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花改影,风动竹生声。一个轮回转动,一切果真都不一样了。
想当初,哪件衣服不缀着珍珠翠玉、哪块衣料不是名贵非常、哪件佩饰不是稀奇罕见、连用的器皿又有哪件不是金银宝玉?福临说我奢侈,我不以为然,天下最尊贵的人当然要用最好的物件,我爱它们,我喜欢它们,又为什么不用?
想当初,哪件事情用得上自己去做?别人服侍的稍不趁我意我便肆意地辱骂;哪次用膳不是珍馐佳肴,又有哪个人不是主子、娘娘谦卑恭敬地叫。
如今可好,称不上衣不蔽体,却还总是食不裹腹。
炊麦饭,忆莼羹。搜肠茗叶,适口香粳。
佛家说因果报应,这又算不算是?
"羊啊羊,你们若是被我烤了来吃,会不会感激我让你们提早轮回,免受这人世之苦?"
我问,对着这群不会说话、不会给我答案的畜生们发问。
也许它们会感激我,也许它们都不同意,那又如何?它们不在我的顾忌范围之内。
只是,若是挨打,会很痛很痛。而且,还会饿上好几天没有一口吃的。
那种滋味很不好受。
尝试过一次可以称做是"无知"、尝试过两次可以称做是"勇敢"、尝试了三次、四次可以称做"冥顽不灵"、再尝试下去的人只能称做是"傻瓜"了。
我不是傻瓜,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学会了两个字:妥协。
富侮贫,贵侮贱,强侮弱,恶侮善,壮侮老,勇侮懦,邪侮正,众侮寡,早已是世之常情,人之通患。
我的贫与弱、贱与寡,不被人欺负似乎都对不起天理。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若再不懂,我连命都可能会没有。
惟逆来而顺受,满天下而无怨。
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前一世里,出生后我就没了娘,可是有爹疼我,他给我最好的,他宠我也是无限制的。这一世里,我有爹有娘,却更像个遗孤,没有爹疼,娘也不收留我。孤单的可怜。
可是,福临,你知道吗?我不痛,真的不痛。
只要能离你远远的,只要不再见到你。即使我是孤儿也好,我是奴隶也罢,做男做女又有何妨呢?
有些东西可以随着某种毁灭失了踪影没了痕迹,譬如前生、譬如大清、譬如福临;有些东西却甩也甩不掉忘也忘你了,譬如记忆、譬如心性、譬如天赋。
我很会爬树,真的很会很会。前一世,我爬着树认识了福临,引起了他对我的好奇,再后来两情相悦做了夫妻。那是做娜木钟时一段忘不了的回忆。
这一世,我还是会爬树,不需要人教,有着比前世还要敏捷利落的身手。再也不是为了一时好奇兴趣所致,而是因为树上有鸟窝,鸟窝里有鸟蛋,鸟蛋可以用来裹腹。
雨过不久,树干还湿湿润润沾着雨滴,脚下一滑,差一点我就要掉下去,摔成肉饼。还好,我的手脚还足够敏捷,抓住了一根突出的树干,止住了下滑的趋势。双腿勾住了树身,身体得以稳固。只是,不知道,那掉下去的几颗鸟蛋里还有几颗可以保持完整?
三下两下,下了树。仔细去看,果然,支离破碎、流淌成浆。
哎,不知道,还有哪只傻鸟还愿意在这里筑窝?
我还在哀叹着自己干瘪的肚皮要继续干瘪下去的悲惨命运,倒是有人不愿意在沉默着继续看下去了。
"小子,你的身手不错,有没有兴趣跟我学武功?"
"你是谁?"
这个人,莫名其妙地在旁边静站了半天了,我观察了一会,发现他不是来偷羊的,也便不理他了。还以为他是哑巴,原来他不是。
"我,郭解!"
"郭解?"
"你认识我,小子?"
认识吗?当然。
别人杀了他的外甥他说是自己的外甥该杀。
众人听闻他要迁徙茂陵就赠了他钱财千余万。
一个不过与他萍水一见的人为了不暴露他的行踪甘愿拔剑自刎。
游侠郭解,连大将军卫青都曾为他向汉武帝求情。还真是有缘呵!
"不,不认识!"
短小精悍、貌不惊人,倒也十足符合。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什么?"
"你不是一直在叫我"小子"吗?那就是我的名字!"
"好一张利嘴,你这个小东西!我是越来越喜欢你了!给我当徒弟怎么样?我郭解可不是轻易收徒的!"
是吗?好狂傲的家伙。看他也不过三十,还称得上年轻,此时的他干得应该还是杀人藏凶、抢劫盗墓、私铸钱币的营生吧。
"我不轻易拜师父,也不需要什么师傅。"
天色还早,这些羊儿还算乖巧,我也许可以睡上一觉。
"不需要师傅?你被那些骂你小野种的孩子们揍的鼻青脸肿时就没想过报仇,没想过有一天你也可以将他们揍的死去活来,哭爹喊娘的?"
