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难忘----四月菊
  发于:2008年12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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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赫……文翔他这些年,过的好吗?”
  在外人面前,江父的脸上,第一次因为江文翔而显出黯淡之色。李赫心里不由暗暗一惊。一种莫名其妙的苦涩在心底一点点蔓延。
  “不好对吗?”江父突然又兀自说道。
  “是的!……我跟了他四年,就没见他开怀笑过。在他的脸上,根本没有喜怒哀乐可言,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或者伤害,他从来都一声不吭,就知道自己死扛。……有段时间经常下班以后,跑去喝酒,就因为这个,前年还引起过轻微胃出血,所以他到现在胃都不好,老疼。疼的脸都能白了,也还是一声不吭。……他还有心因性感冒,每次心里不痛快了,他就发烧,烧的整个人走路都不稳!……其实他心里一直都挺渴望能被人疼爱的……可就是每次都反而弄得自己伤痕累累……”李赫的神情越来越黯然,积压在心底的悲沉犹如滚滚而来的浪涛,渐渐的填满了他的喉咙,终于,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江父静静的听着,沉静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而深邃的目光,却好像透过李赫,看到了远方。许久,江父才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手机是在什么时候突然响起的,谁也没有在意。然而,在电话接通后,一直千钧一发悬在空中的心,顿时沉甸甸的落了下去。可在另一处,心却被更紧的揪住。因为这个电话,并非来自江文翔本人,而是来自一家十几公里外的大型医院!
  就算是已经预计到的结果,可当千真万确的现实展现在眼前时,心还是会不免一阵强似一阵的抽搐。绝望带来的彻骨冰冷,就像空气一般悄无声息的蔓延开。江父握着手机,呆呆的愣了片刻,好像做了一个分不清真假的噩梦一般,迷蒙而又无助。
  十几公里的路程,开车,不过区区二十几分钟。可是今天,这短短的二十几分,却让李赫心急如焚,坐立难安。他恨不能飞奔在路上,抛开所有其他车辆,冲过所有恼人的红绿灯,火速赶到医院,守在伤势不明的江文翔身边。
  医院里,江文翔安静的躺在那里,苍白的脸色,宛如融入被褥中的一点装饰。平稳的呼吸、安详的神情,让人怎么都想想不出,仅仅一小时前,还牢牢的禁锢在这张脸上的,那让人不忍直视的疼痛表情。
  肃穆的医生,一手拿着病历缓缓打开,一边不动声色的看了看他们。“病人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右侧两根肋骨骨折,直肠受损,严重的肛裂导致大出血。”照本宣科的说完,医生抬起眼睛,直直的看向江父和李赫,好像在控诉他们的罪证一般,犀利的让人无地自容。
  夜,如泼墨一般悄悄降临,又如晕染一般,黯然收场。在这个寂静的空间里,时间仿佛停止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江父,一如最初那般,在床边,靠坐在坚硬的木制椅子上,目不转睛的凝视了儿子一夜。
  接到消息匆匆从外省赶回来的江文博,看着天一点点变亮,看着父亲守了一夜的身影。悄悄走上前,俯下身,劝慰的耳语道“爸,您休息一会儿吧,这里有我来守着。”
  江父扭转过头,已然失去神采,布满血丝的眼睛愣愣的看了江文博半天,才僵硬而迟缓的点了点头。一夜之间,这个叱咤风云,永远都如王者般让人不可一世的男人,突然间苍老憔悴了许多。
  江文博看着父亲小心翼翼的松开弟弟被握了一夜的手,又轻轻的掀起被子盖上。才上前,搀扶起父亲。又陪着他踱步到门口,交给一旁的李赫,并低声的叮嘱了几句,才又退身回去。
  阳光一点点爬上窗台,露出灿烂明媚的笑脸。而本该朝气蓬勃的夏日清晨,此时却在这个小侠的空间里,显出一种如晚秋般,让人莫名沮丧的悲凄来。
  江文博痛惜的看着弟弟苍白憔悴的脸,缓缓走到床边,轻轻抚摸着他日渐消瘦的脸颊,挨着他掩盖在薄毯下,依然可觉瘦弱的身体,缓缓坐下,带着浓浓的哀愁,长长的叹了口气……
