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晓碧怔了一怔,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怎么了,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薛静之呆呆地望着薛晓碧,眼睛一眨也不眨,仿佛失了神魂一般。
薛晓碧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脸颊:"我脸上有什么吗?你盯着我看干什么?"
菱冰叹了口气,引开话题:"你们若对我所求之事无能为力,那我便先告辞了。"
"等等,他还没回话呢。静之,你帮得上忙吗?"
薛静之怔了怔,回过神来:"我......只能尽力而为。"如果这是你所愿意看见的,薛静之望向薛晓碧,眼里掠过几分苦涩。
薛晓碧欣然笑道:"这样也好,我们先去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等帮完她我们再回来救那个国师好了。"
菱冰叹道:"你们可要想清楚了,那道士修为极高,兼之手段阴险,只怕你们对付不了他......"
"权且一试罢。"薛静之神色归复了平静,"我们先去略作准备,即刻便一同前往千苍山。"
八、求而不得(一)
天仿佛宝石一般碧蓝,云仿佛雪一样洁白,连风都带着淡淡的暖意。
李昭裕站在院子里,这里是他原先为太子时所住的地方。李昭裕十五岁时登基为帝,却到二十岁时方有子嗣,如今长子也才只有十岁,而他又尚自年轻,是以他一直没有立太子,这东宫便也一直空着。
如今,他便将东宫当作暂时关押夏以真的地方。
夏以真就在面前的宫殿里,他甚至可以猜想得出,此刻夏以真的神情姿势。他一定正盘膝坐着,眼睛是闭着的,脸上不见任何神情,就仿佛雕像一样。从前每次去国师府,夏以真多半就是这么坐着,除了在看书的时候,他会睁着眼睛,其余时候,都会闭着眼,谁也不看。
距那天晚上去国师府,已过了三天,这三天之内,他一直没有到东宫来。直到今天,风螺道人替他配制出一种可令人法力尽失的药物,他这才到这里来。
这里是东宫中的一处较小的偏殿,平日根本不会有人来。夏以真独自一人呆在这里,只怕是数天未曾进过食了,也不知是否还撑得住。
李昭裕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走入殿内,掩上身后的门。他从怀里取出香粉来,慢慢洒在屋中各处,只要闻到这香,任何身怀法术之人,都会法力尽失。
只是这香气大约只能维持一天,一天以后须得再洒一遍。
待外殿已充盈了这种香气,李昭裕方抬脚走入后殿,通过过道进入殿后一间偏房之中。
房间里,果如他所料,夏以真正闭着眼静坐在床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李昭裕望着他,脸上露出笑容来。他将手里提着的食盒放到桌子上,将其中的菜一盘盘取出来,摆放到桌子之上。
大约是闻到了菜香,夏以真睁开眼来。
李昭裕微微一笑,将这间屋里也洒过了香粉,方坐到夏以真身旁,取钥匙替他打开手臂上的铁链。
"这几天实在不方便过来,让国师受苦了,朕很抱歉。"
夏以真冷睨了他一眼,却没有动。
"......国师是没有力气吗?无妨,国师想吃什么,朕替你端过来便是。"
"不必了。"夏以真重新闭上眼睛,"你走吧。"
绝没有想到夏以真竟然是如此反应,李昭裕一时愕然,张着口说不出话来。半晌,他终于回过神来:"虽然百姓都敬国师如神,但据朕所知,国师仍如凡人一样,并没有达到餐风饮露的境界。国师真不打算吃点东西?"
夏以真只是沉默,并不发话。
"国师,国师?"夏以真一直不说话,李昭裕抬起手来,想要去摇他,但又终于放下手来,"国师,虽然你不将朕放在眼里,但朕对你始终心怀敬意,朕并非有意为难于你,只是你......"
李昭裕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夏以真仍然一句话也没有说。
李昭裕神色渐渐黯淡下来,目光飘远了开去,仿佛透过虚空里看见了别的什么:"朕听说,朕出生时,国师还曾为朕占过未来之事,国师是否那时就知道了些什么?"
