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半开着口,张合几下,却是什么都发不出来。
却听身边轻声一笑。
不算了然的笑,却是一切随风的笑。
我回头看那笑的易逐惜,易逐惜看了我一眼,耸了耸肩。
我便也沉静下来,安然一笑作答。
或许的确,我与他都只是被易苍耍了一把的孩子。
或许的确,一切峰回路转,都在易苍的掌控之中。
或许的确,我身边这整个故事,都只是易苍故事的一部分。
是又如何。
那其他的,都已不是我们的故事。
而那张容颜,也已不会叫我迷茫。
于是我俩就这么悠哉游哉地转身朝段空游走过去,还带着两张相似如许的感激涕零的诚恳笑容。
"你,你们想干嘛?!"段空游被我一拍左肩,同时被易逐惜一拉右手,顿时警戒。
"当然是为了感激你,所以......"我与易逐惜异口同声,"送你一程!!"
段空游被我俩配合的一个倒提金钩,直直从空中摔了出去!
"呜哇哇嗷嗷嗷嗷......"
自然是,摔向枫离去的方向。
世间,重回宁静。
而我拉着易逐惜,随意一般顺着路走。
"我在想,我要不要先跟你打一架。"走到一处,我忽笑,"机会难得。"
"怕是,撑不到了。"易逐惜淡笑说着,转过身去背身向我,仰头看月。
我又如何看不清,他那状似不经意的一个抬手,捂住了腹间。
也如何看不清,他转身的那一刻,浮现在那侧脸的大片苍白。
我却笑:"刚才一张拍死段空游,是不是能叫他重新做人,不要这么爱玩了。"
易逐惜便轻笑。
"他这么一玩迟了这么一刻出现,你的命,就没了。"我半叹着一句,抬起双手捧起他依然全失了血色的脸。
"关他什么事。"易逐惜道,"方才紧急之下强硬冲开禁制运功将你击出马车,也是我自己的决定。"
"所以引动了玄天蛊圣的毒,再加上本就早该发作的青花毒,你就要死了。"我道。
"嗯。"他淡然一句,"你,也该走了。"
强硬冲开禁制,强行用内力压下的双毒,立时发作。
青花毒的解药,已被他毁去。
而我这么些年寻找玄天蛊圣的解毒之法,却是一无所获。
现今,又如何来得及。
--世上常有这么些事,明明只是一个小动作一句无心之言,或者只是发生得早了一刻迟了一分,便一切,都不一样了。
柳暗花明了豁然开朗了欲哭无泪了回天乏力了。
我又如何忍心看这你在我面前,就此逝去。
于是我笑我点头,轻答:"......好。"
我说完,不剩丝毫迷惘地提步前行,背后的身形似乎纹丝不动。
猎猎风起,那紧绷如弦的轻微呼吸,却如咆哮,听在耳内,贯入胸间。
我深吸口气,继续前行。
绕行着,不时停下来探看四周地形,然后蹲在那几个点上。
一圈回来,花时不过半个时辰,我又站在了离开前的位置上。
易逐惜也站在那个离开前的位置上。
他半侧着身体,似乎是看着夜星夜空夜月夜风,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猎猎风响卷着他苍银色的衣袍,优雅卷吐。
几缕长可过腰的散发尽显雍容眷恋地扬着,掠过他微沁了汗染了尘的额,拂过他半垂若羽静静扇动的长睫。
若有似无,光与暗的流动交接。
箭伤处的血液染红了他小半个前襟,斜斜歪向一旁,在雪般的衣色里格外夺目。而这凝固黏着的赤黑痕迹,压得那伤处被撕裂而半荡在外的衣襟在这般风里也飘扬不起来,只能沉沉地,缓缓地,钝钝地,倦倦地,一丝不苟地坚守在那里。
如同他的人。
脸色比任何人都苍白,脊梁却挺得比任何人都直。
那笔直里溢出的执着固守不屈坚定,与那眸子里淡淡透出的盈润萧索淡漠孤清混在一处,便如古道旁的虬木虬木下的枯井枯井里的死水死水里映出的那一轮深深浅浅的月色,一瞬展望的纠结深沉精邃绵远悠长。
很轻很轻很轻的叹意与笑意,很沉很沉很沉很沉的固执与凄怆。
我便笑。
究竟是在想着什么,让他迟钝着反应,此时才突然发现我的重回?
