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惊觉自己在胡思乱想,我连忙望向水面道:「这个池塘真漂亮,看几遍也不厌倦。」
「是吗?」她笑:「可奴家不爱水。」
「为何?」
「因为亲娘在永宁八岁时,跌落塘中身亡。」
我震惊看向她,而後下意识往後方望想确认些什麽。
「不用担心,我们这儿是下风处,她们听不到的。」她续道:「娘亲死状极惨,面目浮肿,手腕与头颈处皆有挣扎撕抓痕迹。可大娘与二娘却一口咬定,娘亲是自个儿喝醉才跌进塘中溺毙。」
她面容没有任何变化,就像在述说别人发生的故事。
只是她自称时,却从『奴家』变成了『我』。
「那时候我只是站著看。看娘亲尸首水淋淋,看她身上那些再明白不过的伤痕。大家都道:『她是个小孩,懂什麽呢』。天知道?或许我真是个孩儿。」
「但小孩也有小孩该明白的事,只是我什麽都没说。」
她清澈眼眸望向我。
「南哥哥你说我是一无是处的人,我承认,可我没办法。在那种情况要活下去,就得装作什麽都不懂。演好娇蛮公主,那群女人就以为我不构成威胁。没有人可以帮我,我必须靠自己力量向上爬。」
「很脏,是吗?脏事却还不只这一件。娘从我有印象开始,没有一天快乐;她总是泪涟涟地向我道:『你跟你爹爹真像,永宁,跟你爹爹真像......』」她停住,突然开始笑,越笑越响,到最後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
「你跟你爹爹真像!哈哈哈!南哥哥,这好笑吧?」
看到她疯狂的泪水我才赫然发现,
一个公主必须背负的,是比我想像中更为深沈而丑陋的悲哀。
无言递过方巾,我问道:
「那这次入宫,是你自己意思?」
「是,是我自身意志。」她吸吸鼻子:「一开始要爹爹送画入宫的就是我。只有这样才能达到目的,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
「永宁......」我叹道:「你难道没有想过,得到那些同时你会失去什麽?」
「我甘愿。永宁这个女人,没有什麽值得留恋。」
言语间她已停止哭泣,对我凄然一笑,道: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我们认识不到十天,我却对你说这些。」
我点点头。
「因为我有一种预感,如果现下不把这些事儿对你说,那这些话想必一辈子说不出口。我很任性,不想独自背负这些东西,只好苦了你。一个人重要与否不在相处时间长短,南哥哥,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心头千思万绪,我也只能报以微笑。
「最後有一项东西,想请南哥哥替我保管。」
「......好。」
「我真正本名,叫做释玲珑。这名儿只有我与娘亲知道。」
「不管永宁以後成了名满天下的宁妃、或被打入冷宫、亦或是只剩一冢黄土,都请你不要忘了我。不要忘了,这个与你结识十天的释玲珑。」
------------我不会忘的。
虽然相处不到十天,但我会记得这个名字一辈子。
也许哪天我们再相见,仍有机会这样称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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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永宁起身欲回房,我藉口说要多留一阵,便与她暂别。
咳咳,咳咳咳。
「那边那个,可以出来了啦。树那麽小一棵你人又那麽大只,挡得住有鬼。」
「......可是小南你看起来还在生气。」
哇塞,吓到我了。
「你什麽时候变这麽客气啊,靳书衣。」我走到他面前曰:「若怕我生气,当时不要开那玩笑不就好了吗?就跟你说那句话是口误......」
「......我那时又不是在说笑!」
我挑眉。
我来到这边不到十天你跟我说这种话,不是说笑?
「算了,不提这个。你从哪一段开始偷听的?」
「......你是我最信任的人,那里。」
好死不死挑到那句话?
