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意压低,仍是破绽不少。
梁秋凉走进来,站到宋青山旁边,忽视一笑。
这两人也怪,本是相看两厌,大吵特吵了几架,又变成了好朋友,有时候还联手对付我来。
"也不算是完全分不清。"我无奈笑笑,拉过另一张纸刷刷刷写起来,"这暗语最精妙的地方,就是可以将数字合成一个符号,也可以用多个符号只表示一个字。"
"哦?"那两人好奇地看着我。
我将写好的纸竖着拎起在他俩面前:"这是昨天的暗语对话记录。左边那排是王座发出的,右边那排是我发出的。"
那两人凝神看着,俱是一愣,然后齐声大笑。
我便微叹着将纸翻过来朝向自己。
左右两排,上书六个大字。
连起来就是--"他""娘""的""真""缠""人"。
宋青山笑得捂着肚子说不出话,捶了好几下桌子断断续续说了句"告辞"还是什么的,转身走出营帐。
梁秋凉笑得红了脸,坐在我旁边的椅子里。
我不管她,继续扎回原来的书堆看公文。
好半晌,梁秋凉的声音才响起来:"你说,荐疏现在在干什么。"
我一愣。
这次,荐疏并没有一同出征。大略是去找易逐惜了吧。
总是缠着梁秋凉的召一清,也是反常地没有跟来。
"那你说,召一清又在干什么。"我道。
梁秋凉安静了一会儿,带些无奈地笑:"每个人都是这样,眼里认定一个人,就追随着再也放不开了。"
我顿下手中动作,看向她。
这才发现她并没有看着我,而是看向窗外远空,那片游弋的云彩。
"我该不该怨恨你呢,易生。"她道。
"......你果然发现了。"我搁下笔,放松着靠向椅背,轻笑。
"我是认不出你的。"她笑,终于回头看向我,"只是我眼里看着一个人,那个人眼里却只看着你。我又如何,认不出是你。"
我皱眉不语。
有些不安的疑虑,骤然放大。
"但至少,我们都走在自己选择的路上,勇敢地走着。"她说着,微叹一般站起来,再不看我。
而我看着她提步欲走的侧影,忽道:"你生作女子,委实可惜。"
梁秋凉一愣。似乎想了想,转身对着我,诚挚坚定:"女子,束缚太多。"
我点头。
"若想除去那束缚,必需比男子更大的勇气。也许一旦放下,也比男子更加坚决无畏,勇往直前。"她说。
说完,她就笑了。
不算是灿烂的那种笑意,柳眉微蹙,甚至带些愁绪。
却是一瞬的倾国倾城。
透彻心扉,痛彻心扉。
风拂起她柔软的发,她垂眸转头,迈步离开。
最后说了一句:"我也想,多陪他一些日子的。只是,该走了。"
晨色苍茫。
我看着远处还只显出轮廓的青山,勒紧马缰。
自那日撂下那句带着微痛的字句,梁秋凉便离开了军营,不知去向。
不是不担心。
只是,梁秋凉不是一般女子。
勇敢地走在她自己的路上,总是件骄傲的事情。
不知不觉,便叫人生出怜意敬意的女子。
这头,成璧与尹世军的大军与誉齐对峙已有月余,为了与我们会合,几乎被逼到了山谷死角。而我们这方援军,也面临了被誉齐旁支兵马围困的危险。
战事胶着难解难分,已经到了不出击不可的地步。
"将军,这样贸然出击真的可以?"宋青山这声近日终于出口的"将军"叫得别扭。
我听着也别扭。
"嗯。"我答。
宋青山回头看了眼蓄势待发尽数而出誓死一战的一万五千兵马,再次惴惴开口:"我说,我们真的一直往前冲遇敌就杀?"
"怎么可能。"我一笑。
"王座和尹将军的马上传信被封锁,那烟火又被搅得一团糟......"
