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夕阳如血，干燥热辣地照在满是黄沙的古道上。
一列商队缓缓的走来。
凛厉的冷风夹杂著粗大的沙粒吹进了车内，里面传来了几声咳嗽。
“公子，今夜就在前面镇上休息吧，过了今晚，我们就要往波斯去了，公子还和我们同行麽？”赶车的老人扯著嘶哑地嗓子慢悠悠地问道。
“……不了，”良久车内传来一声轻叹，“我们分道扬镳吧。”
疲倦向海水一样深压著他，让沈灵犀几乎难以睁开眼睛。
就这样不眠不休的跟著商队来到了西边的国境，应该可以逃掉後面的追捕了吧。
把事情闹得这样大，可怜的老爹才见了自己一面就要跟在後面收拾烂摊子了。
不管怎麽说，这次拼了命做出那件事情也算是对赵信安一个交待了。
唯有那个人活得好，自己这一生才会得到满足。
尽管说，那个人心中并没有自己。
沈灵犀弹弹袍子跳下马车，伸了个懒腰，用手遮挡了一下依旧有些刺目的阳光。再往西走就是沙漠了，穿过沙漠是大宛楼兰西氓等小国部落了。
只要走到那里，就至少可以保住一条命了。
沈灵犀眯著眼睛，让阳光辣辣地照在他略显苍白的面颊上，满天的尘土让他又禁不住咳了几声。
从京城出来一路上几乎都没有停过，原本就文弱的身体似乎更加虚弱了。少时他身体就差，一直呆在房中写写画画，直到父亲请到一个名医後，调养了将近两年才和常人无异。
“……大人，大公子天生心脉积弱，唯有无牵无挂方能颐养天年，现在用的药物只是治了标……若要治本唯有心绪开明……切忌大怒大悲……否则药力也恐不能及……”
脑中想起医生当年的话，短命，这番话差不多就等於说了他是个短命鬼了。
家中双亲从此对他管教甚松，凡事都由他自己作主，也就养成了他磊落洒脱的个性。
也是因为身体的原因，沈灵犀无法去当那个尊贵皇子的侍读，白白的给了别人近水楼台的机会。
可是这次，他微微一笑，颊边梨窝隐现，一派风流天真，这次让他总算是为心上之人做了一件大事。
他瞒著皇後，把原本应该赐死的苏玉偷天换日出来，给了大皇子赵信安一个完整的爱人。
虽然犯下死罪，可是他不後悔。
因为他对得起自己的心，从此之後他没什麽好牵挂的了，赵信安已经找到属於自己最大的幸福。
他是……功成身退。
话是如此说，可是那浅笑的梨窝中终究还是露出一丝苦涩，他摇摇头突然又弯下身子剧烈地咳了起来。
手探入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瓷瓶，这是宫里的去病大补秘方，临走的时候赵信安硬是塞给他的。
服下药丸，胸口闷涩之气略减，他直起酸痛的身体，慢慢朝著客栈走去。
这个镇上唯一一家客栈也破落的可以，门口的招牌在黄昏越来越大的风里飘荡，随时都有砸下来的可能。
门里面是杂乱的人，不很多，但是每个人的穿著打扮都和他不同。
这里是天朝的边界了，除了偶尔有官兵路过，来自异国的客商倒占了多数。
“客官，你吃点什麽？”
“面。”
“还要别的麽，我们这里的羊肉不错……”
沈灵犀蹙起秀气的眉尖，羊肉，那个奇怪的膻味，肯定地摇了摇头，“不要别的了。”
小二见他衣著考究可是出手却不豪绰，也不大提起精神，应了一声冷冷地走了。
沈灵犀像是没看到一样，拿起桌上粗大的瓷碗倒了一碗茶喝。
深褐色的粗瓷衬的他细长的手指如同美玉一般莹白光润。
他的坐姿秀挺端正，喝茶的动作自然优雅，与这里整个地方就是格格不入，人人都感觉，那是个应该养在金屋高堂的贵公子，不应该出现在这种杂乱的地方，可是就在不知不觉间，都被他吸引住了目光。
有惊豔，有贪婪，更有猥亵下流的……
沈灵犀装作不知，慢条斯理地挑起混浊的面条，一口一口斯文地吃著。