我叹,等下这家伙不晓得又要怎样闹脾气,看来转移话题方为上策:
「你刚刚去视察,情况如何?」
「老样子,没啥大碍。不过途中遇到相爷,他同我道再过两天便动身至京城。」
真的?「那真是太好了,终於可以不用每天晚上担心受怕睡不好......」
「哪有?我瞧小南你睡得挺香啊,偶而还打呼。」
「......你存心要找碴,靳书衣?」
「对不住,您大人有大量。」
两人边闹边走,无意间怀中飘落一物至水塘中;我定睛一看,是爆雷符。
......罢了,不管它。
靳书衣给我的量太多,我都快变成活动符架,实在不差那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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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两人那时没有这样想而回头,应该可以见到无法想像的场景,可惜,谁都没有。
江南·小野花Ⅰ 传说始动(11-12)
睁开眼,漆黑一片。
奇怪,我旁边本来不是躺著靳书衣?
伸手摸去空空荡荡,没有平日触手可及的熟悉体温;略沈思一会,我往脸上捏去。
嘛,果然。不会痛,那就是在作梦。
说也奇怪,这是我和靳书衣同睡後,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作梦。不管是在宿舍也好、在这儿也好,总是睡得很熟(被他黏死人热度弄醒除外)。
看来昨天下午真不该乱说话。
既然是作梦便不会有危险,我放下心打量起这个梦境。
虽然伸手不见五指,但偶可感到四周气流以螺旋方式压缩运转,说不出地诡异;而从头昏脑胀感觉以及四散漂浮发丝看来,我现在人倒吊在半空中。
往前迈出几步,再迈了几步,隐隐约约似有哭声传来。
这哭声,有些耳熟。
我竖耳聆听,哭声细微难辨,一时间倒也不知来自何方。
「真是的,要哭怎麽不大声点...」找不到声音源头,我皱眉嘟囔,不料---
「啊---------------------------」哭声瞬时拔尖,凄厉呼喊後回归於无,我呆楞当场。
发,发生什麽事?
认定方向後发足狂奔,慢慢前方有些许光亮出现;我放慢速度凑过去,只见光圈中有一人坐著。
模糊中应该是个女人,细长褐发背向我,弯著腰。
「喀」、「喀」、「喀」、「喀」。
那是什麽声音?
闷闷钝钝,似乎像折断什麽,又像是拆开些什麽。
我眯起眼,想起一个很有名的故事。
里面经典台词是:「你在吃什麽啊?」「花生米啊,你要吗?」
大事不妙......
女人像是感应到我存在,缓慢回头。
那脸上光滑无比,只有一颗硕大眼睛与血盆大口,塞满断裂的人类手指。
「啊-------靳书衣!靳书衣!」
我放声大叫,模糊了现实与梦境界线,眼前一会儿晃过那女人的眼,一会儿却是靳书衣白发。
「可恶,小南!」冷不防自己被扯著领子一把拉起。「赶快醒醒!现在不是睡觉时候!」
神智瞬间清明,我喘著气望向面色铁青的男人,过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衣衫凌乱。
这家伙,刚刚在干什麽?
「你少在那胡思乱想...」大概表情太明显,他伸手敲我头一记。「拿出来!」
「什麽拿出来?」你是流氓吗?
