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教张大川----绿水袖[下]
  发于:2008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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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停地蹬不停地蹬,累得全身都快散架了,还是不肯停下来。终於,他赶在下午三四点锺的时候到了乡上。这时候,秋日的天气,他整个人却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他顾不得擦把汗,立刻找了家挂"长途电话"牌子的小卖部,把车往小卖部门口一靠,就开始打林宅的座机。
"嘟──"这次座机很快就通了。一个稍显陌生的女声接起电话,应该是林家的佣人:"您好,这儿是林宅,请问您找谁?"
"俺找林......"他话没说完,那边猛然就挂了电话。张大川还以为是电话线路故障,再打过去时,却无论如何也打不通了。
他不甘心,付了钱後又另找家小卖部再打,这次又通了,但他一个"俺"字刚出嘴,那边就飞快地又挂上了电话!
这一下午,他疯子似地跑来跑去,走遍了乡上不多的十几家有长途电话的小卖部,竟然,全是不通!这时候,张大川才明白,林可锺多半是回去了,但他却不愿再接他的电话,哪怕是让佣人转达一声的途径都被他在事前给堵死了!整整十年的情份呀,小林真就这麽绝情?!
天色渐渐暗下来。张大川坐在路边的空地上,那颗从来算不得细腻的心里,一面是伤恸的绝望,一面却是不死心的期望。
忽然,张大川像想起什麽似的:小林不经常不通知一声就突然回家麽?对,也许小林已经回来了,所以那些佣人才不肯给他转电话!
张大川越想越是这样,忽然就笑了,跳起来骑上自行车,又玩命地往家里赶,他怕让小林一个人在家里久等!虽说这些年乡村的路修好了些,但毕竟没有路灯,黑灯瞎火地他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跤,但回家、回家去找小林的信念支撑著他,上百里的路,他竟完全感觉不到疲累,只知道往前、再往前。
终於到家了。他这时候终於有点清醒,没敢直接按门铃惊动隔壁邻居,掏出钥匙,哆哆嗦嗦地半晌,好不容易才打开门锁。推门进去,反手关上门,他拧开了灯,满怀希望、小心翼翼地冲楼上叫:"小林,俺回来了!你在吧!"、"小林,俺回来了!你在吗?"......
楼上没有熟悉的回答,更没有熟悉的灯光亮起。张大川不死心,他继续像怕踩死蚂蚁般轻轻拧开楼梯间的灯,捏手捏脚地上楼,继续带著哭腔地叫:"小林,俺回来了呀!你回答呀!"、"小林,你不要不理俺好吗?"......
最後,他拧开了卧室灯。
在充满林可锺风格的後现代主义装修风格中,一室皆明,唯有,那个熟悉的人却是不在了!
张大川再也支撑不住,无力坐倒在地,悲恸而压抑地哭出声来:"小林──"

 

