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初遇时,南寻刚送了我这串铃铛。"易逐惜微皱起眉,"我也只不过是想引起他的注意,才总是淘气地搞些破坏,间或迷迷路......所以南寻找到我,给了我这个,告诉我它的意义。我却直到现在才明白,那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我不语,他便转过头对着我,嘴角勾起。
微顿的磕碰声数响,相当气派的屋子坍下了一个角,天花板上挂坠着的红色绸布四散着飘荡下来,半残半悠然地拂过我与易逐惜的脸庞。
"他说,‘这是告诉心里的那个人,我在这里。'所以我用这把火让你来到这座城。所以我用这串铃铛叫你来到这里。所以我站在这里。"易逐惜便站在这哄闹如许华丽如许绝烈如许的烟光火色里轻轻开口,一字一句地,勾起一个绝艳的笑来,"只有这里,才能等到你。"
只有这里,才能等到你。
等到你。
一时间,世间寂静无声。
他的下颚尖俏,侧成一个好看又忧愁的角度。
肩上细绫紫绸纱的外套因方才的攻城战而被割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露出几丝柔柔摇曳的细线来,掩在微沾了些许汗意而柔和温暖起来的漆黑发丝下。
那些噼啪作响,宁静地恢宏破坏着,走向灭亡,走向新生。
翻覆如涛。
悠扬如诗。
"那你又何必真的如我所料,毫无疑义地疾奔到此处。"他继续轻笑。
而我垂眸一笑,想了想,抬头看向天边那个始终清丽的月亮,半带莫名地说了一句:"因为,月亮出来了。"
蓦地就想起墓道里,易逐惜将指尖伸进那狭长光柱里,看着纷闹的粉尘在即将碰触他指尖的一刻,围绕而去。
莫名的优雅与凄凉。
如同片片伸手欲接,却堪堪从指缝溜走的桃花。
和流年。
和他心中破碎的愿望。
对视。
极其自然地,说不上是谁主动地,拥吻。
深沉直到颤抖地,全情投入。
灰飞烟灭孤注一掷,抓紧最后一丝希望,抵死纠缠。
"......我还以为,可以就这么仗剑天涯去了。"我从喘息空隙里回过神来,咳了两声,笑着说,"你故意闹失踪,也不过是将计就计,将那些和白霜天勾结的自怀祸心的一并揪出来。这边料理了尹世军,赶跑了誉齐兵马,回扑朝中,自然事半功倍。"
连笑都破碎微颤地说。
易逐惜似笑似叹,撇过头,看向那缠着风铃的手掌:"是啊。将朝中那帮老秃驴解决了,便仗剑天涯去,多好。"
"可惜。"我轻叹。
"的确可惜。"他接道,定定凝视向我,"人活着,总是用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追逐快乐,却也用绝大部分回忆与感情悼念悲伤。失去很多,才想得到更多。怕,不要紧。
仓惶,也不要紧。即使结局,仍是仓惶。"
我终于看清,易逐惜的眼里,是一种绝决。
绝决里的疲惫,疲惫里的脆弱,脆弱里的蜕变,蜕变里的苍老,苍老里的无动于衷,无动于衷里的不顾一切,不顾一切里的璀璨洒脱。
而我也终于看清,他那掌心,赫然躺着一只薄壁小瓶!
--原本被我塞在腰间的,青花毒解药!
--自那拥吻忘神的一刻,到了他的手上!
我的心,便狠狠揪了起来。
我还是,补不全你的愿望么。
玄天蛊圣之毒与青花毒混合,即使有这解药,也不过一半之机。
却连,这一半也要剥夺么?!
我,大笑!
"你说我舍命一搏,有多少胜算取回解药?"笑罢,我傲然挺立,扬眉道。
再不遏制的真气集运而上,盘旋身侧。
许久不曾的酣畅。
易逐惜却是静静看着我,从头至尾不曾变过的从容,挑眉,只是清淡一字:"无。"
我微愕,沉敛下笑意,心底却是一沉。
而在我来得及思虑来得及出手来得及喝止前,便是清脆的脆裂一声。
易逐惜利落无比一个甩手,将瓷瓶直接摔碎在地!!