夏以真微微睁开眼来:"当时李家龙脉渐衰,注定了必亡之势,我占到你将会被北蛮兵所杀。"
"有这种事?!"李昭裕面露震惊之色,不敢置信地问道,"那后来......又怎么会......"
"因为我逆了天,改了命势,许多人的命运,包括你在内,自也随之而变。"
"我只听说国师能预测未来,所以这才助父皇击败了北蛮兵,难道这样就算是逆天改命?"
夏以真微微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李昭裕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忽然想到什么,脱口而出:"莫非国师就是因为这样,才白了头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朕犹自记得,初次记忆里有国师出现时,那时您的头发还是黑得像浓墨一样的。"似是想要触摸夏以真那苍白如雪的发丝,他抬起手来,然而只轻轻触了一下,却又如触了电般,猛的缩回手去。
大约是很少去打理,夏以真的头发从来都是披散着的,不但如此,还长得一直垂落到他坐着的床上。
夏以真垂着眼眸,面色冰冷,对于李昭裕所言无动于衷。
"国师以前为何从来没有向朕提到这些?朕以前也有问过。"
"既往之事,多提无益,皇上应当往前看。时间已经不多了,北蛮不久将会再次挥师南下。我以前便已警告过皇上,若再不勤于政事,耽于其他事情,必将亡国。可皇上从来都认为我是在危言耸听,以此恐吓于你,一次也没有听进去过。"
"朕......"李昭裕长身而起,神情激动,"可朕......"
"够了,多说无益。无关紧要的事情,我没有心思听。"
"无关紧要?国师已经知道了,是吗?"李昭裕神情黯淡下来,涩然道,"可在朕看来,这是天大的事情。只要国师愿意,朕可以做任何事情的。"
"可皇上每一次都在故意跟微臣对着干。"夏以真冷冷抬起眼眸来,一字一字地加重了语气。
"那是因为你......因为你......朕是天子,你却从来不将朕放在眼里......"
夏以真只是沉默,垂着眼眸,不作回应。
"国师还是不肯多言吗?朕不明白,那只蛇妖除了拥有能迷惑人的外表以外,还有什么好的,国师竟然能为了他放弃国师之位......"
夏以真微微皱眉,打断李昭裕的话:"我离京是为了别的事,他是他,我是我,我们并没有任何牵连。"
"国师何必欺瞒于朕?那天晚上你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朕都知道。"
夏以真抬起眼眸,冷冷盯了李昭裕一眼:"整个国师府都在皇上眼皮底下,我自然清楚。可虽然如此,我想做的事情,既然敢做,就不怕皇上知道,也不会有人拦得住我。"
"你!"
夏以真站起身来,拂袖道:"皇上在此处呆得太久了,微臣不便久留,请回吧。"
八、求而不得(二)
眼见夏以真神色冰冷,根本未将自己放在眼里,李昭裕忽然猛的抓住夏以真的手臂,深深地喘息,仿佛喘不过气来:"朕将半辈子的心血,几乎全耗在了国师身上,难道国师竟没有半分动容?朕那天得知国师对六位道长所说的话,就明白过来,原来国师对朕的心意早就一清二楚,却一直装作不知,还刻意避开朕。国师怎么能做得如此之绝,朕为了让国师向朕低头,甚至做尽了荒唐之事,可国师竟也能狠得下心来,眼睁睁地看着朕胡作非为,荒废政事,也依然能够不闻不问。"
"好,这场冷战,就算朕输了。可朕是天子,朕还有的是办法对付你,国师现在不也一样不得不臣服于朕吗?朕等这一天等很久了,朕即便得不到国师的心,也要让国师从此只属于朕一个人。"
夏以真脸色开始隐隐转青:"皇上这么做,有意义吗?我确实早已清楚这一切,甚至很早以前便算到了今日之事,只是这些天我暂时失去了预言之力,竟然没能事前预知。如今我确是无法反抗,可我仍要警告皇上,皇上如果继续执迷不悟,离亡国之日也就不远了......"
