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看到后藤的时候，脸上现出惊讶的表情，似乎很奇怪这样一个高大英俊的陌生男人怎么敲了自己家的门，"您找谁？"
　　就连脸上露出的表情都那么像，后藤忽觉恍惚，仿佛看到翔一站在自己面前，心里不自觉地翻起一阵悸动。这悸动让后藤自己吓了一跳，但是他也忽然发现那一度让他陷入痛苦的事实，原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翔一的父亲很爱眼前这个女人吧，因为爱得那么深，才会那样痛苦，而人之间的相像与年龄或者性别都没有关系，关键就是那种感觉。后藤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翔一的父亲会作出那样不齿的事。如果换成是自己，可能也会......后藤知道如果是自己，翔一肯定也不会拒绝，他宁可让自己把他当做另外一个人来抱，也不愿意看着自己痛苦，他宁可自己身心都受到伤害也想给自己一点安慰......
　　"先生？"
　　女人的喊声把后藤从懊悔的情绪中拉回现实，发觉自己一直盯着人家看，后藤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女人看到后藤的反映后倒是放松下来，妩媚地笑了笑，"请问您找谁？"
　　"恩......您好，我叫后藤盛安，是小林翔一的朋友。"
　　女人脸上的笑容几乎是立刻消失了，换上的是一种后藤说不清楚的神情，似乎先是惊讶地一愣，然后是仿佛被戳到痛楚的尴尬，接着又换上些无所谓的表情，最后又好像想到了什么戒备似的瞪着后藤，问："找我有什么事？"
　　后藤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句话能让眼前的女人出现这么多表情变化，美丽的面庞都好像有些扭曲，"恩......您方便么，我们找个地方说好吗？"后藤觉得虽然女人的态度并非自己想象的那样，但是要对作为翔一母亲的女人说出翔一现在的状况应该还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既然女人看样子并不希望在自己家里谈，那么就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说比较好吧。不过没想到......
　　"你进来吧，我不能出去，我还有儿子要照顾，而且还要准备晚饭给我丈夫，没有太多时间。"说完女人转身走进屋子。
　　后藤明显感到了女人不耐烦的态度，自己提到翔一以后，女人却是这样的态度，让后藤不禁皱起了眉头。走进屋子后藤看到这间公寓是日本最普通的那种，进去是4、5米长的细长走道，左手边的门上挂着一个小孩子画的门牌，看样子应该是孩子的卧室，右手边是看起来小上一圈的门，应该是卫生间，再往里走是一个不大的客厅，连着厨房和阳台。屋子里不算整齐但也算不上凌乱，女人把沙发上的几个玩具拿开，让后藤坐在上面。然后从厨房里端来一杯水递给后藤，便坐在后藤对面的坐垫上。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后藤把手里的水杯放在面前的茶几上，说："翔一给了我一个地址，我去那里找您，才知道您已经搬家了，今天突然来访，冒失之处还请您原谅。"
　　女人看了看后藤，他的礼貌似乎得到了女人的好感，刚才敌视的情绪似乎好了些，但是女人的脸上多了几分尴尬。
　　"恩，我丈夫工作调动，所以搬来这边，暂时租的房子，等稳定下来再买新的，呵呵。"女人干笑了几声。
　　不过这些并不是后藤所关心的，他只希望翔一的母亲，眼前的这个女人能尽快跟自己回去见翔一，翔一等着了，所以后藤直接说："事情是这样的......"女人翻着眼睛看着自己，就好像自己读书时翔一看着自己的样子，但是后藤还是觉得，现在这双眼睛里少了一些东西，而那些东西是翔一特有的，最吸引自己的东西。
　　"翔一出了事故，伤得很重，现在在医院里了......"
　　"我知道他出事了，报纸上有写，但我现在实在没有能力出钱。"女人突然打断后藤的话，瞪着眼睛说。
　　听自己儿子伤得很重，居然最先说出来的是钱，后藤心里本来对翔一母亲的尊重感几乎消失了，眼前女人美丽的脸现在看上去黯然失色，"我不是来要钱的，翔一的费不用您费心，我会负责的。"不自觉地后藤的语气也变得有些生硬。
　　"你？"翔一的母亲再次打量后藤，"啊，你就是......"
　　"我今天来只是因为翔一想您了，想让您去看看他，您只是去看看自己的孩子，翔一现在很需要关心，他很脆弱。"
　　"他想我了？"女人楞了一下，重复了一遍刚才后藤说的话。
　　"恩，翔一现在很想见到您。"
　　"他说的？"女人眼里满是怀疑。
　　"是。"
　　"怎么可能。"女人几乎失笑。
　　"......"后藤楞住了，她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翔一想她了，她居然说怎么可能！后藤强压住心里往上顶起的火气，"翔一他真的想您了，您跟我去看看他好么？"
　　女人看了看后藤，露出为难的神情，"要去东京么？可是我有两个孩子要照顾，还要给我先生做饭，家里离不开......"