  此后的几天里,江文翔总是时醒时睡。醒来,如睡,神志恍惚,不甚清明。而睡着,却又总是辗转反侧,呓语连连。直到一周后,情况才逐渐好转起来。
  而半个月后,当江文翔终于可以出院回家静养时。这期间,一直对他不闻不问的金家,却突然提出了退婚的要求。
  “我不能让唯一的女儿嫁给有这种不良性向的人!”金泰民一副因欺瞒而深深受伤的愤懑表情,慷慨陈词道“这关系到我女儿一辈子的幸福和名誉!”语毕,又恶狠狠的瞪了被视为罪魁祸首的江家父子一眼。
  江父轻笑,满不在乎的端起杯子,优雅的抿了一口,缓缓道“就算我儿子性向上有问题,可令千金,也不至于那么丧心病狂吧?”漫不经心的一抬眼,射出的却是足以聂人心魄的寒光。
  金泰民不由一愣。
  “看来叔叔您是不知道了?”江文博接过话茬软软的质问了一句,脸上,带着假意的恭谨,和一抹不明深意的笑容。“那您不如回家问问……要不……?”江文博突然玩味的把手伸进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薄薄的信纸“您去问问他们也行”说着,把纸条推向金泰民“看看他们,究竟在您女儿的指使下,对我弟弟,做了什么!”最后几个字,突然说的掷地有声,带着猎猎生风的恨意。
  金泰民眉头一皱,伸手拿过纸条展开。上面只写着几个地址,和一些陌生的名字。
  “等你问清楚了,咱们再好好谈谈吧!”江父说着,站起身,带着一身莫名其妙的狠烈,丢下刚才还喋喋不休着叱责,现在却一头雾水的金泰民,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几天之后,金泰民携妻子,带着一份价值近千万的建筑合同,来江家登门谢罪!这些天,他反复的问了女儿,也找了那些混混,当事实血淋淋的展现在眼前时,金泰民震惊了。扪心自问,如果自己的孩子遭遇了那样令人发指的劫难,自己会怎样?孩子又会怎样?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钱,也许是万能的,可是眼下,这些钱,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江文博拿着合同上楼已经很久了,迟迟不来的决定,让金泰民夫妇犹如芒刺在背般惴惴不安。写满了无地自容的脸上,透着前所未有的卑微与沉痛。
  诡异的寂静中,只有安放在墙角的落地大钟发出规律的摇摆声,一下一下,宛如一个沉重的铁托,重重的敲击在每一个人心上。
  突然,随着一声轻缓的关门声,楼上渐行渐近的传来一阵脚步声。
  片刻后,江文博拿着那份签好字的合同书,走了过来。
  “文翔说,就这样吧……毕竟之前,他也有所隐瞒……只是希望,金小姐将来能够自重!”将合同书重新递给金泰民时,江文博带着深深的痛怜,冷冷的复述着弟弟的耳语。
  一时间,金泰民夫妇哑口无言。
  而楼上,此时的江文翔正温柔的抚摸着手机屏幕上的一张照片。照片里,临窗而立的韩翼,笑的一脸灿烂。一抹辛涩的苦笑,自江文翔依然苍白的唇边绽开……翼,这就是报应吧?就如同当初,我将那份文件递给你时候一样的情景,原来那种感觉竟是这么的撕心裂肺,这么的耻辱难当啊!
  纠结的思念,在这个寂静无声的午夜里,像刺骨的冰水一样,带着难以言语的压抑和疼痛,在江文翔身边悄无声息的蔓延。
  而窗外的一轮皓月,也像染上了此时满室的悲情,投射下丝丝哀愁的柔光,照在江文翔难抑虚弱的脸上,映出一片寂寥。
  温暖的指腹轻轻滑过冰冷的屏幕,闪烁的景象,映出韩翼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黑暗中,江文翔凄凄的闭上眼睛,脑海里闪现的依然是韩翼的脸。喜悦的、开怀的、哀愁的、冷漠的、厌恶的、愤怒的、温柔的、爱怜的……就像走马灯一样,又像是一柄柄顿挫,在这个夜里,再次细细的打磨着江文翔泣血的心。
  一夜的放任着思念,换来一夜的半睡半醒。再次挣开眼睛,外面已经是一片艳阳高照。
  扶着床沿,略显艰难的撑起依然虚弱如棉的身体,针刺般的剧痛,一如预想的那样,霎时传遍身体的每个角落。无休止的痛,不知何时,已经成了江文翔这些日子的必修课,而不动声色的忍耐,更成了一种无可奈何的习惯。
  缓缓的走到衣柜前,拉开的柜门里,只孤零零的挂着那套出院时穿来的衣服。伸手,摘下衣服,轻轻合上空荡荡的柜。江文翔突然觉得有些惭愧,这所房子,这个家,这些年,所经历的一切,对于从上大学就再也没回来住过一次的他而言,都像眼前的衣柜一样,一无所有,更一无所知。
  要不是出院那天,父亲执意将自己接回家。也许这辈子,江文翔都不会再回来,也许……也没有可能再回来了!