"问题只有一个,解决方法,却总是有很多种的。"我缓缓道,"一种行军路线被敌人拆穿,就选剩下的。"
宋青山一呆:"那又怎么知道王座选的和我们一样?"
"方法优劣,总有排序。都选择最优的那个就是了。"
"那如果最好的方法都被敌人搅乱拆穿,那我们岂不是只能用下下策?"宋青山有点焦急。
"不一定。"
"啊?"
我望向那远山,扬眉傲然一笑:"因为我们选的,本就不在那些备选方案之内!"
语毕,我抬手一挥。
一万五千铁骑嘶嚎。
全军,出发!
奔向那救易逐惜时我曾被逼入的地道--前朝靖安王高胜之墓!
虽然战事吃紧,幸而高胜之墓一直处于我方管制之内,调查起来也方便许多。而在这四处敌人传信被阻的情况下,虽要迂回一段路,又有那条路径比这绵延了数十里地下,交错分支四通八达的地道更适合异军突进?
不消数个时辰,我勒缰停下,在人立而起的站马背上看向前方。
靖安王墓,地道入口。
身后马蹄,缓缓静止。
身前人群,骚动渐起。
"果然是条好路线。"那道声音带着惯有的火烈,"只知道这入口的我,还真差点要吃亏了。"
我肌肉绷紧,拳,握了起来。
面前的,是白绰!
而白绰身后--是隐藏行踪埋伏此处的誉齐兵马!
在这空旷墓穴前以逸待劳的两万步兵!
"我想不到,连王将军也效忠了誉齐。"我讥讽地笑着,看向那站在白绰旁边,文士一般的中年人。
王横撩了撩本就不多的几根胡须,远远向我拱手示意:"与其被朝廷作为叛贼剿灭,还不如真的做了叛贼,至少自保。"
语调并不激烈,带着叹息平淡说来,说服力十足。
也就是说,尹世军也知道易逐惜早盯上了他,是横竖逃不出个死,宁可连重整龙翼的心也舍了,投靠誉齐。
尹世军,却不在这里。
该还是与成璧在一起。
背脊便是一片凉。
里应外合腹背受敌回手一刀,最叫人防备不得。
王横随着白绰来此对付我,那头的尹世军,就该正在对付成璧了。
我哼了一声。
你这将我扯着走不出崖谷关的狐狸要是败在尹世军这老狐狸手上,我还真会看不起你了。
"我现在只关心这地方,适不适合开战。"白绰说着,袖间红芒一闪,流火攒云,祭出。
流火攒云,攻势如火,轻捷若云,
流转的激烈光芒,只在白绰的掌控里乖顺着叫嚣。
我只得苦笑。
不是没料到会与白绰遇上。
既然不知道体内玄天蛊圣再次静默的原因,若是运功既死,也便该死在与白绰或者白霜天生死对决里,不论生死,都是对这一生恩怨的了结。
下马,我将受自杨世威的佩剑平举至胸:"赐......"
教字还未出口,就被另一道声音打了岔。
"我却只关心,你这家伙方才在心里到底说了我什么坏话。"
似乎,还带着些埋怨。
"你......你?!"这句,却是王横说的。
于惊恐与疼痛中口齿不清,语调颤抖。
其实,他也该是说不清。
只能颤颤地抬手,指尖触碰那银青色的美丽光泽。
--一把长枪!
直直插进了他的喉口!
把着枪柄的那人本是看着我说了那句话,此时闻言便笑,看向王横,用另一只手抹了一把被烟灰土色遮去本来面目的脸颊,"我?这么快就不认识了?"
"王......王座!"白绰身后众人与我身后众人,极少见地异口同声,惊讶得连议论声都发不出来。
虽是疲惫,仍然珠玉俊逸出尘,叫人不能逼视的容颜。
成璧?!
我又惊又喜,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只见数道刀光闪过,本站在成璧周身的十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倒四周誉齐人,几个冲杀,已经护着成璧逼至白绰身边!
