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你,我为什麽要坐在这儿喂你吃巧克力?"楚凌云嫌恶地挥挥了手里的塑料包装纸,"为什麽要听你说这些没出息的话?啊?你是我谁啊,我得为你费这份心?"
贺长风愣了一下,许久无言。是啊,楚凌云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莫默要他来这里。他和楚凌云,本来,应该是情敌。
"明白了?"楚凌云从鼻子了出了口气,"遇上这事儿的不是你一个人,少在这儿怨天怨地的。想要和苏眉在一起,你就只能接受林轩的存在──就像苏眉接受莫默,就像我接受你。在这件事上没有别的选择。不能接受你就趁早滚蛋!"
贺长风沈默下来。他想,他和莫默的事情一定同样困扰著楚凌云,楚凌云不知想了多久,才终於有了这样的豁达。
而苏眉,又是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才能依然把莫默当作是最好的朋友?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贺长风慢慢地抬起手来,重重地捶上楚凌云的肩膀。"谢了,兄弟。"
每个人会有不同的心路和取舍,在他而言,他只想谨守承诺。
我是你的。这是他对苏眉的誓言。我心甘情愿用世上最卑微的方式附属於你,完全放弃一切你所不允许的嫉妒和贪婪。
(六十七)
这天晚上,苏眉还是没有回家。手术结束才五点多,"夜恋"这时候冷清得很,她想了一想,决定去孟洁那里混饭吃,顺便再谢谢陆超。
不过,一踏进孟洁家,她就觉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孟洁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啃苹果,看那架势明显是在泄愤;原本满地跑的猫猫狗狗们趋利避害躲得不见踪影;开门的陆超手里拿著另一个削了一半的苹果,脸上带著丝无奈的笑容。
"呃......我现在来打扰会不会不太方便?"苏眉小心翼翼地问。
"不会。"陆超将苏眉往里让,"你来得正好,可以帮忙证明一下我的清白。"
"你的清白?!"苏眉猛然站住,忙不迭地撇清道:"我发誓,绝对不是被我玷污的!"
孟洁突然被嘴里的苹果呛到,捂著喉咙一阵猛咳。陆超急忙冲过去帮她拍背。咳了好一阵子孟洁才缓过气来,第一件事就是用力把陆超推开。"要献殷勤到别人那儿献去!我才不稀罕!"
"冤枉啊!老婆大人!"陆超放下身段凑到孟洁身边,"我什麽时候对别人献过殷勤?我仅有的那麽点殷勤不都献给你了麽?除了你我还给谁削过苹果啊?"
"你妈!"孟洁恶狠狠地顶回去,"少来这套,别转移话题,你知道我什麽意思!"
陆超委委屈屈地抿著嘴。"我跟李秘书真的没什麽啊!就是和她聊了会儿天,想多套点贺长风的情况出来好告诉苏眉嘛!"
"你当我傻的啊!你当李秘书也傻的啊!"孟洁冷笑,"人家好歹也是总裁秘书!哦,随随便便就把自家总裁绝食的事儿往外说?她是不是不想混啦?"
"这我怎麽知道?"陆超的表情很无辜,"我就随便问问,她就说了啊!"
"她是被你迷昏头了吧?"孟洁气不过,伸手狠狠地拧他,"叫你招蜂引蝶!叫你拈花惹草!叫你花言巧语!叫你不守妇道!"
孟洁气恼之下下手极重,陆超疼得皱紧眉头。苏眉看不过去,正想劝阻,陆超却朝她摇了摇头,反身把孟洁搂紧怀里。"好好好,都是我不好。以後没有老婆允许,我绝不和其他女人说话,行了麽?"
"下到八岁上到八十岁的女人都不行!"孟洁气势汹汹地强调,"还有男的也不行!你个男女老少通吃的东西!"
"是是是。"陆超满口答应。
"骗鬼呢!"孟洁又不满意了,"你不工作!不上课啦!那麽多男生女生!"
