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曲的似乎是翠玉,唱了几段或是累了,便歇下了,林立风却仍在窗口望着,说不出的流连,乔一明也是困了,躺在床上,闭上眼就睡着了。
凤四娘昨儿个也听见小曲了,一问才知道原来翠玉从前是唱曲的,林立风趁着吃早饭的时候问她昨天唱的是什么,翠玉说那是从前学的江南地方戏,随即又唱了两句,仍是昨晚那曲,林立风对戏曲似乎有些研究,听全了唱词,还吟了出来。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意,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一曲唱罢,一座人都听得痴了,凤四娘愁眉不展,"这曲子真是怨煞人也。"
林立风轻轻一笑,拍着扇子反复吟着,"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檀香尘暗暗看他,脸上挂起了无奈地笑。乔一明帮着桂花和小胡子收拾碗筷,凤四娘拉着翠玉想再听几曲,翠玉却提议两人去戏台听戏,说那里可比她唱得要好。凤四娘欣然接受,檀香尘也跟着去了。
乔一明给林立风看茶,茶叶换上了昨天刚到的新茶,林立风品着茶,乔一明见他收敛了平日里过于犀利的表情,身上的纨绔气息削减了大半,静静喝茶的样子让他想到了颜欢,两人连喝茶的细微动作都很相似。
"伙计,上茶。"
小胡子去后楼取酒了,还有两个伙计跟着桂花去买油了,大厅里只乔一明一个人,他赶紧提着大茶壶走过去,那客人孤身一人,身材臃肿,脸上的肉像是挂着的,一双眼睛被肉挤得只留了两条缝,乔一明倒茶的时候他时不时抹着汗。
"客官,要用点什么?"
"上两份果子就行。"那胖客人指了指"红糖山梨"的菜牌。
乔一明将大茶壶放到柜上,匆匆跑到后楼,梨在红糖水里才浸了一天,却已经入味,乔一明端了两盆给那胖子,胖子尝了两块,喜笑颜开。
"嘿嘿,还是四娘这儿的梨子地道。"
听这话,似乎是万花楼的老客人了,林立风忽然插嘴,"也只有闲人才会为了地道梨子每年下趟江南了。"
胖子憨厚地笑,"闲人为梨下江南,不知林少所为何事,跋山涉水游江南啊?"
看样子林立风和他也是认识。乔一明站到柜台里拿了本书,随意看起来。
"哈哈哈哈,闲人所为何事,在下亦所为何事。"林立风爽朗大笑。
"原来是同道中人。"胖子拱手,"失敬失敬。"
"诶,我和你可不是同道之人,"林立风不屑地看他,"我们不过这次坐了同一条船。"
胖子起身,缓步走到林立风面前,"闲人住在浓香居,天字号房,林公子得空不妨来玩玩。"
"浓香居天字号才死了人你也敢住?"
"这死的是余仲闻,闲人与他无怨无仇他也不至于化成鬼来讨我性命。"胖子摸了摸后脑勺。
"呵。"林立风轻笑,听上去更像是一声冷哼。
那胖子见两人无话可谈,迈到柜前,对乔一明道:"四娘回来,你给说一声,就说道通通又来看她了。"
说完,道通通就挪着胖身子出了万花楼。
闲人道通通,乔一明又看了他一眼,原来是这么个人。
第十章
道通通是个闲人,这个闲人在江湖中地位可不低,江湖四大门派,他一人独占一席,所谓百事门就是他一手创立,门下只他一人,既做当家也当跑腿,江湖中凡是要打听人事物都愿意到百事门花钱请教,道通通收了钱,卖情报。
乔一明是听秦易瑶提起过道通通的,说白了他就是个江湖中无所不知的生意人。
凤四娘一行到了傍晚才回来,乔一明把道通通让他带的话说给凤四娘听,凤四娘问他,"知道那胖子住哪里吗?"
