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B小调的夜行曲(年下)----狄灰
  发于:2008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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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叔也流泪了,默默地抱紧了他,任由他哭打,任由他控诉,只是用拥抱来回应他。两个人血流满身狼狈不堪地坐在床上抱着哭作一团,根本失去了中年人应有的稳重,反倒像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这件事之后,小舅舅又病了,病得很严重。医生告诉我们,他的气喘引发了肺心病,情况并不好。尹叔当时虽然受伤未愈,但是依旧坚持时时刻刻陪伴在小舅舅身旁。有一天小舅舅睡着了,我问他:“尹叔,你为什么对小舅舅这么好?”
尹叔看看熟睡中的小舅舅,用手指轻轻滑过他苍白瘦削的面庞,声音异常温柔:“因为我曾经深深伤害过他,因为我深爱着他,所以我要用我余下的时间慢慢偿还,好好宠爱他。他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异常珍贵。”
我叹了口气,看着在睡梦中毫无知觉的小舅舅,我不知道小舅舅是否明白尹叔对他的爱。我想如果是我,肯定会舍不得用烟灰缸砸他,这样一个一直守护在身边,不离不弃的人,怎么舍得如此狠狠地骂,甚至是伤害?
我把心中的疑虑告诉了尹叔,尹叔笑了笑,看了看小舅舅捉住他衣角的手指,轻柔地把他的手放到了被子下面,抬头对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我们从一相识到现在就习惯了彼此挖苦揶揄,对峙、博弈,甚至动手,所以这么多年习惯了吧。”
“习惯?”我反问。
“对。习惯。有时候习惯具有很可怕的力量,它可以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一个人。”
“这种习惯,是爱么?”
“爱?”尹叔看看我,点点头,又捏了捏小舅舅的脸,看着他嘤咛着偏过头去便像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般露出开心的微笑,“是爱。我和宁宁在他十七岁的时候相遇,到现在二十几年过去,依旧在一起,如果不是因为爱,会是什么?一丁,你知道吗?爱其实就是找一个伴,两个人相互扶持着一起继续毫无乐趣可言的生活。现实的生活太过复杂,太过无聊,所以你和你的那个伴之间,要学会寻找乐趣,学会发现浪漫。两个人一起快乐地把无趣的生活过得丰富多彩。老伴,就是老了之后相伴晚年。生活,便是指人生下来就为活受罪。两个人相互支撑,才能让受罪的日子变得有意思。我想,宁宁他对于把无趣的生活过得丰富多彩的意思理解得跟别人不一样,所以才导致我们现在不断的矛盾冲突。”
我看着尹叔一脸享受的样子,继续问道:“但是,二十几年间,你们就没有彼此厌烦过么?爱情怎么可能如此长久?”
“是啊,二十几年……有时候其实我也挺烦他的……”尹叔慢慢开口,“但是每当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一直爱着你,心里就会觉得很温暖。在单位上与各种各样的人周旋之后,疲惫地回到家里,能够放松心情和那个人一起共享晚餐,两个人相拥入眠,心里就会觉得平静。而且一丁,遇到你小舅舅的时候,我已经孓然一身了。没有亲人,朋友也少得可怜,但是宁宁他却坚决地爱着我,这已经算是我最大的幸运了。感谢他,对我的不离不弃,这样我才能坚持走到现在这一步。”
“你们……在说什么呢?”小舅舅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我们,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尹叔凑到他面前轻轻吻上他的额头柔声说:“说你是个小懒猪,睡了这么久还不醒。”

小舅舅出院后,尹叔便很少外出参加会议,即使要出去,也必须是在小舅舅身体状况允许的情况下,带着他一起前去。听尹叔的助理说,每次尹教授开会的时候都会让主办方在举行会议的地方单独准备一间休息室,让小舅舅在里面上网或者睡觉,开完会两人再一同离开,绝不参加后面的酒会。若是遇到照顾不周的情况,尹叔会二话不说带着小舅舅扭头就走。也亏得他现在是权威泰斗,换作几十年前他还一文不名的时候,估计没有人搭理他了。听到我的这番评论妈妈笑得前仰后合,凑到我耳边说,你若是敢在你小舅舅面前说这个话,那就得当心他拨了你的皮。
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好多年,我相亲,结了婚,有了孩子。但是我依旧不知道我是否爱着我的妻子。因为看到尹叔和小舅舅如此幸福的样子,我就会怀疑。相比他们,我的生活过于平淡,毫无激情。虽然妻子努力去做一位好妈妈,好太太,好儿媳,但是我却始终觉得,我的生活缺少了些什么。