第二部 第十一章

星期五下午,村里在矿上三班倒许久没回家的男人们终於又迎来了公休的日子。他们的排班是三天白班、三天中班、三天夜班,然後是三天休息,十二天一次循环。所以大家往往是商量好了轮休,以防村中老幼无人照看。
但这一次,村里的男人竟是一齐回来了。而且一回来都不回家,都气势汹汹地往学校旁林可锺的小宅围了过去。
这时候正好是放学後没多久的时间。耀祖昨晚就是留宿王老师家,而今天依然不肯跟爸爸回家,还跑去了王老师家玩。张大川唯有苦笑,在校门口分手的时候,看著直往王老师身後躲的自己的儿子,免不得向王老师夫妇说了一堆感谢和麻烦的话。但王老师夫妇却像有急事似的,带著耀祖匆匆忙忙就走了。
昨天累得一晚上没睡,张大川的精神有点不济,还是强撑著下厨做了几个耀祖喜欢吃的好菜,刚刚做好了後,他就准备再去王老师家看能不能把耀祖哄回家。今天,他已经请了一个星期假,打算明天一早就把耀祖送回爹娘那儿,星期一再让大哥送回小柳村,由王老师两口子帮忙照顾耀祖上学。他自己明天就直接上A城找小林。他是打定了主意,这回就在A城林宅外寸步不离地守著,无论如何也会找到小林的──这一共才三天的功夫呀,他不要就这麽不明不白地就从幸福的云端跌入痛苦的泥淖!就算、就算最後小林仍然不肯再要他,也得先把话说清楚呀!
张大川换下下厨的衣服,准备出门去接儿子,就听外面很大的喧哗声。他心里就有些不祥的预感,没开门,凑到窗户口往外一看,果然,许多村民还穿著矿上的工作服就骂骂咧咧地围住了他家的小院。
仍然是爱国带头。
如果说在自然经济的条件下人们很容易为某些信仰、某些社会的不公而激起群怒的话,在商品经济的今天,爱国他们也不为别的,只为这次的事影响到了他们的切身利益。矿上的小道消息,是小林老板已经回去正式接管林氏企业,他是不可能再回西部了,这些个原属林氏企业的矿厂等就会关停或转让。他们工人就快没饭吃了。
爱国在矿上做了整整八年了,老婆也在矿上的食堂里做菜,两个儿子都在县里的高中念书正是要用大钱的时候,偏偏在这个时候矿厂居然要关停,他们一家子怎麽活?要不然,当年他这个当爹的也不会为保住这个饭碗,当著全村人的面向那对奸夫淫妇嗑头认错了!
村里跟爱国家同样情况的还有很多,於是,自然是响应者众多。虽然那晚林可锺回家时的争吵村里很多人都听到了,但毕竟张大川跟了林可锺多年,不可能说断就断。他们只是基层工人,眼下找不到林可锺也找不到林氏西北分公司的高层,那麽能找到张大川也是好的。
人多嘴杂,张大川只在窗户边听了一会儿,就明白怎麽回事了。爱国等人正在商量怎麽找他向林可锺说情呢!明白归明白,他也确实准备上A城找林可锺,但这次林可锺之所以负气而走,根子还是在投资村上这些事上,他怎麽可能千里迢迢再去找林可锺说这些事!
多年前以德报怨、为全村子的人牺牲过那麽一次就够了,他再憨厚,也不可能说不顾自己的爱人,频频只为全村人打算呀!
张大川打开了门,迎著村人惊愕的视线,直走到了院子的中间。他一脸镇定,却是斩钉截铁地说:"乡亲们,爱国,大家听俺说,能帮的俺一定帮,但俺只是一个学校的老师,矿上的事俺不管,俺也管不著!你们就不要再为难俺了!"
"大川!"爱国就急了,还当他是有意为难,"我知道你还记恨我,但你记恨我不要紧,待会儿我让你打、我让你骂!但现在乡亲们虽说还种些菜,但娃儿上学、建房娶媳妇什麽的开销主要还是从矿上来。你跟了小林老板那麽多年,小林老板对你的好,大家夥也看在眼里,只要你去说情,小林老板必然是听的!你......"
"爱国!"张大川倒也不记恨爱国,说起来就算爱国过去有对不起他的地方,林可锺也已经替他找回来了。张大川只是尽量诚恳地说:"可是小林他是生意人。这做生意的事,俺是不懂,但也知道最要紧的就在自愿,俺们不能强买强卖吧!俺们不能硬让小林扶贫吧!当然,扶贫也是要扶贫的,但那是国家的事,不是林氏区区一个企业的责任!而且矿厂也开了这几年了,如果真要关门,那想必是真地做不下去了,你说俺总不能让小林贴钱做吧!"
"你──"爱国做梦都想不到、从来寡言憨厚的张大川竟然会当面说出这样一番诛心的话来。他想反驳,却发现这话其实在理。矿上并不欠他们什麽,林可锺也不欠他们什麽,就算是投资也不能强让人投资呀!
但爱国虽然是通一点情理,但这儿的村民却大多没念过几天书,而且说实话,在涉及到生计问题时就算是那等通情达理的人这时也变得不管不顾起来。村民只知道张大川这个在村里住了十多年的老师,竟然完全不念旧情、不顾乡里乡亲的情份,一口回绝了他们的要求!
一时间有人咒骂的,有人威胁的,有人哭求的......人群全都涌上来,局面失控了。带头的爱国眼看事情闹大了,自顾自赶紧溜了。
等到王老师两口子、爱国喊了村委会的人不情不愿地赶来时,人群早就散去了。张大川的脸也破了,衣服被扯成一条一条的,血流满面地倒在地上。
村委会的人这才慌了,在王老师两口子的催促下,爱国背起张大川就往村卫生所跑。