却已不需要答案。
我毫不意外地,对上他回过头来意外的眼。
"你怎么......"易逐惜古井般沉敛的眸,忽然闪烁开来。
"我记得秋露堡我受了你一箭,刚才射你一箭,却又受了你一箭,我岂不是亏了。"我哀叹。
易逐惜无奈地看着我,只道:"你想做什么。"
"可你还欠我一箭。"
"都这时候了,还不能两清么。"他苦笑。
"......我伤过你的,你可愿全部放下?"我沉声道。
易逐惜想了想,郑重点头,也问了这么一句:"我伤过你的,你可愿全部放下?"
我也很郑重地想了一会儿,然后道:"不愿。"
他一愕。
"不用放手了。"我畅然道,"这样,才能继续追下去。"
追到何处,又有何要紧。
易逐惜愣了半晌,噗地笑出来,眸中星芒闪烁,说了一句:"其实,我也有一瞬间觉得,你会回来,不会扔我一个人就这么死去。"
"为什么?"轮到我疑惑。
"不知道。"他便学着段空游微带着可爱的模样,"但我就是知道。"
--我们之所以一直无法放下,也许是因为,在自己也不知的某个许久以前,我们就已放下了。
也可以换个说法。
--我们之所以一直无法拿起,也许是因为,在自己也不知的某个许久以前,有些东西就已经在心底里扎根了。
再也,放不下了。
如此,即可。
我走近他拥紧他,将头搁在他肩上,笑得好不开怀。
想到些什么,我紧紧揽在他背后的手指随意戳了他背脊一处,道:"......五行十二子。"
易逐惜似乎一怔,很快便反应过来,相似地一戳我背,快意道:"七行六子。"
"五行十八子。"
"九行十子。"
如此一人一句,赫然便是我与他重复了千百遍而始终破解不出的那局珍珑。
一一道来,如下盲棋,更如回忆。
却也说不清,忆的是苦,是乐,或只是那些呼风啸雨扑朔而逝的年华。
"十七行九子。"
"......十七行十一子。"
"......终了。"我一笑定局。
易逐惜的轻笑声,也同时在我耳边响起。
三百七十二步。
仍然是,破不了的双死之局。
执子者,却已是破开苍茫的豁然开朗。
如此,这局珍珑,算是解了,还是未解?
又,如何。
松开怀抱,盈盈对视,欲语忘言。
又,何须说。
于是,山崩地裂的轰响,从脚下深处再也掩饰不去地传来!
骤时失去的平衡,叫我俩都移动了下脚步。
从易逐惜微微苦笑的眼里,似乎听见他在说,果然。
我便一笑,算是告诉他,的确。
不忍心看你一个人去,只好回来陪你一起去了。
只不过回来前,顺道再设了几个机关而已。
地道顶上本就遍布了我一早布置好的炸药,在两军面前上演的那一场大规模地陷和现在这一场小规模地陷,也差不了多少功夫。
只不过这次,要将可以逃生的地道也一并埋了而已。
"像吧。"轰鸣声里往下坠去,我笑得得意。
也不知易逐惜听见了没,只见他的视线穿梭在这已然看不清景物的半明半暗纷乱繁杂里,又猛然闪烁般看向我。
而我瞥一眼在这山崩地裂坠入黑暗的短短时间里的璀然闪亮:"像不像,关山皓星?"