"此事稍后再论,朕现在只想得到国师。"李昭裕却已彻底失了耐心,猛然张臂环住夏以真的身体,将他推倒在床上。
"昏君!"夏以真怒不可遏,眼里腾起怒火。
"其实国师早就在心里如此骂朕了,不是吗?国师许多年前,是否也已经算到了这一幕呢?"李昭裕缓缓抚摸着夏以真银白的发丝,将脸埋在夏以真脸颊旁,不能自制地深深呼吸,"若能早一日明白国师不可能心甘情愿臣服于朕,朕早就这么做了。幸好如今也还算不迟,朕多年的夙愿,终于得以实现了。虽然国师不爱朕,可是朕能够如此亲近国师,却不知道有多高兴。只要能得到国师,别说是亡了国,就算是死,朕也总算是无憾了。"
夏以真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气得全身微微颤抖。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李昭裕喷在自己脸颊上火热而沉重的呼吸,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腹部正被某样灼热而坚硬的东西抵住。
李昭裕深深地喘息着,在抱住夏以真的那一刹那,他便已无法自制。他感到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青涩未解情事的时候,在夏以真面前甚至连手脚都不知当往何处放,只被他瞧一眼,便飘飘然如欲升仙。
如今,他的手臂环住夏以真的身体,嘴唇贴在他脸颊边,轻而易举地便能一偿多年夙愿,让自己与夏以真近得再没有半分缝隙。可他却依然是举止失措的,甚至忘了去利用自己娴熟的技巧挑起夏以真的情欲,让他彻底臣服于自己。
李昭裕颤抖着手轻轻解开夏以真的外衣,那件衣服上绣着华丽而繁复的花纹,面料雪白,仿佛有莹光流转。那是他特地命人为国师所制,夏以真的每件衣服,身边的每一样物事,乃至茶杯、脸盆、屏风等等,几乎都是他亲自安排,并吩咐自己安插在国师府的眼线换上的。
而夏以真对此视而不见,身边多了一样东西,少了一样东西,从不多加关注。是以,时至如今,国师府的每一样东西,几乎都饱含了李昭裕满腔的热切与爱意。每每想到夏以真用着自己为他准备的东西,他便喜悦得不知当如何是好。就像那扑火的蛾,明知眼前的火将要烧尽自己的一切,却依然忍不住要扑过去。
李昭裕感到自己喘不过气来,全身的血液仿佛都燃烧起来,他听到令自己心旌神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皇上将微臣当作什么了,那些以色事人的男宠吗?臣受辱也就罢了,还致使天子沉迷情爱,荒于政事,实乃愧对先皇,无颜面对天下百姓。微臣自感罪孽深重,只有自刎以谢天下,以绝皇上情爱之念,希望皇上能从此幡然醒悟,回头是岸!"
听到"自刎"二字,李昭裕顿时只觉仿佛有惊雷当头劈下,连血也似乎冰凉了下来:"不,国师,朕......"他一时竟惊慌起来,仿佛当真看到夏以真横剑自刎的场面,紧紧抱住他身体的手,下意识地松了开来,涩然道,"国师当真宁死也不从,是吗?"
夏以真推开他坐起来,将衣服拉上,冷冷道:"皇上明白就好。"
李昭裕呆住,良久,颓然捂住脸,低语道:"朕不过是想亲近国师罢了,朕心里对国师只有敬重与爱慕之情,绝无半分亵渎之意。只要国师愿意,朕可以立刻改过自新,遵从国师的意愿,从此以后勤政爱民,做一个有为明君。"
"皇上强逼不成,便来计诱吗?"夏以真舒无动容之色,声音冰冷。
李昭裕一时哑然,脸上再也没有了任何表情:"这么说,国师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的了?"