各种眼光一直在他身上打转，因为这偏僻的小镇上实在难得看到像他这样清韵标志的人物。
罕厉也坐在一旁不动声色的打量著沈灵犀。
自从这个俊秀的中原人进来之後，罕厉的眼光就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
这个奇特的少年，会是他在找的人麽？会是他所需要的人麽？
夕阳渐弱，沙漠中最为璀璨的星子即将升起。
而沈灵犀清透美丽的眼波，亮过所有繁星，闪耀著的深邃华彩，流转间勾人心魄。
罕厉禁不住满意地笑了起来。
而此刻，这双美丽的眼睛看著他时，却是冷冷不屑的眼光。
高傲的中原少年……
罕厉古铜色的脸上终於有了一些兴趣之色。
他站起来，高大的身影将沈灵犀牢牢的笼罩在了自己的阴影中。
“你……好……”罕厉操著生硬的中原话，用火一般炙热的眼光看著沈灵犀。
沈灵犀瞥了他一眼，微微惊讶於他的高大，自己在中原也算是高挑的了，这个笑得十分灿烂热情的男人竟然比自己还要高出大半个头。
“你会说中原话？”
罕厉笑了笑，露出了与他高大严肃的外表很不相配的纯真笑容。
真是讨厌……这个蛮子怎麽可以有这样灿烂的笑容，牙齿很白……像个白痴！
显然他没有明白沈灵犀在说些什麽，只是一个劲的笑得很灿烂，很天真，很碍眼。
沈灵犀需要知道哪里可以买骆驼，他很累了并不愿意多去理睬一个笑得莫明其妙的蛮子。
刚想起身绕过他，突然那人从手里拿出一串碧绿的翡翠珠子，就算是店里面不太亮的光线，依旧可以看出里面宝光流转，豔色夺人。最为奇怪的是，这串珠子下面还挂著一块黝黑的玄铁牌，显然和珠子本身极不相配。
沈灵犀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这人是看他像中原人向他兜售珠宝麽？
不过这串珠子倒真是不可多得，每一颗都是圆润光滑，最为可贵的是每一颗都如同龙眼一般大小。
沈灵犀的注意力都在这串珠子上，没有看到客栈里的一些人因为这串珠子而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他毕竟出生世家，带著贵族子弟的习性，对高雅贵重的东西有种本能的鉴赏力。
漂亮的手指带著几分犹豫的摸了上去，那个蛮子倒也不怕他抢，大大方方的任由他拿去看。
就在沈灵犀捧著碧玉珠子仔细端详时，罕厉突然俯下身去，极为虔诚的亲吻了他满是灰尘的鞋面。
鞋是秋丝银缎做的，上面的紫绿色掐著金线的绣纹是京城最大的绣纺精心绣制的，皇族穿的也不过如此。
可是从京城一路逃出来，沈灵犀没有换过鞋子，就算再美丽，也已经很脏了，这个人……竟然就这样莫明其妙的亲吻了他乌黑肮脏的鞋面？！
他愣住了，还来不及做出任何举动，尽管他聪明的脑袋瓜子里头已经有了至少三种成型的可以狠狠教训一下这个看起来力大无比的蛮子的办法，但是当我们沈大公子还没来得及决定究竟用那种办法时，身体突然腾空而起，被罕厉紧紧抱在怀中。
这种抱女人和小孩的姿势让沈灵犀辛苦养成的涵养几乎立即破功！
他用力的挣扎著，可那人的手臂如同铁箍一样，半点都捍不动他。
“放我下来，你这个蛮子，蛮子！”
那人突然高声几里挂拉的说了一大通沈灵犀听不懂的番语，然後就这样毫无预警地凑近他，近到沈灵犀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湛蓝色的眼珠子和浓长黑褐的睫毛。
这种毫无杂质的蓝色几乎到了透明的地步，纯正的看不到一丝灰暗。
不得不承认……真的是很漂亮的颜色，就像是最明亮的天空一般，在中原绝对看不到！
一个吻轻描淡写的落下，在沈灵犀单薄柔软的嘴唇上稍作停留之後，忽然转为疾风暴雨般的急切索求。