看着那碎瓶底下流成了一小滩的液体,我的心底眼底,有些什么轰隆而上,再轰隆而下,竟是一阵无奈的凄凉。
事到如今,我还能说什么,做什么。
却听他淡淡一句:"你走吧。"
我惊起抬头,只看了一眼易逐惜始终噙着一抹淡定微笑的侧脸,便一个惊神,随他看向那纷乱而起的方向。
蹄声轰响,玄色盔甲交替闪烁着逼人的厉芒。
神兵天降,再次燎原的战火千兆。
--后燕旗帜!
后燕军马,突然出现在了鱼蚌之争后的此处!
再一个念过,突然僵硬。
成璧!
怪不得,会不顾一切追着我直到那片沼泽!
我大势已去,成璧只要拖住我,然后在这里解决了易逐惜,晋国就是他后燕的囊中之物!
想到此,不经意瞥了一眼易逐惜。
却见他也是一直看着我,此时才轻笑一声,却什么都没说。
我握拳,苦笑,心里的混乱却缓缓退了下去。
转头再看,成璧被众将护拥在中心的英姿刹那入眼。
还能说什么呢。
在此放开功力,怕也就是死期了吧。
铃声,于风中激烈脆响。
我的嘴角勾起来。
纵容也罢,任性也罢。
逐惜,记得。
这是对你那中途截断没了归处不知何物的感情,最后一次放纵。
感受着腾罗煞行功时特殊的经络运行,我凌空一跃,直冲向成璧!
再不克制的汹涌心潮,和更加汹涌的内力。
那最后一次释放玄天蛊圣时的疯狂力量,竟然还在!
突然加速,迅若流星,我脱胎换骨般借力冲跃,留下身后一个一个相继爆破般炸裂的砖石墙瓦坑。
成璧的目光,很快就被我吸引。
他看过来。远远望去,依旧是清晰的,带着歉然与决然的清浅笑意。
"保护少主!!"呼喝声也随即响起,本就包围着成璧的众人此刻更是聚作一团,明晃晃的兵器交叠在他周身,护得严严实实。
后燕军阵标志性的白皮护袖,排山倒海般摇晃错杂着。
只等着我,殊死一拼。
由掌气凝结而成,犹如腾蛇的结印浮现在我身前,呼啸如花般缠结的气旋发出炫目的光彩,萦绕分为九道光影随着擦身而过的风向后退散,拉出一条条旋转消失艳至绝处的虹色。
第一道血光,划过。
尚未落地,便是第二道第三道直至分辨不清。
遇佛杀佛,见神弑神。
可如果,面前的,是成璧呢?
血珠断肢与惨叫连连中,成璧注视而来的眸色似乎又回到了初见时的样子,清清淡淡,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什么都不求也什么都掌握在手心。
我连破四道防护圈,冲进他身侧最后一道高手护阵。
他眼中最后一丝迷惘,便在我斜手一指,虚空凝起那最大最亮的一道腾罗煞结印的当下,褪了下去。
他一直抬起在半空的右手,骤然放下。
凝立在他周身,本就严阵以待的十二高手,立时急运身法,猛扑上来!
毫无犹豫,毫不迟疑,也不允许有丝毫犹豫,丝毫迟疑。
我的机会,只有一瞬。
就是这群起围攻而上时成璧身前那唯一的一瞬空门!
运气凝掌,再自五指循环流窜,空手一抓,隔空激射而出!!
十二人便随着我的攻势步出完美的步法,分从天上地下东南西北不留任何空隙任何活路猛攻而来!!
骤然的,惊惶。
--噗嗤作响般,人体洞穿的声音,连响一般传入耳中。
--血腥味,暴涨而起。
--穿透身体,滴落着滴答血珠的各式兵器,犹闪着银亮的美丽光芒。
死的,或者即将死的,不止一个人。
却--不是我!!
而是那本是人墙般围堵住我的人!