　　后藤咬了咬嘴唇，往前欠了欠身子，看着女人的眼睛，"翔一伤得很重......他想您了，您去看看他好么，时间不会太长，您离开期间请人照看孩子的所有费用我来负担，还有您爱人和孩子的餐费也由我来负担，好吗？您就跟我去一趟好么？"
　　"你负担？"
　　"是。"后藤从怀里掏出钱包，拿出一张卡，"这张卡在您离开家去东京期间可以无限刷，可以么？您能跟我去看看翔一么？"
　　"我不是为了要你的钱，我家里真的是离不开，那......那这样的话，我和我老公说一声，安排一下明天和你去看看他吧。"
　　"谢谢您。"人可以长得完全一样，但实际上却差之千里，怎么可能一样，后藤忽然意识到，如果换成是自己，绝对不会搞错。
　　后藤走出公寓的大门，站在楼口深吸了一口气，北海道是日本最北边的岛屿，春天来的似乎要比东京晚一些，划过脸颊的空气还带着丝丝的凉意，不过后藤现在很庆幸有这种沁人心脾的凉空气，深深地吸进肺里能缓解一些刚刚淤积在心里的憋闷。
　　有这样母亲的翔一，又经历了那样的事，后藤终于明白为什么总能从翔一身上感受到一种悲伤的气息，但是翔一总会让这种悲伤一闪而过，接着便用灿烂的笑脸掩盖过去。如果换做是自己，后藤觉得可能一辈子也笑不出来，翔一就像一块宝石，越是细致地观察，越会发现他夺目的光彩。
　　后藤在附近的酒店订了一个房间，洗了澡看看表，已经是下午7点多了，翔一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吃完晚饭了。后藤从挂在衣架上的大衣里掏出手机，拨通了翔一病房的电话，请护士让翔一听电话。
　　"后藤么？怎么样了？找到了么?"电话里很快传来了翔一急切的询问声。
　　"呵呵，别那么着急，找到了。"后藤好像看到了翔一眨了眼睛着急的样子，笑着说。
　　"哇，太好了，不过......她肯来么？"
　　后藤想起女人听到要她去东京看望翔一后的反应，自己看了尚且郁闷，更不要说翔一了。犹豫了一下，后藤对着电话里面仍旧笑着说："为什么不肯？我一说她就要跟我回去呢，傻瓜。"
　　电话里沉默了几秒翔一的声音才再次传来，"哦，是么？呵呵，那太好了。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早上的飞机，大概下午就能到了。"
　　"太好了！"高兴的话语里却没有太多兴奋的语气，接着是翔一轻轻地喊出 "后藤？"
　　"恩？"
　　"谢谢你。"
　　"......怎么跟我还说谢谢？"后藤愣了一下，心里忽然有一种被翔一远远推开的感觉，非常难受。
　　"哈哈，以后都不会说啦，快点回来。"电话里传来翔一大笑的声音。
　　"恩......"后藤发现自己有些搞不懂翔一了，是因为最近都没有好好说话的缘故么......
　　护士收起放在翔一耳边的电话，看着翔一笑着说："小林先生，您的脸色好像一下子好了很多啊，后藤先生是不是快回来了啊？"
　　"恩，明天就回来了。"翔一笑着看着天花板，眼里全是期待。
　　后藤和翔一的母亲回到医院是第二天下午3点多，翔一的母亲进门之前显得十分不安，几次把手伸到门把上又放了下来。
　　"您怎么了？"后藤站在女人身后问。
　　"......没，没事。"女人尴尬地笑了笑，深吸了一口气才推门进去。
　　翔一听到门声，立刻开口问："后藤？是后藤么？"
　　"恩，是我，我回来了。"后藤走到翔一的病床边，翔一的视线落到后藤的脸上，接着越过后藤向后移，想要看到病房门口那块自己视线范围以外空间。
　　后藤也扭过去看着女人，女人勉强笑了笑往前走到翔一的视线范围之内。翔一看到女人的一瞬间，先是呆了一下，随后就笑了，笑得是那么开心。但是女人看到翔一对自己露出的丝毫没有一点虚假的笑容却完全不知所措，愣愣地立在当场。
　　"后藤，我想跟她单独说话好么？"翔一问。
　　"恩，好。"这么多年没见面的母子肯定有很多话想说，后藤明白这个空间是自己进入不了的，于是站起来走出病房。从病房的小窗户往里看，翔一的表情一直都是笑的，女人背对着自己，后藤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看翔一的样子，气氛应该挺好的吧。后藤从怀里掏出烟，往走廊另一头的吸烟区走去。
　　看得出来翔一是真的很高兴，那闪烁着光彩的眼睛是不可能装得出来的，是不是以后让翔一的妈妈多来医院看他？自己要不要努力把她们一家都搬到东京来？以后翔一出院了也可以常来看，这肯定对翔一的恢复有好处......后藤站在吸烟区看着窗外想着，却不知道此时病房中女人的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和自己几乎一样的挂着笑意的面孔。
　　把第二根烟按息在垃圾桶上面配备的烟灰缸里，后藤觉得差不多了，走出吸烟区朝病房走，远远就看见翔一的母亲抓着手里的提包东张西望，好像在找什么。一眼看见自己，就直接小跑着冲过来。
　　"怎么了？"后藤有些奇怪，随着女人的接近，后藤看清楚女人脸上全是责怪的神色。
　　"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他要安乐死？"
　　"什么？"后藤完全没有听懂女人的话。
　　女人翻着眼睛瞪着后藤，"他说让我来这里就是在安乐死的申请书上签字，刚才和我说完就要喊大夫拿协议过来，我是骗他说我去喊大夫才出来，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害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女人好像还惊魂未定地拍着自己的胸口。