 

第二部 第十二章

因为张大川的家里没人,村委会当晚就派人去了张家庄通知他的父母兄嫂。
第二天中午,当张大川终於感觉好点,昏昏沈沈从床上醒来并想著是不是要立刻动身去A城时,来照顾他的王老师何老师两口子就听到楼下有门铃声。何老师下去开了门,张大山就进来了。
张大山也不管自己弟弟伤势未愈,进来就破口大骂:"你他妈简直不是男人?为另一个没良心的男人你说你把你弄成这副鬼样子,像什麽话!爹娘也被你气得病倒了。两老年纪都这麽大了,要有个万一,你自己问问你心里过不过得去?"
"什麽?爹娘病了!"张大川晕晕乎乎中就听到这个晴天霹雳,不禁一下子就挣著坐起身来,大声问他哥。
王老师、何老师看病人跟前不好这麽闹,本来是想拉著张大山的,但是张大山实在是气得狠了,不管不顾地把两个老师就向旁边一推:"你们别拉俺!俺今天就是要把他骂醒了。照俺说,姓林的走了是好事!以前你可是亲口答应过俺不跟姓林的搅在一起,可後来,是因为那份跟小柳村的协议,而且你们也那麽多年了、闹得乡里皆知了,爹娘和俺这个当哥的再说也没用了,但你自己想想,俺们难道说真愿意你一个男人却跟另一个男人搅在一起?丢人呐!可俺没想到你居然被姓林的睡了几年就当真了,姓林的不要你,你还维护他,为维护他还跟全小柳村的老少爷们干了一架──你英雄呀?!你光荣呀?!俺看你挨的打还轻了,打死你个不争气的东西才好!"
张大川本来就在病中,被自己的亲哥哥这样指著鼻子骂,那份难过,就别提了。脸色一时就更加苍白起来,人虽然倚在床头,却是摇摇欲堕的样子。
王老师两口子一看不是事,再也顾不得,强行就把张大山连推带搡地给弄下楼去。王老师忿忿地说:"你这人怎麽回事?那个可是你的亲弟弟,你想害死他麽?"
谁知道张大山却一下子蹲下身去,两只手抱著自己的後脑勺低下头,偌大一条汉子,竟是呜咽起来:"呜!呜!呜!他是俺弟弟!可是俺能怎麽办?他跟那个姓林的终不是长久之计,俺不趁这机会用重药,他这一辈子就再没有指望了!俺是是想救他也救救咱们老张家呀!呜!呜!呜......"
王老师两口子这才明白过来,心里也有些恻然。即使这些年四里八乡已经默认了张大川和林可锺之间不正常的关系,但私底下的议论从没有停止过,身为张大川的亲兄长,张大山心里必不好过,而他说张父张母因为小儿子的这档子事被气得病了,也多半就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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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被架了出去,只剩下张大川一个人躺在床上流泪。说到底,两个男人相恋终是不容於世的,前些年不过是特殊的年代有特殊的要求,然後他和林可锺才能自由自在地一起生活了这麽多年,甚至还养大了小耀祖──可这并不能改变,他们是全乡人眼中的异类的事实!即使爹娘兄嫂最後接纳了他们,心里怕也是疙疙瘩瘩的。
爹娘病了,张大川躺在床上,忽然就心痛如绞地想:其实跟林可锺就这麽散了也并非不好吧!只是,他舍不得呀,他真地舍不得林可锺!就像他无法舍下西部这块贫瘠却充满著阳光的大地一样,他对林可锺的爱,不知何时已然深深地溶入了他的血液里。
张大川还是决定要去找林可锺,但在此之前,他想他得先回张家庄一趟看望病中的爹娘。他勉强坐起身子,喊:"王老师、何老师,麻烦你们上来帮俺换药好麽?"
人进来了,但不是王老师两口子,而是他哥哥张大山。张大山仍旧恶形恶气地说:"哥跟你说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要是还想著去找那姓林的,你就从你哥的尸体上踏过去!"
张大川愕然了。