白绰冷哼一声退后数步,身后众人立即围上,将成璧的攻势硬生一挡。
而成璧回身一拨,竟是自那众人的空隙白驹过隙般绕了过去,一枪挑飞挡在面前的一人,直袭向白绰!
白绰没有再退,而是提气飞起,流火攒云当空劈下!
成璧也停了下来。
却没有飞身追上。
而是连回挡都省略地一顿长枪,枪底轰然撞在地面,借势冲天而起,反而瞅准白绰两柄流火攒云的空隙而插入,直戳白绰胸口!
白绰一惊,交错双刃钳住长枪,却听滋滋声暴起,枪身直往上冲了数寸才停了下来,白绰双脚疾出,踢向枪身,迫得长枪当空一转,回刺成璧!
随着这一招,人群里又冲出来十数人,围着成璧与白绰酣战的身影阻隔开白绰欲上前救主的手下。
隔着不近的距离看到此处,我也便明白了。
成璧此行,怕也是仓猝。
十九人突入敌军最深处,已是生死不计。
我突然便有些迷惑。
成璧做到此处,究竟是为了晋国百姓,为着王座的责任,还是为了隐忍良久的蓄谋,又或者真的只是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介意,真正的随波逐流?
想到此,流火窜云的亮光,便自空中掠过。
如许美丽的光彩,砰吭一声大响,与成璧的枪撞在了一起!
"喂!还不去帮忙!"身边极近处宋青山的大叫吓了我一跳。
"还愣着看好戏啊?!"宋青山继续吼,提着刀就要冲上去,被我死死按下来。
"我们去,他就白来了。"我平静道。
"什么意思。"
"擒贼擒王,速战速决,本就是他来的目的,也是这一战取胜的关键。"我说着,看向那头混战在一处,招招生死的两人。
剑芒枪影交错纷呈,以各种奇妙的姿态诡异的角度切入抵触,磕碰抵靠抡回转,每一招都端的奇险狂辣。
不分伯仲。
只要拖住白绰,便至少有六成把握以骑兵冲杀步兵,一举得胜。
拳握得更紧,指甲嵌入掌心。
若是我出手。若是我能出手。
忽是一个心惊,转头看向身后另一个方向。
尘烟,滚滚。
几时还听不见马蹄轰隆,也知道--另一支大军,逼近!
我压下心头冷意,却是突然大笑得肆意张扬,对着白绰便是一句:"你中计了!束手就擒吧!"
白绰与成璧俱是一愣,停下打斗,分站开一丈远。
"难道,你还没看见么?"我嘲讽道,伸手一指那遥远的,急速靠近的马阵蹄烟。
成璧脸上一抹清淡的惊诧,而白绰皱了皱眉,阴沉下来的脸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依旧镇静。
"大丈夫能屈能伸,原来被人传得神乎其神的誉齐国辅白绰,也是个不敢低头认输的。"我冷道。
白绰的脸色又沉了数分,看向那马阵的方向,沉默。
我身后众将听见我说的话,早已喜不自禁地欢呼起来,一时闹声震天。
只有我知道,现下的忐忑。
白绰看向那马阵的每一眼,都叫我揪紧了心神。
那,自然不是我方援军。
是誉齐援军。
不久便会夹击我军的誉齐援军!
而我那一句中计至少证实了,白绰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批援军来营救他。
只有在他看出那是誉齐人马前吓住他,制服他!
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策。却也是现下危局里,唯一的胜策!
□□□自□□由□□自□□在□□□
五十九至六十章
白绰,却是一直没有回答。
我也没有再做多余的讥嘲。
时间分秒过去。
很漫长,很短暂。
直到白绰看着那近到几乎与我们两军相接的骑兵阵,露出了那个张狂的笑意。
我的心,空落了下去。
白绰,并没有笑出声来。
而我却分明听到了一声笑。
疑惑地看向那笑了一声的成璧,只见他好整以暇般收了枪,看着白绰道:"说你中计,你还不信。"
我也皱眉。
成璧的目光投了过来,与我相交不过一瞬,又掠过我与众将,看定那急速靠近的马阵中间,足以掩盖这里所有人锋芒的一人。
--誉齐国主,白霜天!