"似乎是住在浓香居天字号房。"
凤四娘笑了笑,"是不是人只要站到柜台里就能多听到些闲事。"
乔一明一边在桌子上摆着餐具一边不好意思地笑,凤四娘手肘撑在柜台上,"今天这出戏可真不错,我这个俗人也跟着兴起了一次。"
翠玉听见了,凑上去说,"没想到四娘在这里这么些年了,都没去过戏台。"
"咳,都说了,我是个大俗人,平日里只想着赚钱哪儿还有情致去戏台看戏啊。"凤四娘捏着手绢拉过翠玉的手,"不像你们这些太太小姐少爷,一个比一个有情致。"
"我们也是闲着没事,解解闷罢了。"檀香尘也去凑热闹,"倒是颜欢才算有情致的,要不是听戏台上的人说,我还真没想到,他能天天跑去听戏。"
"倒也是,还真没见过哪个大男人爱听这情情爱爱的。"凤四娘扫了眼大厅,"诶,林公子呢?"
"没注意。"乔一明向林立风方才坐的那桌看去,桌上收拾得干净。
"刚刚还在的,一眨眼就不见了。"小胡子抬起头看了眼。
"兴许是上楼了,"檀香尘转身往后楼去,"我去找他下来吃饭。"
"四娘,你看看,这姑娘家的成天追着个男人跑,成何体统。"翠玉皱着眉似乎不满。
"他们都成了亲了,没大碍。"凤四娘和翠玉显然已经熟悉,言辞间颇为亲昵。
"今天晚上倒没生意。"凤四娘瞅着冷清的大厅,"也好,做些好菜我们自个儿吃。"
翠玉抿嘴笑着,乔一明看她胳膊上的孝已经解下,还是那身素色衣衫,发髻盘得高高的,耳垂上带上了一对玉耳坠子,碧色的玉衬得她温润。
"看什么呐。"凤四娘见乔一明盯着翠玉出神,胳膊肘拱了拱他,"没见过美人?"
"啊,不是,不是。"乔一明赶紧摆手,脸上微微红了。
"还害羞呢。"小胡子也跟着起哄。
"我到后楼去帮桂花姐。"乔一明找了个借口脱身,身后凤四娘和小胡子还在呵呵笑他。
饭桌上,人都坐齐了,凤四娘还不忘取笑乔一明,弄得翠玉也不好意思了,低着头匆匆吃了两口菜就上楼去了,檀香尘笑呵呵对凤四娘说,"四娘,我姨娘脸皮可薄。"
凤四娘瞅了眼乔一明,刚要说他两句,楼里走进来个人,凤四娘放下筷子,迎了上去,那人她先前见过,就是那天来给乔一明送信的那个少年剑客,他仍是一身雪白袍子,表情肃穆,眼睛明亮却没有多少生气,少年剑客上下打量凤四娘,凤四娘也不是吃亏的人,也上下打量那少年,两人僵持着不说话,却是檀香尘先开了口,"阿苏。"
叫做阿苏的少年扫了眼檀香尘,眼角瞥过乔一明,眼神最后落在林立风身上。
"这位小哥,可要吃饭?"凤四娘笑盈盈地。
"不用。"阿苏礼貌地推辞,径直走向林立风,"林公子,我家主人有请。"
林立风正吃着削好的葧荠,一口一个脆甜,他在嘴里反复嚼着,冲着阿苏点了点头。
檀香尘瞪了他一眼,"人家来请你去你就快去吧,还在磨蹭什么。"
林立风这才开口,"我是寻思着是不是有人想同我一起去。"
乔一明知道他话中所指,抬眼看他,撇嘴笑笑。
"我家主人只请林公子一人叙旧。"阿苏一板一眼道。
"走,走,走,去会会你家主人。"林立风起身,示意阿苏可以动身了。
"这林公子认识的人可真多。"桂花咋吧着嘴。
"他们江湖中人就算是不认识的也得装做是认识。"檀香尘煞有介事地抱着胳膊,"死要面子。"
凤四娘噗哧笑了出来,"他们有他们的事儿,我们也有我们的,明天我们再去看戏,可还没演完呢。"
檀香尘听了,喜上眉梢,"这敢情好,我过会儿去和姨娘说,她肯定也乐意。"
桂花却在一边叹气,"唉,去吧去吧,都去吧,就留我看店得了。"
凤四娘睨她一眼,"丫头,"随即又笑了,"行,你明天也跟我们一起去。"
"那谁看店啊?"桂花假惺惺问道。
"这不还有他们吗,要不然我花钱雇人做什么?"凤四娘指着收拾桌子的小胡子和乔一明。