"皇上若能回头,自然是好,可微臣分明没有从皇上的言行里感觉到半分悔过之心。"
"朕,朕并非欺骗国师。只要国师愿意与朕在一起,朕自然会悔过。"
夏以真冷冷道:"除非皇上能理智行事,断了这疯狂的念头,微臣才相信皇上会悔过。"
"你!朕始终对你怀有敬意,甚至低声下气地恳求你,看来朕是错了。朕是天子,你是朕的臣子,历来只有臣子听从天子的命令......"
"皇上若一意相逼,微臣只有一死。"夏以真闭上眼睛,语气平静犹如止水。
李昭裕全身一僵,旋即拂袖道:"看来朕与你,是彻底没有了回旋的余地,朕早该明白这一点。国师若能支撑得住,不妨继续与朕对抗,朕倒要看看,先败下阵来的,到底是谁!"
夏以真微微睁开眼来:"是皇上自己做得太绝。皇上先是以天下百姓来逼迫我服从,可惜没有达到目的。如今皇上又用起了这种卑鄙伎俩,先将我囚于此处,三天不送食水来,等皇上以为我已承受不住之时,便送来下了药的饭菜,想让我上当。皇上如此做,让微臣如何敢真正信服?"
"国师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朕的错?若非国师始终不将朕放在眼里,朕也不会被逼无奈,而做出这些事情来了。"
"微臣并非不将皇上放在眼里。臣本来以为,只要对皇上避而不见,久而久之,皇上自然也就忘了......"
"哪有那么容易!你出现在朕的生活里,让朕从此万劫不复,以为逃开就管用了吗?!"
夏以真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你还是打算视而不见,继续逃避朕吗?"李昭裕心里的火越燃越旺,终于再也压制不住,扑过去将他推倒在床上,"你简直是不知好歹,朕的耐心有限......"
"皇上若执意相逼,后果如何,自己心里清楚。"夏以真睁开眼来,眼里的光清冷如雪。
"你!"李昭裕牙咬了又咬,与夏以真对视半晌,终于败下阵来,愤愤放开他,"好,朕暂时放过你。"他瞪了夏以真一会儿,忽又咬牙切齿道,"国师可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啊,朕就不信朕会永远得不到你。"
夏以真坐起来,整理着被弄乱的头发:"皇上还是清醒清醒吧,再如此下去,只会害了你自己。"
"国师再说这种话,还有什么意义!朕......"李昭裕流露出痛苦挣扎的神色,瞪着夏以真,"国师心里什么都清楚,不是吗?朕想知道,国师对朕当真没有半分感情吗?"
似乎是一时被问住,夏以真沉吟了片刻,方道:"当然是有的,但并非皇上所求的那一种。皇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皇上幼年种种,犹自历历在目......"
"可朕如今已不是昔年的懵懂孩童,朕已年至而立。国师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朕,朕有哪一点不好。"
夏以真抬起眼眸来,瞥了李昭裕一眼,旋即又垂下眼去:"皇上并没有哪里不好,只不过,皇上视天下百姓如草芥,置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可曾想过,他们也许比你要痛苦上百倍,千倍。"
"朕连自己所爱之人都求不到,哪还顾得了天下百姓!"夏以真仍然没有多看他,李昭裕感到恼怒之极,当下便怒而反击,"国师自己,不也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苦,而不愿意哪怕是稍稍委屈自己吗?"
"皇上只有一分爱民之心,臣自然不会如此反感。"
"反感?国师终于承认了,哼,说什么感情,国师根本就是欺骗朕。可有一点,国师要记清楚了,天下百姓受苦,不只是朕之过,你自己也有责任。是你让朕不可自拔,万劫不复,如果没有你,朕自然会是一个好皇帝!"
夏以真抬起眼眸来,望了李昭裕一眼,眼里渐渐流露出喟然与悲伤来:"是我的错吗?"
"当然!"
夏以真垂下眼来,抚额轻叹:"我改变了这一切,可一切又终因我而归于原点,我......"他叹了口气,神色里竟然是望不见底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