竟然亲身来到此处!!
我言语不能地看着那张尚不能看清细处的脸,尚未回过神来,却是只觉一阵狂风袭过身边!
急掠过我的身前,我身后众将的头顶,飞窜而去。
是一个人。
白绰!
掠过我军阵中央,却无一人敢拦能拦的白绰!
几乎同时地,另一个人,落到了我身边。
成璧。
"说,你方才念叨了我什么坏话?"成璧的声音响起来,同时闪亮的精灵微笑。
"我在想,你是怎么摆脱尹世军的?"我压下心头疑惑,说谎说得一派诚挚。
成璧一个哼笑:"还多亏了上次你那批捉弄誉齐奸细的粮草呢。"
我一愣:"你,把那批粮草又换了回来,用在了尹世军的人上?"
成璧愉快点头:"你下的巴豆,他们估计得辛苦上好几天了。"
我笑着,目光追向白绰的背影,微沉声:"你怎么不去追他。"
"......"
"方才你与他的打斗......你的功力,本该在白绰之上。"
成璧还是不说话。
我犹豫着回头,就见他莹亮亮的眼睛注视着我,似乎在打量着什么。
我不由道:"怎么?"
"嗯......这种怀疑的程度,刚刚好。"他这样说。
说的时候嘴角勾起,用一种悠远一般的自信与沉敛,带着十分好看的笑。
我却不自禁地,一个心惊。
多年的摸爬滚打,这种温润盈柔的杀意,最叫我难以分辨,也最叫我如芒在背。
"如果我尽力一搏,也最多重伤白绰。"成璧说着,看向那头。
我也随他一道转头看去。
"可如果这样,就能,杀了他了。"
成璧的话语轻轻缓缓地,分不清是温柔,还是无动于衷的绝情绝性。
我却如被冰锥袭中,从最中心最幽深的地方骤然冰冷下去,随着四肢百骸流窜破坏。
无言无动甚至一时连思绪都冻结,如同痉挛。
就在我那转头一看的瞬间。
九道身影自白霜天身前身后身侧分窜而出,在连武器为何都看不清晰的当下,冲向了白霜天!
而白绰的身影,骤然加速!
在白霜天的战马受惊人立的那一刻,冲进包围圈!
在那不知是刀是剑的寒芒劈中白霜天的前一刻,挡在了白霜天面前!
我猛然,就明白了成璧的意思。
如果仅是如此,也是杀不了白绰的。
纵然他此时被生生砍中一刀。
而事实上,以白绰的功力与应变,那一刀,也绝砍不中他。
甚至也砍不中武功亦有小成的白霜天。
白绰,一掌拍向白霜天!
白霜天惊诧地看着白绰似是一僵,顺势向后一倒!
这一倒,就让他堪堪避开从另一个方向砍来的一剑。
--只是等白霜天明白这件事,他的回手一掌,已经狠狠地袭向落定在极近处的白绰!!
白绰,可以躲开。
但他没有。
而是迎向那一掌!
只有迎向,才能在这第一时间抓住白霜天,往身后一带!
于是,他将白霜天那一掌,尽数受下!
也于是,那本是刺向白霜天的一刀,没入了白绰的脊背!!
白绰,必死。
就因为,白霜天那与我相似的,恰好好处的怀疑!!
我的冷汗,生生滑下额头。
那头的纷乱打斗,静止下来。
距离太远,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只见白绰目光缓缓扫过那被他砍杀得只剩了三人能动的刺客。
竟是无一人敢再次出手。
"结束了。"成璧的声音,依旧不带起伏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