「式神、爆雷符!到底放在哪?我翻遍你身上都找不到!」
喔......我慌乱伸手进怀中摸索。
他今天怎麽回事?气急败坏的,平日好修养通通不见了。
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掏到油纸包,我拿出来打开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靳书衣......这,这?」
「我就知道。」靳书衣长叹一声颓然瘫倒。「我就知道!」
纸包里仅剩数张爆雷符,原本存在的式神、结界纸片已然化为灰烬,黑黝黝触目惊心;本想要他说明情形,一抬眼我却彻底呆住。
越过他,我见到外头无数黑雾正不断聚集散开,彷佛有意识生物般纠结蠕动;冲至窗户向外一瞧,整栋别馆完全笼罩在黑云之中。
「小南你看得到?那好,我也省下解释功夫。」靳书衣见我惊愕,惨然一笑:「这下事情大条。」
「怎麽回事?」被这样一吓我反而冷静下来。
「阵法被破。」他挫败道:「离卦被人转了向,现在全馆生门都成死路,无一幸免。那些黑雾吸人精气、肉眼不可见,常人撑不到十二时辰。」
「......没办法调回来吗?」
「如果有方法还需如此焦虑?」他指著桌上灰烬:「受到黑雾影响,我能使把戏只剩爆雷符和剑,式神结界等等全灭,更别说召唤使役。到头来也是自己托大,认为没人可破我阵法,才会演变成今日此种情状。」
「但我记得你每天去检查,不都好好的...怎麽会突然这样?」
两人同时沈默下来,过一会儿他道:
「难道是人干的?府内这几日几乎察觉不到妖气啊。」
「那也不见得。」我道:「那天晚上的事你忘记了?」
「就是因为只有一瞬,我才认为是过路妖魔......」
「会不会它附身在人身上?」
「附人的确可将妖气完全抹灭。」靳书衣沈吟道:「但初附人之妖极虚弱,不可能会有能力破我之阵。除非......其附人已有数月以上。」
两人对看一眼。
「若真是这样,就是计画很久的阴谋了。」我叹道:「不完全是你的责任。」
「事已至此,再讨论是谁责任也嫌太迟......」
他抓起剑,将油纸包重新塞回我怀中。
「现在只剩爆雷符和这把剑可以保护你,不要离开我身边。」
我点点头。
瞧靳书衣的表情应该是打算要提著剑去寻罪魁祸首,找到就把它砍成两半;我倒无所谓,他做什麽我尾随就是。
只要跟他在一起,似乎没有什麽事情值得害怕。
两人商议妥当,我包著他的外衣准备推开房门往外冲,岂料尚未动作,远方先传女子尖叫声。
「......救我!谁来救救我?」
一打扮豔丽女子後头跟著两名婢女跌跌撞撞朝我俩房门冲过来,後面跟著大团黑雾;我见状连忙将三人扯进房内,反手将黑雾阻绝於门外。
女子一脸惊吓偎著我,不断发抖哭泣。
「你看得见黑雾?」靳书衣向她道:「方才发生何事?」
「奴,奴家是侯爷侍妾,本想一早起身装扮妥当上厅服侍老爷,岂料一出房门便见著此吓人光景;要不是...要不是壮士相救,奴家一定香消玉殒......」
看来灾难已遍及全府,不动作快些真会酿成大祸。
靳书衣朝我使个眼色,我伸手想将女子推开,她却像水蛇般缠上我胸膛。
「呃......小姐,可以放开我吗?」
拉了好几次还拉不开,我使力她更用力。
「奴家想酬谢壮士......」她抬起头来朝我魅笑,那一瞬间我俩视线对上。
这女人的瞳孔......完全放大!
我还来不及反应,女人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却不是向我挥来。
「小南!」靳书衣大吼:「抓住她!」
我下意识伸手,却已太迟;匕首直插进她左胸深至把柄,血贱五步。
「是你们杀了我......」她面上还带著那魅惑至极的微笑。
「明白吗?你们杀了我。」
「杀人了------!」两名婢女同一时间尖喊起来:「娘娘被杀死了!!」
人在我面前倒下,成了一具尸首;我全身还残留她温热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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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俩被半拖半拉至南昌侯面前,身後跟著大批兵士与家丁。
黑雾围绕众人,大家却没什麽特别反应,反倒是我好几次觉得中然欲呕。
「中计了。」靳书衣恨道:「这次真是败得彻底......好狠招数。」
刚刚那女人十之八九是被操纵,目的就是要用来除掉我们这两个眼中钉。
是谁?到底是谁干的好事?