特地带他来到此处再离开,便是为了这一出。
下意识或者只是太无聊地,在地道的这一段天花板上装置炸药的同时,镶上这整整六百七十颗高胜的陪葬珠宝。
是否就是等着带着那一个人,来问问这一幕,像不像那关山皓星。
变成从上往下看,又是这么个混乱不清的状况,效果实在差强人意。
只是看着此时映在彼此眼中俱是泛着泪光般莹亮的眸色,已足。
黑暗覆没的最后一瞬光线里,最柔最轻最沉最心甘情愿也最誓不罢休的最后一个深吻。
细细密密,摩挲啃噬。
极尽的缱绻温柔。
轻柔如幼蝶展开的第一叶薄翼,斑斓映着清晨第一缕霞光缓缓抖开,扇落花瓣间第一滴露水。
翅展,霞飞,露凝。
凝起清分一缕般不惊风雨的吻里,最深沉激昂不再掩藏的热情激烈。
凝起尘雾蔽空的天边,那最后一丝似也动情的月色。
凝起那周身喧闹混乱,掣天裂地的乱石穿空!
土崩石裂!枝折树断!
只有月色亘古澄明,透过那一丝一缝的空隙,见证这地动山摇的狂歌里唯一的一双快意豪情,唯一的一双小心翼翼至颤抖不已的柔情。
便在这见证里,尽数埋葬!!
终结。
你我之间这场无解的珍珑,在此终结。
羁绊,却依旧。
--至死,不休!!
尾
两年后。
玄衣黄袖,位至二品的太监总管福常躬身站在御书房门外,恭送前来议事的五位朝廷重臣。
"国主回来了,王座逐惜公子也依旧才智卓绝,实乃我晋国天赐之福。"
"是啊,也没想到上任王座成璧竟是后燕皇子,听说现在正在后燕国内呼风掀雨呢。"
"国主养病多年才不计前嫌将王位交予王座代坐,只是这一场病如此严重,竟使国主壮年白发。"
"那也是国主眼光卓越,挑到王座这样好的人才。"
"呵,可还是国主更胜一筹啊。"
"只是听说王座最近身体抱恙,看去面色倒是正常......"
远远地,福常还能听见他们如此议论。
也无心多听,他直起身子,转身进了御书房。
里面一声轻微的咳嗽,在他踏进一只脚,还来不及开声的时候就传了过来。
"王座,天还凉,注意身体。"福常行了礼,道。
站在他身前两步,衣着华贵的人便轻笑点头:"知道了。"
说完。似乎想了想,转身也走了出去。
福常待那人出了门才又直起身来,使了个眼色,便有小太监上前端走王座留在书桌上已半凉的茶盏。
福常看着那个又瘦了些而更显颀长的背影,微叹:"那五位官人又怎么看得出来,王座的左眼,一夜便半瞎了......怕是,再治不回来了......"
而那走出书房的身影熟练地拐过几个转角,穿进已春意初显的东苑花园,阳光,便打在了他的脸上。
他便惬意地眯了眯狭长的眼,带起眼尾那一丝总不散去的清冷优雅。
精邃俊逸风采不凡的脸容已比以往更显深刻孤傲气度逼人,艳阳下抹了鼻翼一片深深的阴影。
此时的王座,彼时的晋君。
便是,易逐惜。
不多时,他便进了王座御苑的门,直走到卧房门前。
他挥手示意,跟在身边身后的一众仆从,便散了个干净。
于是他伸手推门。
却突然在空中顿了顿动作。
然后苦笑一声,推开房门。
呼啦啦的一阵风响,随着那开门的动作而扫荡了整个装饰简洁利落的卧房,扬起了易逐惜的发梢。
他默默看着那空荡荡的景象好半晌,才垂眸一笑,似乎想转身,又似乎想到了什么,跨步走了进去。
长长垂在室内的薄纱轻轻摇荡着,拂过那与离开前一模一样的摆设,地毯,插屏,香花。
从窗口投进的阳光暖暖的,静谧的华贵与萧索。
然后他的肩膀僵直。
半晌,才脚坠千斤般地,走向那白纱掩映的窗边。
一步一步,踏过从窗外透来的那一步一摇的竹影摇曳,蝶影纷飞。
白纱,再次扬起。
高高扬起。
越过了易逐惜的头顶。
让他可以直直从那窗纱底下穿过。
然后几乎痉挛着,环抱住那人的肩。
那悠闲地坐在窗头,掩在飘扬的白纱后似乎一眨眼便会化梦消失的人。
那看着园里春景,一脚晃荡着,一脚横过窗头,抵在另一边的窗棂上的人。
"你来了。"易逐惜的声音克制着,泄漏的起伏。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那人这才回过头来,弯起了好看到惑人的眉眼,"我还以为你会在门口就转身走掉。"
易逐惜便笑。
那人便转头,装模做样地将右手靠在眉梢上远眺状看了眼头顶正大好的日头,戏弄道:"难道是因为,月亮出来了?"