  还记得,那天轻轻推开尘封多年的卧室,没看见漫天的灰尘,也没有堆积的尘埃,干净的就像每天都在被人细心的擦拭一般。而眼前的一切,更是像当初离开时一样,就连曾经随意的摆放在书桌上的一些小玩意,都丝毫不错的依然放在那里。
  那一刻,江文翔突然觉得,自己好任性!
  颇为吃力的把衣服一件件穿在身上,回身去拿放在床头柜上的眼镜。就在伸手的霎那,江文翔突然全身剧痛的不能自抑,那天发生的事情,再一次浮现在眼前。手机铃声、粗重的喘息、痛不欲生的伤害,和心底那份令人疯狂的绝望。这一切,都清晰的好像就在昨天!
  伸出的手,在空中,轻轻的颤抖着,像是痛极了不可抑止的抽搐,又像是懦弱到极点的惧怕。可是不管怎样,应该面对的事情,终究是无法逃避的。
  慢慢走下楼,透过落地的大玻璃,江文翔看见妈妈正在花园里聚精会神的摆弄着那些她爱不释手的小植物。
  “妈!”江文翔走过去,低低的低唤道。
  江母闻言一顿,迟疑了片刻,才缓缓的转过身。在晴空万里的刺眼阳光下,这个昔日高贵又傲慢的富家小姐,聪明却脆弱的女人,在岁月无情的流逝中,不知何时竟平添了几分和蔼和慈祥。
  是自己这些年走的太远了,忽略了父母的改变?还是……江文翔总觉得,这一次回来,父母变了很多,变的慈祥了,变的温存了,也变得苍老而脆弱了。有好几次,他从昏睡中醒来,都看到父亲一脸忧伤的坐在身边。
  “我出去走走!”江文翔看着母亲,又道。
  江母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而后突然放下手里的工具,朝江文翔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在衣裙上反复擦拭着自己沾有泥土的双手。直到那些浮土都抹在衣服上,她才心满意足似的,把手伸向江文翔。
  江文翔一愣,下意识的退了退。记忆中,母亲除了打他,从来都不会主动碰触他,哪怕是自己在她眼前摔倒的时候,她也不会伸手挡一挡。
  江母看着江文翔下意识的惊惧,心里莫名的有些难受。明明是自己的儿子,为什么自己的关心却让他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惊慌呢?或许,真的就像几天前丈夫说的那样,这二十几年里,他们对这孩子做的太过分了!
  堪堪的垂下手,江母低婉的声音轻轻自口中传出“整一整衣服!”
  江文翔恍然低头去看,才发现T恤衫的衣摆,很邋遢的一半卡在裤子里,一半垂在裤子外。随手将那些衣角拉出来,突然想起母亲刚才受伤的神情,江文翔有些于心不忍,也有些尴尬。出口的声音,下意识的带了些不自然“那我走了!”
  江母点点头,“早点回来!”