"我没有哭爹喊娘。"死去活来是真的,鼻青脸肿也是真的,没办法,我打不过他们,小五儿如今也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而已,没有他们的身体强壮,没有他们的人数众多,我被欺负的很惨。却从不求饶,这是属于娜木钟的骄傲,也属于小五儿。
"我知道,我郭解要收的徒弟自然不是孬种。"
"我说过我不需要什么师傅。如果没什么事,你离我远些,不要扰了我睡觉。"
我自视甚高,他却比我更加自负。我讨厌在我面前狂放不羁、不知轻重的人,前世我可以轻易处罚一个人,连动手都不必,只需要开一声口。今世,我也在开口,却没了能力轻易制裁别人,我只能用嘴说。
草地好软,日头很好,比晚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头枕着柴禾、睡在炉灶旁要舒服的多。
闭上眼,那边树林里的小鸟儿的叫声听得更清楚了。
草也是香的,虽比不上我们蒙古草原的辽阔富饶,却也有一番小家碧玉的清秀姿态。
突然之间,身体脱离了地面。睁开眼才看到,原来我被那个叫郭解的人扛在了肩上,他走得很快,有些像飞。
"你要做什么?"
他的动作很快,我才刚提问完毕而已,他就用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绳子将我的双腿绑住,身体被他倒挂在树上。
"放我下来。"
我大声地喊,可是小孩子的声音听起来总是轻轻细细,没什么威严感。
"放你下来也可以,只要你肯拜我为师。"
这个人,还真是泼皮。
我沉默,沉默代表抗议,沉默也代替不屑,对他的不屑一顾。
"好小子,你还真是够倔,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多久!"
"郭解,你放我下来,是英雄好汉的你就杀了我,强迫别人做不愿做的事,你也配让人称之为"侠"?"
"小子,你果然认识我。"
我如此狼狈,那个人倒是自在逍遥,斜靠在树干,嘴里衔着一片树叶。
"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我观察了你小子有一阵子了,整日像个哑巴似的,三天也说不了一句话,被人拳打脚踢伤得再重你也是一声不吭,也没看到你有什么朋友,你怎么知道我的?"
"郭解,你的恶名早已经名满天下,根本不用打听也人人知道。"
"是吗?我还不知道我已经名震天下,连你这个七八岁的孩子都知道我。小子,做我的徒弟可好,我让你成为"郭解第二"如何?保证你不愁吃穿,也没人敢欺负你。"
"我不要,快放我下来。"
我讨厌威胁,虽然有时候我会选择妥协,但我绝不会认输。
"小子,学武有什么不好?你看你骨骼奇佳、动作灵敏,小小年纪不费什么力气就能在这大树上爬高爬低的。我也是在你这个年纪跟着我爹习的武,你看现在普天之下有谁敢找我麻烦?我敢说,不出七年,我就可以让你打遍天下无敌手。"
打遍天下无敌手,好大的一句话。
"打遍天下无敌手,这里面也包括你?"
我问,身体这样一直被倒挂着,会很不舒服。
"也许到时候你可以试试看打不打的过我。"
"我打过你又如何?打不过你又如何?"
"怪小子,你就不想着有一天扬名立万,飞黄腾达,将所有欺负过你的人踩在脚底?"
"没想过。"
闭上眼,困顿感是没有了,却不想在理会他。
苦,不是没有吃过。痛,不是没有捱过。我可以忍,我可以忍。我唯一不能失去的是我的骄傲,我的坚持。
"小子,我倒要看看我们谁硬的过谁?"
耳边,那人在说。
我听得见,却不想回答。
我不是娜木钟,我不是其他任何人,我只是小五儿,弱小无辜、被人欺负、无力自保、一生平常的小五儿。
待之以恕则乱;论之以理则叛;示之以弱则侮;怀之以恩则玩。当以禽兽视之,不与之斗智角力,待其自陷于刑戮,若烟灭而爝息。则我行老子守柔之道,持颜子不较之力。
--也许我也可以做一回老子。
谁硬的过谁?
事实证明了,我硬不过他。
我可以忍受倒挂在树上两个时辰一声不吭直至晕眩之苦,他可以在一旁袖手旁观毫不在意说着他自己的话;我可以忍受河水呛鼻漫耳之苦,他可以将我的头从水中捞起按下玩的不亦乐乎;我可以忍受他在我面前杀了我辛苦放养的羊儿,他可以在我面前剥羊皮饮生羊血还强迫我吃那些生羊肉;我可以忍受我唤大娘的那个人对我无端地棍打鞭笞,他却可以在一旁闲闲取笑临走不忘在我伤口上撒上盐巴......