 

[第三卷(无责任)番外]
小舅舅开始筹备他的新书的时候,已经四十八岁。那时他基本上能算得上是通俗文学界的奇迹,每一本书都热卖,受人追捧。但是四十五岁之后他就处于半封笔状态,因为身体情况的恶化,他一年中有大半的时间在国外的疗养院中度过,剩余的时间则帮助尹叔整理书稿论文,准备亲自为他出一本学术论著。
小舅舅五十岁那年夏天天气情况最好的时候,他和尹叔一起回国看望我们以及他的几个儿子。三个孩子中老大现在已经是医师,二儿子在公司总部任职,三儿子也即将大学毕业。我们一家人在家里聚餐,尹叔还特意为我们做了几道菜。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吃到他亲手做的菜。
那天晚上经纬叔和他的太太贝妮以及他们的女儿也来了,虽然母亲他们的长辈都已经去世,但是我们两家人还是非常和睦。那天我们一起拍了全家福,大家都笑得很开心。然而大舅舅失踪好多年,不在席上,这是一个遗憾。好多年之后,每当我看着这张照片,眼泪都会忍不住掉下来。那时候的小舅舅依旧是一个风华绝代的美男子,尹叔也仍然那么温柔和蔼。

小舅舅回国后不久,一天一个人在书房写东西时突然晕倒了。当天晚上便开始大量咳血,送到医院抢救的时候人已经陷入了昏迷。后来我才听尹叔说,在国外,两年多以前小舅舅就开始咳血,身体状况也是时好时坏,所以最近几年尹叔根本不敢让他再写书。写字是一件劳心劳力的事,小舅舅本就孱弱,根本没有这个精力体力来做这个事情。虽然他非常热爱写作,但是为了身体,也为了尹叔,他一直也还听话,却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却瞒着尹叔偷偷写东西了。
经过多次抢救,小舅舅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在小舅舅病床前尹叔一直含泪握紧他的手不肯说话。大概是知道自己错了,小舅舅低声下气地恳求他的原谅。但是后来尹叔却亲吻着小舅舅妥协道:“你想写就写吧,我不拦着你。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旦不舒服就要告诉我,不许偷偷做小动作。”
后来我问尹叔,为什么不坚持?小舅舅的情况已经非常不乐观了,为什么还要由着他的性子来?尹叔喝了酒,看着杯子里残留的酒精苦笑着说:“一丁,你看不出来么?你小舅舅他……可能熬不了多久了……这么多年,他自己也是知道的……”
说完这话他流泪了。那时候已经是冬天,而小舅舅依旧住在医院里进行治疗,原定回到国外疗养院的计划一拖再拖,根本无法成行。
“尹叔,你害怕么?”我问他。
“害怕?”尹叔破涕为笑,淡淡地道,“你可能不知道,医生曾经断言过,说你小舅舅可能活不过四十岁。转眼间这么多年过去,我们已经知足了。有一句很俗的话,把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来过,才会懂得什么是珍惜。我们俩,非常珍惜彼此相爱的时刻。我感觉每一天都是在和老天爷争夺时间,我很幸运,因为我的努力和他的不放弃,我们还能在医生的断言之后相伴走到现在。”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回忆那一段岁月。因为不忍心看着小舅舅一天天衰弱下去,我很少去看他。我想我是个残忍的人。但是每天听到妻子女儿讲述小舅舅和尹叔的事情,却还是会觉得心酸,心酸的幸福,大概就是如此吧。