  江文翔又是一愣,看着眼前溢满疼爱的母亲,恍如在梦中一般,美好的让他不敢相信。
  八月的天,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日子。万里无云,清澈似水的湛蓝天空中,一轮耀眼的太阳,就像团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张牙舞爪的烈焰,无情的烤灼着大地。街上稀稀落落的人群,或匆匆而为,或戴着凉帽举着阳伞,行走在马路上有如杯水车薪般的阴凉里。风,是热的,地,是暖的,就连一向毫无生命力的水泥石阶,此时都带着烫手的温度。
  江文翔静静的坐在台阶上,视线的尽头,正好是跆拳道教室的大门。透过敞开的门,江文翔隐约可以看见,一教室乱哄哄的孩子们中间,来来回回忙碌着的韩翼。这样的情景,就像去年在健身中心的时候一样,韩翼工作着,而他,则在一旁静静的守候着……守候?江文翔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嘲讽,眼中的温柔渐渐敛去,一抹深深的伤害取而代之。他有什么权利说守候?除了让韩翼一次又一次徘徊在去与留的痛苦中挣扎着,除了一次次无能为力的看着他被无情的伤害。他根本就没能守住韩翼,更没能保护过他,又凭什么在这里大言不惭的说守候?凭什么,再来打扰他得来不易的平静生活?是时候,该离开了……托着膝盖,江文翔吃力的,从台阶上慢慢站起来。
  远处的教室里,韩翼看着那个人静静的坐在前方,浅色的T恤,淡色的牛仔裤。沐浴在阳光下的身影,宛如山涧中的溪水一般清澈纯粹。他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知道,他一定也在看着自己。顿时,一阵刻骨铭心的悲伤,在韩翼心中油然而生。
  转过身,背对起那个令他痛彻心扉的身影。带上一抹淡然,韩翼想装作若无其事,可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每一次路过窗口,他都会下意识的去看上几眼。看那个安静却总是脱不开寂寞的身影,看他痴痴的望着这里,韩翼仿佛都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炙热,和隐含其中的愧疚与疼痛。
  凄凄的垂下眼帘,那个身影却更加清晰的印上脑海。无休止的痛,在心中无法回避的翻搅着,纠缠出越来越多,难以压制的的渴望和急切。突然,窗外那个身影动了动了,缓缓的站了起来。韩翼一惊,下意识的,跑了出去!
  “江文翔……”
  身后不期而至的熟悉声音,让江文翔下意识的一顿,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雀跃。那个心心念念的人,那个恨不得紧紧拥住就再不放开的人,此时此刻,真的就在身边了。他好像回过身紧紧的抱住那个身影,哪怕就一次,哪怕就这么死去,他也心甘情愿。
  “你怎么来了?”淡淡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轻轻的期许。
  江文翔慢慢的转过身,耀眼的阳光下,他的脸上却带着一种韩翼从未见过的冷淡。
  “原本是为了海报的事来道歉的,可是这半天突然又觉得,根本没必要!”轻描淡写,毫不在意的语气,却像严冬的冰水,顷刻间,浇透了韩翼热切的心。韩翼呆呆的愣住,惊愕的看着江文翔,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就像认认真真的跑了一个无效的万米,心有不甘有委屈有愤懑,却无能为力,一无所有。
  “我以为你不知道……”一句自欺欺人的轻语,自言自语般从韩翼口中缓缓传出,带出一身的凄然与绝望。
  “她是我妻子……”江文翔看着韩翼受伤的神情,一脸淡漠。好像眼前这个经不住打击,轻轻颤抖着的人,真的已经和自己无关。他的痛,他的哀,他的喜悦他的期盼,都和自己再无任何关系!
  一语道破天机,闻言,一抹自嘲的笑,带着啼笑皆非的冰冷,在韩翼脸上慢慢绽开,苦涩之极。原来,起点和终点竟是这么的相似。妓,终究只是妓。纯洁的爱情,只属于同样干净的人和同样神圣的躯体上,而永远都不会停留在这被无数人践踏过的肮脏地方。韩翼冷笑着转过身,留给江文翔一个决然的背影!
  看着韩翼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江文翔才堪堪的转过身,拖着疲软的双腿,踩着脚下如棉花一样虚浮的水泥地,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大门口走去。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模糊,豆大的冷汗成群结队的涌出来,顷刻间就浸透了江文翔身上薄薄的衣衫。逐渐急促的喘息,牵扯着胸口剧烈的刺痛,意识开始变的混沌,好在已经到了门口。
  梦,漆黑如墨,空寂如死。
  令人窒息的绝望,挥之不去,又无处不在!
  心很不安,好像缺了什么一样的空虚着。但究竟缺了什么?任江文翔怎么寻觅,终是不得而知。精疲力竭的身体,像是到了极限一般,叫嚣着难抑的疼痛。慢慢的蹲下身,心却慌得像擂鼓,茫然的抬起头,看见远方不知何时,竟渐渐的显出一丝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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