这个人,他比我强硬,也更懂得狠绝。
勇于敢者杀,勇于不敢者活。
我没办法,我生平再一次妥协,尽管我来这一世尚不满八岁。我却再度学会了两个字"妥协"。
我认输,我跟他学,学武功。
我叫他郭解,从不叫他师傅。他也不勉强,任我叫着。
学武,何只是苦。简直是惨绝人寰。
夏天,我要站在炙烈的太阳底下掏铁沙。
冬天,我要站在冰冷彻骨的河水里破寒冰。
我要学射箭、我要学骑马。
也不知他从哪里找来了弓弩骏马。
我要学认字,我要习兵书。
也不知他从哪里找来了那些兵书谋略。
这个人,像极了以前我看戏时那些所唱到的天降奇人。出现的突兀也离奇,甚至是荒唐。
"小子,你进步的很快,有出息,我没看走眼。"
他重复着每次必然地对我的夸赞,我重复着我每次与之对应的回复方式--沉默。
前世我活了有二十余年,别的本事没有,读书认字、骑马射箭我并不输男儿。父亲也常常以此为傲。
"给--!"
我接过了他递上来的酒,他不喝酒,却每次都为我带上一些,让我学会饮酒,而且酒量逐渐变得惊人。
"小子,你今年该有十二岁了吧?"
他问。
"恩。"
我答。
日子过得不快不慢,每天都有事情要做,每天都有东西要学,原来被他折磨着、强迫着也过了四年。
再有两个月,我就要满十二岁了。
郑家还是那样,郑季还是做着他的芝麻小官,没有升迁。郑夫人还是那样凶悍霸道,无所改变。他们的所谓的血统正宗的那几个孩子还是一样可恶嚣张,不曾长进。
我还是我,那个放羊的小五儿,无名无姓,一样的沉默、一样的被人欺辱。
不是没有想过报复,我如今的身手并不差。即使杀了他们都不费什么力气。
可我宁愿这样,被人欺辱也好,被人看不起也好。起码,我不会再有奢望;起码,我不会再从云端跌入地府;起码,我不会再进入史册任人评说。
"老是叫你小子小子的,你都快成人了,也该有个像样的名字了。你老爹不是姓郑吗?跟着我学了这么久的武功,我看你就叫郑武好了。师傅起的名字如何啊,小子!"
正午--好难听的名字,也亏他想的出来。
"我没有爹,我不姓郑,我就叫小五。"
"倔小子,都快成人了,还如此任性。"
任性吗?其实,也只是一种逃避而已。
"小子,师傅这次要干一次大买卖,出趟远门,你可不要趁我不在的时候偷懒闲着,给我好好学好好练着。"
他没辜负了"游侠"的名号,天南海北哪里都去,也难得他这四年里有一半的时间留在这里教我武功。
"郭解,古人云三十而立,你就快到了,是不是也该成家立业,过另一种生活了?"
"小子,你还真是长大了,关心起成家立业的事了,要不要我给你讨房媳妇,好让你成家?"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有些路既然已走到了极至,也该换一条道路走下去了。"
"我看你不像一个十一二岁孩子,倒更像我娘,唠唠叨叨。好了,我走了,三四个月大概就能回来找你,你小子要好好练,下次我带你闯荡江湖。"
拍拍我的肩,他更像是对待一个朋友。才发现不经意间,我已经长到和他一般高了。
飞身上马,他的动作依旧利落干脆。
"我走了。"
"郭解,你虽然不是我师傅,但他日你若是落难,我一定会救你。"
这是我的承诺,不属于娜木钟,不属于小五儿,只是对他--郭解的承诺。
"好!总算没白教你一场。不过小子,我可不希望我落什么难,你最好也别希望。我郭解命可不是普通的大。"
他的笑声由近到远,他的背影逐渐不见。
不是没有分别过。
只是,这一别,也许会是三个月,也或许会是更久。我无法预料。
真的快满十二了。
福临,离开你到了这个世界就快有十二年了,你过的可还好?
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也是在我十一岁的那最后两个月。
那时,你会看着我乐,我也看着你笑。
那时,手牵着手躲在树上和宫女奴才们捉迷藏,看他们因为找不到我们急的团团乱转,我们偷偷在笑,那是多么有趣的事啊。
原来,我也曾如此简单幼稚过。
原来,我们也曾经那样单纯快乐过。
福临,没有我,你是不是会活得更开心些?
福临,我真的、真的很希望你开开心心的每天、每天......
兄友弟恭,人之大伦,虽有小忿,不废懿亲。舜之待象,心无宿怨,庄段弗协,用心交战。许武割产,为弟成名;薛包分财,荒败自营。阿奴火攻,伯仁笑受;酗酒杀牛,兄不听嫂。世降俗薄,交相为恶,不念同乳,阋墙难作。噫,可不忍欤!
忍,忍!
以前姑母总说我不知忍。罚我抄《忍经》百遍,抄书的过程很痛苦,姑母想要的结果却没有达到,我依旧任性自负、恣意妄为。
现在,没有人让我忍耐,可是,我却学会自己劝慰自己要忍。
为什么忍?因为再不是那权倾天下、富贵凌人之人,一时的不能忍,我会连最后的安身之地都会没有。为什么忍?因为没有人再替我担着。杀人者偿命,我一时的不能忍会害的我连命都会保不住。为什么要忍?因为我知道即使获得了一时的胜利也不代表一生,倒最后总有些东西由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