「跪下!」
头部被大力重击传来一阵晕眩,靳书衣转头欲发难,我连忙制止;现在和他们起冲突没有任何好处,只能忍著点。
靳书衣站在我身边,我半跪著望向堂上南昌侯;旁边坐著永宁,一脸忧心忡忡。
「大胆刁民!」南昌侯喝道:「居然敢在府内行凶!」
「我没有!是那个女的突然掏出一把匕首......」
旁边婢女哭道:「胡说!明明是你意欲逼奸,见娘娘抵抗便持刀逞凶;娘娘还曾一路呼救,这是大家都听进耳里的!靳公子在旁居然不加以制止......」
「靳书衣,你怎麽说?」南昌侯问道。
「那两个婢女造假,夫人是自尽的。」靳书衣道:「这个府邸,已被妖怪占据。」
南昌侯楞了会,「噗嗤」大笑出声。
「靳书衣啊,亏你讲得出这种话,羞也不羞?」
众人纷纷讨好跟进,大厅充满嘲弄声响,嬉笑怒骂;只有永宁没有笑。
我望著她,道:「永宁,你相信我吗?」
她含泪沈默。
「多废言什麽?」南昌侯不耐道:「带下去,凌迟处死!」
靳书衣抽出剑,横在我面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给我动手!拿下他.....」
「爹!」永宁猛然尖叫。
一时间,鸦雀无声。
「爹......」她起身,缓缓走至南昌侯面前:「或许真是那两名婢女说谎也未可知。没准她俩想谋害六娘却恰巧被南哥哥撞见,才嫁祸给他。」
大厅瞬间鼓噪起来。
「胡说!」南昌侯气到双颊胀红,发狠不断拍著靠椅。
「你这丫头片子胡说什麽!退下,别在这瞎搅和!」
「爹,女儿不是胡说......」
「无论如何,今日本侯绝不可能饶他!」
「爹......」
「退下!」
「女儿不退!」永宁大喝一声。
她提起裙摆,在众人惊愕目光中双膝点地,朝南昌侯跪下。
望著前方娇小的背影,何苦为我做到这种地步?永宁。
「若要罚他,就将他赏给女儿做仆役吧......不管怎说,留他一命。算女儿求您好吗,爹?女儿求您......」
南昌侯愤怒地扩张鼻翼,但永宁只默默回望。两人僵持许久,他一挥手,冷道:
「......将他带到地牢,派人监视起来。至於靳书衣,本侯念在两家是世交的份上,饶你这一次;现下马上离开这里,否则杀无赦。」
靳书衣微勾嘴角,眼里却没有笑意。
「我可不记得靳家何时与侯爷是世交来著。基於个人道义,我给你三条路。第一、把那两名婢女当犯人扣起来,两造相安无事;第二、把小南交给我,我会离开任这府邸自生自灭;第三......」
他略一挥剑,壁上沈重古铜雕花瞬间爆开化为粉末,惹来一阵慌乱。
「......在妖魔动手之前先由我送你们上西天。反正灭了所有人,妖魔也跑不了。」
我明白他说出这话来,是彻底认真。
结识不算短的时间,却在今日才见著他有这样一面;深沈、阴笃、绝对冰点。
「......你们,这群废物...还站著,做啥?上,上啊。」
对方虽是威胁,却软趴趴失了力道;靳书衣右手持剑,左手向我伸来。
「小南,走吧。他们既然自个儿不想要命,我们又何需搅和?」
我迟疑,没有牵上那只手。
「......小南?」他诧异回头:「快起来。」
我摇摇头。
「你离开,我,留下。」
「......小南!」
「听我说,靳书衣。」我按住他的剑温声道:「反正无法有所进展;何不另寻途径?若常人在黑雾中撑不到一天,那你去求帮手,在时限内回来找我。」
「莫说笑。我怎能放你一人单独在这?」
「你放心,还有爆雷符不是吗?我不会有事的。」
「可是......!」
「我想救永宁。」我望进他的眼,一字一句道:
「靳书衣,我也求你。我想救永宁,我想救她。」
面前人僵直许久,长声一叹:
「算我怕了你。」
他将我拉近,低声在耳边道:「若侯爷想对你不利,就搬出我名号。尽可能待在原本房里莫出来,里头还残留些力道可护你......我马上回来,我保证。」
放开我,他转头向永宁曰:「小南交给你,若到时缺了些角,唯你是问。」
语毕,头也不回大踏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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