我如此轻易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地穿过那众人落定在成璧马前,忍不住有些张皇地急急收住掌气,却是发力过猛,将自己也反震着歪了一步半,仓促回头。
那十二个人里,转眼就是四人被贯穿了身体,两个,被切下或割伤了手臂。
做了这些事的,有三个就是那十二人中的成员,另三个,却是自旁围突然窜进战局的人!
而此刻,另外七人自各处外围突然冲进,落定这战场中心,或肃静或悠哉地执着兵器,看定那显然是被算计包围了的九人!
内讧?
借机剿杀?!
这么一念之间,我就有些明白了。
成璧待在晋国,自然也不可能是自由之身。
即使是得到了后燕国内强后助,差些格杀誉齐国主的现在。
要得到力量,得到真正的力量,就必须扫清所有牵绊的力量。
哪怕是现下仍对他有大助益的本国势力。
用他自己的力量来替代!
--或者直到这一步,都是成璧重回后燕的步骤?
想到此,我看着已经展开混战的两帮人马,几乎要哼笑怒笑出声。
却在喉头发出声音的一刹,咽了回去。
与差些翻江倒海的气血翻腾一同咽了回去。
尽数放开全力施为的腾罗煞被硬生收回,反噬自身,犹如当胸受人重击,偏还无法将一团混气理顺,真真痛苦难当。
却,突觉一道幽风。
如同带着清香,沐过阳光穿过竹叶浸过春溪的悠然逍遥。
如果只是对付那十二人,我可以不用全力出招。
再加后来的七人,我也不会惊慌。
可就是这么轻轻薄薄似有若无的一阵风,柔劲吐阴劲阴劲藏厉劲厉劲裹杀劲地拂了过来。
我惊!
下意识地错身出手全力出掌!
那道幽风,一早料到似的转了个方向,"缠住"了腾罗煞的掌劲,一并轰向一旁无人的方向。
彼此掌势过强,直钻入地亦无法互相抵消,便是轰的一声在落地处炸响,拖了两丈的裂痕才消失。
周身众人全震了一震,马步不稳定力尚浅的几个忍不住后退数步,却又紧接着更加拼命地厮杀。
我只来得及看到这一幕,便觉一人逼近身侧,下意识地第二招便要上手。
又顿在当下。
来人,全不防御,空门大开。
有着熟悉的气息。
而卧,被这人迎面抱住了。
说不上是死命的一箍,还是最轻柔的一揽。
从那头对峙中抽回视线,我便对上成璧带着些凄凉的笑容。
总是,如珠玉光辉。
他那一掌,引导出了我体内无法安抚的腾罗煞劲力,算是大帮了我一个忙。
"原来我,也是你的棋子之一。"我扯了个笑容,轻道。
他微皱了眉又放开,仍是那个笑意。
"无论利用还是报复,恭喜你,直到此处,一切顺利,再接再厉。"我忍不住有些嘲讽,"现下的你我,似乎没有如此亲密的必要。"
虽然这种夜色里的混战场面下,倒也无人关注到这边厢亲密的一幕。
成璧的嘴角勾了勾,依旧不语。
揽在我腰间的双臂似乎松了松想放手,顿了一顿,变作更紧地用力环住。
我突然,安静下来。
蓦然想起成璧方才挥手下令时,眸中褪去的最后一丝迷茫。
怀疑,怔忡,恍然,无法置信。
但我,还是信了。
他此时沉郁冷峭如秋溪水石的眸光底下缓缓流淌的笑意暖意苦意,又叫我如何不信。
如同蛊惑。
--他的确是,随波逐流。
自始至终,唯一一个随波逐流的人。
修行凝魄决,来到晋国,成为王座,卷入我与易逐惜之间的争斗。
他的身世血脉和那身世血脉背后的人物和力量叫他这么做逼他这么做,他也便无甚所谓地做了。
直到方才那一刻,才终于做下了自己的决定。
决定飞翔。
真正用他自己来飞翔。
长久沉默间,耳边是后燕朝廷派来的人马与他的人马已酣战在一处的叱骂闷哼声,只剩了我俩如同与世隔绝。
成璧终于,深吸一口气,开口。
第一个字,却是只如吐气般。
我心底一凉,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方才不语。
因为第二个字第三个字第四个字直到最后一个字,都是这样的吐气声!