过完年便是小舅舅五十一岁的生日,我们在医院给他举办了简单的生日宴会。那天小舅舅坐在轮椅里,穿着Dior Homme的黑色修身西服,显得如此高贵优雅。Dior Homme,据说是带有一种近乎病态的纤瘦,充满性别暧昧的影像,却装着颓废的灵魂。能让穿着它的男人看起来像是永远不曾长大的男孩,像一抹只属于黑暗之中的魅惑,浪漫苍白,纤细优雅,只适合那些有着阴郁面孔嬴弱身材的男子。小舅舅虽然已经年过半百,却又显得如此年轻,还是我小时候眼里的他。
当天晚上,小舅舅非常高兴,兴奋得几乎睡不着。我们守在他身旁一直陪着他,在尹叔在外间和医生谈话的时候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让我附耳过去,对我轻声说:“一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长得很像你的叔叔,鞠月。”
我讶然,我大概知道小舅舅与小叔之间的往事,一直以来他都没有跟我提过小叔,却不想今天竟然突然说起他。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却不敢说什么。突然间小舅舅又开口道:“一丁,我曾经爱过你的小叔。但是,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自从我十七岁遇到你尹叔,我便把你小叔抛下了,你说,他会不会怪我?”
我的心很乱,心惊胆战地看着他,笑道:“不会的。小舅舅,你的健康幸福是我们所有人的愿望,小叔不会怪你。”
“是么?”他虚弱地笑了笑,温柔地道,“我就知道。我做梦梦到他的时候他说过,他会在天上看着我,看着我一直幸福地活下去!”
“对,小舅舅。你要幸福,要好好的,知道么?”我帮他掖了掖被角,像哄孩子一般轻拍他的手背帮助他入睡。在他似睡非睡之间,他突然迷迷糊糊地说:“一丁,你要答应我,你们都要答应我,若是我不在了,好好照顾你尹叔。从来都是他在照顾我,我笨得很,根本不懂照顾人……他天生就是个劳碌命,不照顾人他会觉得无聊的。你说,我要是走了,他可怎么办?怎么办呀?”
我泪流满面地轻拍着他,竭力忍住自己几乎失控的情绪,咬着牙看着他陷入了甜甜的梦乡,后来尹叔进来的时候我依然无法平静下来。尹叔看看我,再看看睡着的小舅舅,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走过来坐到病床前,手指流连在小舅舅的脸上,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五十一岁生日之后,小舅舅的情况持续恶化,经常陷入莫名的昏睡中,一天中只有早上八九点的时候会稍微清醒一阵。每天这个时候他都雷打不动地和尹叔聊天,两个人像是在和时间赛跑一般,即使没话也找话来说,直到小舅舅累得在不知不觉间又陷入昏睡当中。四月份,小舅舅由昏睡转为昏迷,心跳以及呼吸完全依靠机器维持。对此,大家都早有心理准备,但是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大家依旧无法接受。
妈妈一向疼爱小舅舅,她十六岁便带着小舅舅在外居住,一直照顾他的起居,甚至是在他最最无理取闹的时候母亲也一直忍让疼爱他。小舅舅陷入昏迷之后最为慌乱的其实应该是尹叔,而不是我妈妈,但是尹叔却是最为镇定的一个。
小舅舅已经被尹叔从医院接回家中,按照家里的财力物力,完全能够让他在家中也得到最好的治疗。当时他们的大儿子尹树棠也已经请假在家帮助照料,加上从圣维罗派来的专职医生护士,再加上尹叔,已经是非常优秀的医疗队伍了。
但是这样的医疗条件,仍旧未能让小舅舅从昏迷中完全醒来。他只在很少的时间里清醒过,每次醒来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尹叔,嘴角露出温和的笑意,之后又是无休止的昏迷。到了夏天,我们突然发现,尹叔的头发竟然已经全白了。