"四娘,您高兴就成。"小胡子谄笑。
"瞧你那嘴脸。"凤四娘挥着手绢,"这天热的,我先上楼歇着了,你们收拾好了就打烊吧。"
乔一明默默点头,今天万花楼生意不佳,厨房天井里也没什么收拾,和小胡子一起打完烊,他也早早上了楼。
天气逐渐热起来,万花楼的小澡堂每天都烧着热水,店里大多数伙计是要回家的,澡堂也只有住店的几个人在用,澡堂里从不断热水,晚上柴禾烧没了,早上就添进去。一干女眷洗完了就在澡堂外面挂个红色木牌,见了红木牌,男人才能进去洗,住店的男人里小胡子不喜欢在澡堂子洗澡,通常他都选择到邻近的河里去洗。
乔一明带上换洗衣服进了澡堂,无论天再怎么热,他还是喜欢泡热水澡,尤其喜欢泡出一身汗的舒爽感觉,似乎一天里所有疲劳都能跟着这一身汗一起流出体外。
他泡在池子里,闲散地靠着边沿趴着,他想起颜欢所说的,这里即将要热闹起来,还想起凤四娘眉间隐隐的忧虑,这个江湖正在一点一点生动起来,它看上去总是蓬勃发展壮大着,它带着致命的魔力让人情不自禁坠入其中,就连那个远在昆仑不问世事的人也匆匆赶来。
乔一明从水里出来,身上被热水泡红了,整个人也在腾腾冒着热气。他穿上短袖的衣衫,他以前从未尝试过这种衣服,海岛上四季不明显,从来都是一身单衣,而昆仑那种地方终年积雪,寒冷异常,在屋子里生上火炉的时候稍微好些,到了屋外天寒地冻,总是裹得严严实实的。乔一明看着裸露出来的胳膊,有些不太习惯。
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肩上,乔一明回了房里索性靠窗坐着,把头发晾在外面,头向后仰着,脖子正好能靠在窗台上,到了夏日,日长夜短,他靠了好一会儿,天还亮着,江南的天看上去也是带着湿意的蓝,似乎拧一把就能拧出水来,云不多,飘渺的像是薄纱,轻轻笼着水蓝色的天。
乔一明摸了摸头发,发根还没干透,他稍微侧过头,换了个姿势靠着,这个姿势正好能看见河上风景。
今天河上只浮着一艘画舫,它孤伶伶地飘着,不知要在何处停下。
隔壁的翠玉又咿咿呀呀唱起了戏,因为是好听的,所以也没人抱怨。乔一明这才想起,那天颜欢从他身边经过时吟的不是什么诗,而是那一句唱词,"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翠玉已经不再唱这句了,她新唱的曲子很是欢快,像是和游园赴会之类的事情有关。
第十一章
林立风一晚都没回来,檀香尘对此颇有微词,乔一明原以为她要等林立风回来家法伺候,没想到她也跟着一起去看戏了,临行前,凤四娘让乔一明捎一篮子梨子到浓香居给道通通送去,乔一明向小胡子打听了浓香居怎么去,就拎着一竹篮子的梨去了。
有些梨子表面已经微微泛黄,口感倒更像熟了的苹果,果肉酥酥的。
到了浓香居,有个伙计领着他到了天字号房,乔一明拍着门,里面一番大动静,道通通才气喘吁吁地开了门。
"呦,这不是万花楼的伙计吗。"道通通擦着额上虚汗,乔一明越过他肥胖的身躯勉强看见里面坐着个人,那人背对着他,那背影很是眼熟。
"这是四娘让捎来的梨子。"乔一明将篮子递给他。
"这怎么好意思,吃了还拿,这可怎么说的。"道通通显然是高兴的,嘴上还推脱着,手上已经接过了那篮子。
乔一明笑了笑,转身就要走。道通通连喊了两句,"谢谢",就又关上了门。
天字号房在三楼,乔一明下到二楼的时候,遇见了阿苏,阿苏见了他脸上波澜不惊,眼里却很是意外。
乔一明朝他友善一笑,就与他擦肩而过了。
阿苏上了三楼,门都没敲就进了天字号房,道通通正啃着梨,见了阿苏给他扔过去一个,阿苏接过梨又放回桌上。
"我家主人呢?"