易逐惜搂着他的力道紧了紧,将头埋在那人箭头闷笑不已,道:"两年前抛下我就消失不见,怎么又想起回来了,易生。"
易生便嘿嘿笑了起来:"可不就是因为某人不断求医问药,还装得极低调生怕被人得知似的,能不引得我回来一探究竟么。"
易逐惜毫不介意地点头承认,一手轻轻把着易生的下巴将他转向花园的脸朝向自己这边,道:"现在总可以告诉我,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我醒过来,就躺在了肯山城东边普惠镇的客栈里,还围了一群御医忙活不停。最主要的......我身上那毒,怎么不见了?"
他说的时候,很镇静平缓。
柔若春风一般,不沾尘埃。
但任谁都听得出来他的小心翼翼,还有眼底闪动汹涌的关切诚挚与近似恐惧的担忧。
易生看着这样的他,便轻轻笑起来,眉头略略皱起来,说不出的忧愁与洒脱奇异却完美地在那张本就几乎完美的容颜上融合在一起,几乎叫人恍惚。
然后他开口,有些心疼的模样。
很是款款的语调。
却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易逐惜一愣。
易生转个了坐姿变作正朝易逐惜,道:"我本就生龙活虎一人,被埋在泥石底下也一时清醒着,只是觉得,突然似乎有些什么很奇怪......然后就发现,我俩身上被飞石划破的伤口偶然地贴在了一起,血液相触,似乎,呃,然后......"
他说着说着,自己也不明所以地皱起了眉,最后一个轻叹:"毒就解了你就活了我还得挖开泥石把你驮回去。"
一边瞅着易逐惜疑惑中似乎陷入神思的表情,易生无奈道:"你冒然施行换血,本也是大险。却不料玄天蛊圣的毒血混了青花毒流到你身体里,精气却因为解开最后一根针的束缚而逞醒释放,与我的身体合在一处,留在我了体内。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将玄天蛊圣一分为二,减缓调和了双毒的性质,以至于再次混血一处时,你体内玄天蛊圣的毒血被我体内玄天蛊圣的精气激发出来,刚好与青花毒抵消了......"
"......也就是说,就这么,解了?"易逐惜忍着为这样荒唐的理由捡回命来而大笑的冲动,肩膀抖了抖。
彼此之间的阴谋算计已是将人力运用到了极致,兜来转去,却还是被天命如此玩弄了一遭。
"我也觉得这理由牵强,自己都不信。"易生抬起双手拍住易逐惜因笑而柔润光彩起来的过白双颊,"所以我将你留在客栈,招来了你的手下。"
"然后你就跑了。"易逐惜道。
易生一笑:"谁知道是不是你活了,又轮到我死了,自然是跑路比较干净利落。"
易逐惜便苦笑。
而易生已经托起了他的下颚,说了一句:"你的左眼怎么了。"
易逐惜一怔,眼里泛起赞赏感动无奈交叠的复杂情绪,点头。
--自己掩饰得这样好,他竟看得出来,还在这么短的时间里。
"毒性还是没能解除干净么。"易生的眼神深邃下去,只有皱眉和嘴角弯起的弧度深了些,又道,"看来,我一个人跑路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