又跑远,回来头才发现保宪的目光定定的看着自己,不由得一愣,才浮现在脸上的淡淡笑容又消失殆尽。
"脸色怎么这么差?病了?"保宪侧过身子坐在他的身边,尽管他已经猜出了几分,却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明白的模样。
"放心,不会猝死在你眼前的。"晴明浅浅笑了一下,他知道保宪太了解自己,没什么能遮掩的了,态度也变得坦然,拿起酒壶为他斟酒。
待酒斟满,保宪也不急于举杯,一只手闲握着杯子慢慢转动,目光却仍落在晴明脸上,似乎还在琢磨将说出口的话。
"出什么事了?"晴明也并不看他,只是低声问道。
保宪表情严肃起来:"天皇罢黜了太政大人,但待刑部卿赶到太政府,太政早已不知踪影。"
晴明静静的听保宪讲完,神情悠悠,语气淡淡的说:"是么。"
"禁卫军中也有一部分人与他们勾结一气,藤原将之难以调遣得动。另外据城外巡卫来报,有几路人正在城外聚集,恐是流寇......"
晴明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保宪,你是谷仓院别当;我是天文博士。这种事情非你我可插手议论的。"
保宪顿了顿,无奈的说:"好吧,这事你可以不管,但有件事可是你非管不可的。"晴明挑眉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道尊对他下手了。"
晴明微微一愣,嘴角微微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口。转头凝视庭院许久,不知在想什么。保宪将手中的酒杯斟满,递给他。
晴明接过,看看杯中的液体,微微漾动着明净安宁,但他心底的悲伤却霎时满溢,举杯徐徐饮下,唇角轻挑,"他看不透,其实由出世而入世,被驯服的那个人--是我。"
保宪凝视他的脸,自他的清淡的笑容中品出一丝讥诮,一丝无奈,和一丝浅淡的幽凉。
第 14 章
一大片浮云遮住西斜的月亮,但须臾间月亮又破云而出,重新闪出清亮的银光。一辆牛车疾速的驶出倾塌的罗城门,经过仍留有被流寇大肆践踏痕迹的草坡,来到一个被重兵把守的宅院前。
手持长矛的士兵在牛车距离五十步远时,高声喊道:"站住!牛车里是什么人?"
赶车的人蓦地勒停下车子,一只苍老的布满青筋的手从牛车里面伸了出来,撩开帘子。士兵随即站住,行礼,并打开了宅院的大门。
庭院内,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似乎是在凝望着遥远的夜空,或是在聆听晚风的声音。
太政大人刚一进院门,就高声的说道:"道尊,做的不错,那男人已经中了诅咒。"他早已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衰老的双眼因情绪激动放出光来,脸上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