滚烫炙热的舌尖有力的探入口内，轻松的席卷了他伶俐的舌尖，沈灵犀没有来得及哼一下，就在这莫明其妙的情况下被吻了一个彻底。
是的，是绝对的彻底，彻底到沈大公子的每一颗雪白的牙齿，每一处口腔内的都留下了那个蛮子的痕迹。
真是莫明其妙，自己虽然对赵信安一往情深，可是两个人就连碰碰手背都是极为难得的事情，让沈灵犀真正牵挂的是那人宽厚温和的笑容和真诚雍容的风度。
而眼前这个人！这个蛮子！
沈灵犀气得几欲晕厥，眼前的这个蛮子不但当著众人的面，发疯似地把他吻了，还将他抱得紧紧地，不让他动弹半分。
这可真是秀才遇见兵了！
“见鬼的，放我下来，你知道我是谁麽，竟敢在天朝国境内强抢士子！”沈灵犀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拼命挣扎，一张俊俏的脸蛋涨的通红。
罕厉带著些许兴味地看著他苦苦挣扎，四肢腾空著乱扑的样子，就像是从小就养在身边骄傲的小鹰。
低下头，凑近他，舔了一下耳垂，清甜又细腻，这个中原人真是不可多得的有趣，自己未来的日子一定是充满的趣味。
罕厉笑了一下，深深的轮廓是说不出的俊美阳刚，他在沈灵犀耳边呢喃了几句，可惜都是番话，没有一个字他能听得懂。
是可忍，孰不可忍！沈灵犀忽然张开嘴巴，纵有心思玲珑百转可是无法沟通，幸好他还有伶牙俐齿，就算不是咬文嚼字，关键的时刻照样能派上用场。
洁白整齐的牙齿狠狠地朝著罕厉的肩头咬下，用力之大让一身皮粗肉厚的罕厉都禁不住倒吸一口气。
他剑眉一扬，粗狂的眉峰压住了锐利的眼睛，不多加思索的，抬手对著沈灵犀後脑就是一劈──
沈灵犀浑身一颤，顿时眼前发黑，软软晕倒在了罕厉的手弯里。
沈灵犀醒过来的时候，身体似乎在轻轻的摇晃，盖著的被褥很轻柔，还散发出淡淡的馨香。
真舒服……沈灵犀迷糊的往被子里缩了一下，这些天来跟著商队日夜赶路，几乎没有睡过一夜好觉。
这是哪里……怎麽让他如此安心。
耳畔有些吱嘎的声响，让他清醒了几分，在眨眨眼睛看到眼前坐著的人时，才彻底的清醒过来。
一个男孩子穿著下人的衣服，看到他醒来露出开心的笑容。
沈灵犀却半点开心不起来，他想起了昏迷前的一切，那个可恶的蛮子竟敢把他敲晕。
而现在他百分百的肯定自己还在那人手里，因为眼前的孩子也是一双蓝色的眼珠子。
虽然没有那个蛮子那麽明亮恐怖，不过让他看的也很不爽。
男孩子咿咿啊啊地说了几句，语气很开心兴奋，指手画脚间甚至让沈灵犀觉得他还有些微微的羡慕。
见鬼了，羡慕什麽！
他现在这样落魄，整个就是一虎落平阳，被一个臭蛮子捏在手里，早知道会有今天还不如躲在赵信安那里。
虽然看著人家亲亲我我会有些难受，但也好过现在这般莫名被虏的待遇。
沈灵犀掩住嘴轻咳了几下，一双漆黑的眼珠子却掩在长长的眼睫下骨碌碌地转了飞快。
不管怎麽说，都要快点想办法逃出去。t
万一这帮蛮子带著自己出了国境就更加麻烦了。
马车平稳地行驶著，身边的男孩子用了湿布给他擦了脸，肌肤顿感冰凉细腻，是上好的江南锦丝，五百两银子一匹的，没想到这个蛮子还真有钱。
马车外面整齐划一的马蹄声，仔细听听数量也不少，看来这个蛮子不单有钱还挺有势力的麽。
沈灵犀皱眉沈思。
过了片刻，他抬头对那男孩轻轻一笑，果然那孩子微微涨红了脸。
沈灵犀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放柔，慢慢地问道：“你们是谁？准备去哪里？为什麽要带我走？”
男孩摇头，一脸听不懂的样子，不过还是很礼貌的回了半个歉意的微笑给他。
沈灵犀有些泄气，纵使有学问万千难掩的玲珑心思，可是碰到语言不通没法交流照样等於零。
心陡的一沈，一股冷意从心底涌上，就连当初身在四明山寨时都从未曾这样恐慌过。