 

第二部 第十三章

即使哥就守在门外,也动摇不了张大川寻找爱人的迫切心情。而且村民们是对他动了手,但都意不在伤人,他所受的都只是皮肉小伤,而他的身体壮,休息了一天一夜後就差不多行动自如了。当然,在哥的面前,他仍然表现得伤很重的样子,只待哥夜里睡熟後,他就收拾了一个简单的包裹,留下一封说他一个星期後就回来的书信,骑上自行车摸黑离开了小柳村。
A城,张大川跟林可锺来过三四回了,进城很快就辩清了方向,找到了林宅。
但是,在门房那里他就被挡了驾。问门房怎麽回事,年纪已经很大的门房也支支唔唔地说不出个所以然。张大川跟苦笑,心里知道不外乎是林大少爷的吩咐。只是明明找到了林家,林可锺居然还是绝情至此!如果换了他是个女人还可以闹一闹,但他是男的,即使整个林宅都知道他跟林可锺的关系,可林可锺一旦说不让他进去,他还有什麽立场什麽脸面坚持进去呢?张大川从门房出来,一时心都灰了!
林宅外就是一大片农田,此外仅有的几户人家多是林宅的下人与替林宅供应新鲜的瓜果蔬菜的农户所建,共同一起组成了小小的街道。再出去,就上国道了,国道直通市内。那一年的除夕惹恼二叔後,他和林可锺也正是顺国道骑车回市内。只是,如今却只剩下他一个人被挡在林宅外。
张大川伤恸之余,也只余下满腹的不解。城里人的爱情,就是这麽奇怪麽?磕不得碰不得,不像乡下人两口子再怎麽样,看在孩子面上看在过去情份的面上,也凑合著过了一辈子!将就、将就,爱情里其实少不得这个呀!
张大川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他回市内买了大堆吃的、两件旧军大衣、三大块油毡布,就在林宅外的树林子里搭了一个临时的小窝,把自己埋在军大衣和油毡布里,苦等林可锺回家。他其实也想过,林可锺以前在B市就有一处占了整层楼的寓所,他在A市肯定也有这样的寓所,一时不回林宅很正常,但这儿终归是他的家,他终归会回来的。张大川坚信!而且换个角度说,他这样的坚守,想必也能让林可锺更加读懂他的心,就算再大的火气最後也云开雾现了吧!
怀著新的希望,张大川就忘了满腹的伤恸,几乎是以享受和期待的心情天天蹲点守候著,除了偶尔眯一下或出外方便,他几乎是不眠不休地瞪眼留心对面的林宅大门。这本来就是秋日的天气了,即使以A城的南方气候也已夜凉如水,结果到了第三天,他就快要顶不住了,本就受伤未愈的身体发起了低烧。张大川只是把随身带来的感冒药和水吞服了两片,仍然不舍得离去。
"嘟"、"嘟"、"嘟"......尖锐的汽车喇叭声传达室来,昏昏沈沈的张大川就是一激凌就醒了,一看这天色已是傍晚时分的样子,而那个从驾驶座里不耐地探出了半个脑袋、连声催促门房开门的人,分明就是林可锺。
张大川大喜,跳起来就想奔过去找林可锺。但没想到,他保持俯卧观察林宅的姿势太久,被压迫的血脉不通,而这一下又动得太快,竟是刺痛入骨,痛得他"哎哟"一声又摔了个四脚朝天。眼看林可锺的车就要开进去了,张大川惶急之下,仍保持著四脚朝天的可笑姿势,放声唱:
"......
他又美他又壮
谁人比他强
赶忙来叫声我的郎呀
青山高呀流水长
那太阳已残
那归鸟儿在唱
教我俩赶快回家乡
......"
那是他和林可锺都熟悉的歌。如果连这个办法都不行,张大川绝望地想,那他就真地要失去小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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