不过短短一个时辰,他已经,完全失声!!
而眼前,却突然变回了那个精灵般闪着三分弄人的笑意,汹涌潜流着如同流泪的微弱幸福与忧愁。
他双唇开阖,凑在我的耳边,分明就是一句话。
--抱歉。终不能,为你歌唱。
无声地,却如惊雷般劈进身躯,印在心头。
成璧说完,不再看我,兀自收紧了手臂,将下巴抵在我的肩头。
于是我在看不见他的表情,鼻间是轻柔的黑发,略微瘙痒。
却是全身都禁不住洪流般的微颤。
我还无法判断,这局面,究竟会演变为怎样。
也无法判断,成璧会否继续对付易逐惜。
只能用力回拥。
四周的金铁交鸣与血肉横飞,管他作甚。
双双用上了最大的力道,感受最后一刻,彼此的体温与存在。
飞翔,与别离。
分开时,深沉对视的闪烁。
似乎看见他眼里无声地说了一句,去吧。
于是我笑,点头。
回身奔回,打开手中的锦囊。
方才一拥时,被成璧塞入我腰间的锦囊。
里头,却只有一张纸条。
映着月色看去,上头,也只有两个字。
似乎是方才知晓方才写就的匆匆笔记。
"换血"
只字片语,语焉不详。
而我一见,却直如当头棒喝,冷水浇透。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我几要大笑。
抬头寻找,不过一小会儿,就锁定了那个临风而立,挺如枪杆的身影。
我远远地,落在他面前十五丈远。
他的长发与雪色发带便扬在了空中,拂过他始终盈盈凝视着我靠近的眼角眉梢。
气吞夏炎势拔冬雪却将秋水化春风的精粹洗练。
"没想到,你还在等我。"我微微苦涩道。
"......我倒是,真怕了。"易逐惜垂眸一笑,再抬头来,仍掩饰不去那眸中颤抖一般的闪动,"怕你不来肯山城找我,怕我摔了那解药时你会撇下我离去,却更怕,你就这么跟着成璧走了。"
"我们还真是会折腾。"我扬眉轻笑一声,"我不知成璧与你定下了何种协议来交换那瓶解药,可若是成璧不塞给我那解药,你也就用不着自行毁去了--你根本就不是不放过我,而是毁了你自己的生路。"
易逐惜沉沉看了我一眼,只轻叹道:"你知道了。"
"我就奇怪了,玄天蛊圣的蛊毒和青花毒早就该发作,怎么迟迟不见动静。原来它们和我的血一起,都跑到你身体里去了。"我说着,却是一阵阵的激昂难抑。
所以那时自羲园山庄里醒来,才会在左右手肘内弯发现那种粗重的,因换血留下的青紫痕迹。
所以他要夺去青花毒的解药,就为了防止已去除了毒性的我误服,解药成了毒药。
所以他才封去一身功力,化作荐疏,就为了等待成璧交给我那瓶解药!
所以他会在我逼他出招前直接毁去解药,断了我最后一丝妄念,也断了他自己最后一丝生机。
也所以他才是那个被玄天蛊圣之毒和青花毒纠缠得一身沉疴,连尝试运功都不敢的人。
霍地就想起那天清晨宿醉醒来,看见的那一小滩难以发现的青黑血渍。
原来不是我的,是他的。
易逐惜静静地站着说着,眉眼雍容地勾起:"我又能,怎么办呢。"
"是啊......"我苦笑一声,"我也是,怎么办才好呢。"
默契地相视而笑。
旗风猎猎,扫荡的阵容杀气。
刀光霍霍,映衬着盔甲银辉。
一直站在他身后二十丈,默默观望我俩对话的--十五万晋军!
"影主!"
我身后,却是一道熟悉的声音骤然传来。
带着那样的热忱与激动,迅速由远及近的纷沓脚步声。
我惊诧回头。
人影幢幢,疾奔而来。
那是,以"十言双煞"与"南门傲人行"为首的影翼旧部!
整整三万,重又聚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