房里原先坐着人已没了踪影。
"哦,他拿了个梨就出去了。"道通通据实以告。
阿苏走到窗边,向外张望,道通通说道:"大白天的没人会跳窗,他可规规矩矩地走的门。"
阿苏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快步走了出去,道通通觉得有趣,挪到窗前也看了两眼,窗外的小路上正是方才来送梨的万花楼的伙计,他慢悠悠走着,似乎对身旁的江岸风光很是眷恋。
小胡子给乔一明指的是近路,乔一明来的时候急急匆匆光顾着送东西,原路返回的时候才放缓脚步欣赏起了沿路风景,这是临河的一条路,河边一排柳树,枝条惬意地垂着,有得很长都伸进了水里,柳树的绿色不是很亮,浅浅一层,是柔和的颜色,河上偶尔有渡船驶过,更多的是扁舟,船娘载着客人,一脸喜气地唱着船歌,乔一明听不太懂地方话,只是觉得临河的人家大声嚷嚷着的话也是软糯的。
岸边还有个穿着水袖的姑娘在练嗓子,脸上还没上妆,一双凤眼,吊着许多相思。
那姑娘看乔一明看着她,脸上微红,羞涩地低下头,不再唱了,乔一明尴尬地笑了笑,转进一条巷子里,巷子很窄,只能一人通行,两边的屋子竖立着,往左看只有偏灰色的墙,往右看还是偏灰色的墙,往前看才能看见一条细细的风景,许多人,物挤在里面,却不显得狭窄,反而觉得开阔。乔一明出了巷子,站在巷口回头朝巷子里瞧,直而长的巷子里安静地空着。
他自嘲地笑了笑,沿着大路回了万花楼。
接近傍晚,万花楼已经打烊了,乔一明从小门进了天井,就看见桂花一边给芭蕉擦叶子一边低低啜泣。
"桂花姐,怎么今天这么早就打烊了。"乔一明不解地上前问道。
"这戏太伤神,四娘眼睛都哭肿了,今天不做了。"桂花抽出手绢拭着眼角的泪。"明天还有最后一场,四娘说了,索性等后天再做生意,就当给你们放假了。"
"胡子叔呢?"
"他趁空下乡收书去了,明天晚上才回来。"桂花指了指厨房,"今天你就随便做点菜吧,也没几个人有胃口。"
"林公子回来了吗?"乔一明盘算着要做几个菜。
"回来了,在房里呢。"桂花看了眼楼上,"我也上去了,得好好洗把脸。"
乔一明进了厨房,炒了两盘蔬菜,灼了个白虾,外加一大碗鲫鱼汤,见人吃饭的时候,也只下来三个人,檀香尘和林立风吵吵闹闹地下了楼,翠玉在两人身后劝着。
乔一明见了这三人,顿时有些头疼,檀香尘没好气地数落林立风,"一晚上不回来,你还有理了??!"
林立风争辩着,"都说是我喝多了,别人好意收留我,我都不省人事了哪能管那么多!"
"哼,昨天画舫上姑娘把你迷昏了吧,你就是被灌醉的。"檀香尘气鼓鼓地夹了一大筷子青菜。
"秦易海不玩儿这套,就我们两个喝酒聊天,没其他人!"林立风显然不想再争论下去了,语气里有些服软。
"立风都说没什么了,香尘你也别生气了,吃菜,吃菜。"翠玉推了推檀香尘,檀香尘也不吭声,自顾自剥着虾。
乔一明是最先吃完的,他坐着等其他人吃完了他好收拾桌子,林立风见他一个人出神,有意逗他说话。
"诶,听说秦易海也要参加这次武林大会,他们昆仑不是从不管江湖事情的吗?"这话是对着檀香尘说的,可他却看着乔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