六月上旬,小舅舅神奇地好转,他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甚至能说上几句话了。我很高兴,但是尹叔和树槐却并不像我那么激动。我想了想,心突然沉了下来——这可能,就是人们经常说的,回光返照。
有一天,太阳异常的好,小舅舅的精神也不错,尹叔因为前一天照顾他耽搁得太晚,被他赶到隔壁补觉去了。他让树槐把他的笔记本电脑给他拿了过来,让我扶着他坐起来。刚一坐起来他便晕厥了过去,在树槐的急救下又很快恢复了知觉。对此我们非常担忧,但是小舅舅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等树槐把他的位置调低了一些之后慢慢开口道:“书……序……没写……”
他已经不能说完一句完整的话了,因为呼吸不畅他一直靠气管切开后的人工通气保持呼吸。树槐点点头,把笔记本放到他的腿上,然后和我坐得远远的,静静地看着他打字。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小舅舅手上的动作变慢了。之前他一直咬牙保持比较快的速度,但是后面他的动作越来越慢,渐渐停了下来,心脏监护仪也发出了警报的声音。树槐慌张地站起来奔过去,把电脑放到一边,取掉小舅舅身后的靠枕让他平躺下来,一边让我去叫医生护士和尹叔,一边为小舅舅做急救。
门突然打开了,尹叔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树槐叫了声“爸”,便顾不得太多,一心给小舅舅做急救。后来医生和护士过来了,我看到他们用人工心脏起搏器给小舅舅做心脏复苏,他单薄瘦弱的身体从床上弹起来,又落下去,弹起来,又落下去。之后又是乱七八糟让人心惊肉跳的抢救。我靠在门边,实在是看不下去,迅速地逃离了。

到了晚上,小舅舅被树槐和尹叔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尹叔面容憔悴地坐在小舅舅面前,一直看着他,温柔地抚摸他的面庞。我听到尹叔低声问他:“宁宁,你累不累?”
小舅舅微笑着看着他,已经没有进气只剩下出气了。明眼人一看就看得出来,小舅舅已经处在弥留之际,之所以还剩下一口气,完全是因为面前的这个人。
尹叔笑了笑,继续道:“宁宁,你要记得我,记得,记得尹春阳这个名字。记得尹春阳,尹春阳,知道吗?要记得尹春阳。你要答应我,我们拉钩。即使你见到了月,你也不准和他走。你是我的,你永远都是我尹春阳一个人的。我们还有来生来世,永生永世。你要记得尹春阳,记得尹春阳。一定要记得。还要记得7月18日。7月18日,三十四年前的7月18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你要记得,尹春阳,7月18。你要记得,过去之后有人给你喝汤,你别喝,喝了也要记得这两件事,尹春阳,7月18。”
尹叔拉起小舅舅的手,把他的小指和自己的小指勾起来,笑道:“宁宁,我们拉钩啰!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记得尹春阳,记得7月18,知道了没有?”
小舅舅的眼角流下一滴泪来,他轻轻闭了眼睛,艰难地重复道:“春阳……18……春阳……18……”渐渐的,那声音低了下去。他的手从尹叔的手中滑出,跌落在了床边。树槐、树声和树棠跪倒在他的床边泣不成声,医生想要再次为小舅舅做抢救,但是尹叔只是淡淡地转过头去对他说,“别折腾他了,让他安安静静地走吧。”

为小舅舅穿寿衣的时候,尹叔坚决不肯假以他手。他抱起小舅舅毫无生气的身体,让那个软绵绵的脑袋靠在自己胸前,轻柔地给他穿衣服,然后一一亲吻了他的眉眼、嘴唇、手指,甚至是脚趾,每一寸肌肤上都留下他的印记,宣告他的所有权。一边穿还一边轻轻对着小舅舅念叨着:“尹春阳,7月18,宁宁你千万要记得。”
火化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在遗体送入火化间之前尹叔走到小舅舅身边跪下来,在他的手里塞上了一张小纸条,那张小纸条我隐约看到了上面的字,依旧是“尹春阳”、“7月18日”,尹叔俯身亲吻了小舅舅的唇,辗转缠绵的吻,一直吻上他的额头。之后尹叔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脸上没有悲痛,只有温柔的笑意以及幸福的眷恋。
葬礼的时候,有一个男子出现在了不远的地方。母亲无意间看过去,竟然惊讶地叫了一声“大哥”,然后捂住嘴愣愣地转过了头。我顺着母亲的目光看过去,远处是一个身材挺拔的男子。在我失神间,那人消失了,回过头,小舅舅的墓前似乎多了一束百合。

葬礼之后不久,小舅舅的书,以及尹叔的医学论著同时付梓出版,所有宣传事宜全部由尹叔操持。小舅舅的书名叫《半生•圆》,在序里小舅舅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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