　　后藤听明白了，大脑瞬间一片空白......翔一想要死......翔一想要死......翔一想要......为什么？为什么要死？！后藤忽然明白为什么翔一突然会想见抛下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会那么急着让自己去找。翔一那期待的眼神，看到女人站在床边时眼里的光彩......后藤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胸口，疼，撕心裂肺的疼......为什么要死？！难道跟我在一起那么痛苦？难道离开我去死能让你这么快乐？
　　"后......后藤先生，你......你没事吧......"女人看到眼前的后藤突然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吓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伸手想扶住后藤，但是又害怕地缩回了手。
　　为什么要离开我......前些天不是还好好的么？为什么......难道......难道是翔一知道了瘫痪的事情？......不！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我不同意！！"
　　后藤突然开口，语气强烈得吓得眼前的女人一激灵， "啊？你......你喊什么啊。"
　　后藤仍旧紧紧揪着自己胸口的衣服，喘着气，半响稍微缓过来一些，跟女人说了对不起。
　　女人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后藤试探着问："翔一他......真的不能动了？"
　　"以后一定能动的！"后藤坚定地说，仿佛要跟女人证明着什么要让她相信什么，又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女人翻了翻大眼睛，"以后有多久？"
　　后藤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女人从后藤的反应里看出了答案，转身走到窗边，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窗台上的小盆景。
　　"你该不会是想签？"这个事情难道还需要考虑么？后藤看到女人的样子一下子急了，大声问。
　　女人回转过身，"我也不想啊，我是他妈妈啊，但是......我不知道我要怎么照顾他，我老公现在公司状况不太好，我还有两个很小的孩子要照顾......"女人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我只能送他到疗养院，可是他刚才说了，他不要去疗养院......那我还能怎么办?"
　　"......把监护权给我。"后藤觉得没有其他的话想跟眼前这个女人说。
　　"给你？"女人的表情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惊喜来得更贴切。
　　"对，给我，我来当翔一唯一的亲人。你有孩子要照顾，有老公要管，我没有后顾之忧，请给我吧。"
　　"可是......翔一他说......"
　　"我绝对不同意！"后藤强硬地打断女人的话，"好不容易才活下来，怎么可能放弃？！"
　　"那我去跟翔一商量一下。"女人扭身欲往翔一的病房走，却被后藤一把拉住，"用不着，翔一的证件都在我这里，我们去办手续吧。"
　　"可是......可是......"
　　后藤没有再说什么，有些粗鲁地拉着女人离开了医院。
　　翔一的母亲开始因为没有想到后藤会说出想要翔一监护权的话，一下子没了主意犹豫不决，但是看到后藤认真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又考虑到自己的利益，最后很痛快地在交接监护权的文件上签了字。
　　后藤买了回北海道的飞机票，又从附近的银行办了张卡一起给了翔一的母亲，女人看着后藤似乎想询问些什么。后藤做好了准备，如果她问的话就实话实说，自己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事，但是翔一的母亲最后也没有开口。后藤看着她进了登机口，才取了车往医院开。后藤觉得翔一的母亲应该知道自己和翔一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是翔一对于她来说，与其说是儿子，不如说是一个可能的负担，现在既然已经有人主动要接手了，看样子还会照顾得不错，没有了任何后顾之忧，还白拿了这许多钱，会觉得问不问又有什么关系吧......
　　这样想着已经开到医院，停好车进了大门，后藤走到翔一的病房门口停住了，透过门上的窗户看着里面的翔一，他正皱着眉头看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后藤忽然不知道现在自己要带着什么样的表情推门进去，要用什么样的语气和态度说话，又要说些什么......
　　但是后藤明白现在自己不能退缩，如果连自己也退了，一切就都完了......轻轻地推门走进去，床上的翔一立刻察觉到有人进来，马上问："怎么去这么久？找不到大夫么？难道出了什么问题么？"翔一说到最后，语气里透着急切的不安和紧张。
　　很明显......后藤知道翔一不是在跟自己说话，本就疼痛的心像是又被人狠狠地抽了几下般急剧地收缩起来。为什么翔一听到开门声问出的是这些话？不是都会喊自己的名字，知道是自己来了么？现在的翔一，脑子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除了那个女人的签字作用，除了那个该死的申请！！没有回答翔一的问话，后藤直接走过去，定定地站在病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