这些人所有的举动都让他无法用常理来推断，而语言不通更是让他陷入无法自救的绝境。
这次会是……自己的大劫麽？
远处的天边忽然浓云密布，随著怒吼的狂风迅速的朝四下散布开来。只一眨眼功夫，天地变色日月无光，浮云飞扬狂风呼啸。
呼啸的狂风卷著沙粒甚至将马车吹得摇晃不止。
沈灵犀吃了一惊，直觉地抓住车壁。
车门突然打开，一股劲风随之涌入，大量的沙粒迷住了他的眼睛，就这样一眯眼的功夫，自己已被人抱起飞奔而去似乎放到了什麽上面。
那是一种奇特的触感，毛茸茸的又很暖和，沈灵犀顶著沙粒极力睁开一丝眼睛，发现自己居然是被放在了骆驼上。
原来刚才的队伍後面还跟著不少骆驼。
外面已是黄沙满天一望无际，原来已经进入沙漠了。
罕厉坐在他身後正高声的吩咐著，话语刚出口就被狂风吹散了出去，只余些低沈震耳的嗡嗡声，随著呼啸的大风在耳边打转。
就算是沈灵犀从未到过大漠，此刻也感觉出了危险。
因为身後那蛮子浑身的肌肉都是紧张的僵持著，整个人发出如同剑一般的锐利锋芒的气势。
他伸手将风氅打开，紧紧裹在沈灵犀身上，没有丝毫的犹豫双腿一夹，骆驼便在这大漠之中飞奔起来。
没过多久，大颗大颗的雨滴砸了下来，风刮的更紧更狂了。
真是见鬼了！这般简直如同逃命的奔法，让沈灵犀所谓的文人气度荡然无存。
沈灵犀有些头晕，胃里头也是翻江倒海著。
束发的玉簪不知何时掉了，一头及腰的乌黑长发在狂风中乱舞，没多久便狼狈的被雨水浇透。
只有风氅里的衣服还是干爽的，原来这件大氅还有挡风避雨的功效。
心中微微一动，沈灵犀回头瞥去，发丝在空中乱舞，隔的这样近竟看不清那人的表情。
只是觉得有股迫人的气息突然袭来，下颚被紧紧捏住，一个炙热的吻又铺天盖地的卷了过来。
一句听不懂的番语透过狂风暴雨传入他的耳中，不明白意思，但低沈的语气竟是格外的让人安心。
这一声若是在沈灵犀回头之时便说他还会感觉暖意，可是这个蛮子非要卡足了油再来说好听的，沈灵犀血气涌上头，修长五指离开驼峰，直奔男人英挺的脸颊！
“啪──”
比起暴风雨来说，这一下书生的气力，实在没有多大的声音和作用，可是沈灵犀却清晰的感觉到身後的身体一紧，那人似是眯起了眼睛，湛蓝的眼珠子颜色渐渐变深，深的好似将那暴风雨都吸入眼底，让人不寒而栗。
现在……他眼底的风雨更让人害怕。
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罕厉也不能把他怎样，只是那拦住自己腰身的大手更加用力，似乎要把自己嵌入他怀中才肯放手。
队伍没有因为暴风雨而停下，反而走的更快。
沈灵犀暗暗惊讶於他们对沙漠的熟悉。
整队人不但避开了雷雨暴风行进的方向，还在深夜时分的大漠中找到了一处绿洲。
虽然不是很大，但足够所有人马的休息和安顿了。
人先喝水，灌满水袋，然後是骆驼和马。队伍散开，三三两两的燃起了火堆靠著休息。
有几个下人模样的正在弄吃的，那个曾在车上陪伴过他的男孩子也在其中。
沈灵犀昏睡了很久，此刻闻到肉汤的香味也禁不住肚子饿了起来。
一碗肉汤端到面前，沈灵犀抬头看见男孩善意的微笑。
“呃……谢谢。”明知道语言不通，说了他也未必就明白。但是现在他又饥又饿，这碗热气腾腾的肉汤刚好解他此时所需。
男孩还是一笑，蓝色的眼眸在黑暗中依旧熠熠发光，“……塞米儿……”
他指了指自己，沈灵犀明白了，“三米二，你的名字？”
番邦就是奇怪，明明是计量长度居然也能成为名字。
男孩听他念出自己的名字欣喜的笑著点头走开了。
沈灵犀拿著热气腾腾的肉汤喝了一口，呜……好重的大蒜味！好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