"只要老婆高兴,老婆说什麽就是什麽。"陆超讨好地抱紧孟洁,"以後我上课只放PPT......"
孟洁还想绷著脸,终於忍不住笑出来。"得了吧你,就知道哄我开心。你在外面有多少桃花,当我不知道呢?"
"那些捕风捉影的事你也当真?"陆超叫屈。
孟洁撇了撇嘴。她当然信得过自家老公的品性,可是她信不过那些见猎心喜的狂蜂浪蝶。"反正我知道你特别招人!"
"那是老婆看得起我。"陆超轻笑摇头,"其实我一个小小的大学老师,又没有长得特别帅,哪里招人了?要说招人,那还得是苏眉家的贺总裁,英俊又多金啊!你看苏眉都还没紧张成这样呢,你倒盯我盯得那麽紧,也不怕人家看了笑话。"
"这有什麽好笑话的?"孟洁理直气壮,"你是我老公嗳!我不盯你盯谁?"
"你不盯我,我也会为你守身如玉的。"陆超轻轻一笑,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是你的。从灵魂到肉体,都只让你一个人享用......"
"讨厌啦!"孟洁嘴上嗔怒,却又伸手揽过陆超的脖子,在他脸颊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自从进门之後就被冷落在一边的苏眉看得张口结舌,大开眼界,心思翻涌,感慨万千......
原来,那麽恩爱的孟洁和陆超也会为了这麽无聊的事情吃醋吵架......
原来,那麽温柔的孟洁吃起醋来也一样撒泼打滚......
原来,那麽蛮不讲理的吃醋也会有老公陪著小心去哄......
原来,那麽恶心到死的甜言蜜语就可以摆平一个吃醋的女人......
她看著这一切,就像是看著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她也好,林轩也好,都是极度强大而理性的人,越是绝境越是冷静坚强。对他们来说,情绪失控之下的愤怒或悲伤无异於示弱乞怜。就连平时喜欢哭哭啼啼的莫默也自有他的骄傲,即便崩溃,也绝不在人前。
她本以为贺长风也应该是这样的人,毕竟他一向擅长权衡利弊计较得失,从不曾因为一时冲动而做出不理智的决定。
所以她格外无法容忍他嫉妒之下的口不择言,以及随後的绝食抗议。这太不理性。如果想要解决问题,为什麽不好好地说?那麽恶劣的情绪和语气,难道是合适的沟通方式?绝食就更不用提了,除了糟蹋身体,她简直看不出任何一点别的意义。
她想,她的理性是没有错的。但是,问题就在於这个但是,但是她现在亲眼看见孟洁和陆超用一种毫不理性的方式解决了一个毫不理性的问题──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以毒攻毒?
她困扰地拧起眉头。想像一下自己应该凑在贺长风耳边恶心吧啦地说"我是你的。从灵魂到肉体,都只让你一个人享用",她忍不住一个寒颤,胃里翻江倒海......
这真的不是适合她的方式。
(六十八)
"咦,苏眉,你怎麽了啊?脸色怪怪的。"被老公哄得芳心大悦的孟洁终於注意到了苏眉的异样。
"被你们俩给恶心的呀!"苏眉有气无力地回答。
孟洁脸上一红。"谁叫你送上门来让我们恶心的?你老公都闹绝食了,你还不回家看看啊!"
"看什麽?看他一哭二闹三上吊啊?"苏眉没好气,"想想也烦!"
"你也好意思!"孟洁瞪她,"你到底做什麽对不起人的事儿了?啊?不然贺长风至於这样吗?你还在这儿说风凉话!"
苏眉紧紧地闭上嘴。眼前的这位刚刚为了老公的疑似出轨而大闹一场,她要是敢说是因为自己想要脚踏N条船,一定会被她挫骨扬灰。
"时间不早了,先吃晚饭吧。"陆超在一旁打圆场。
孟洁一回家就在生气,这会儿也真饿了,於是暂且把讨伐苏眉的事放到一边,和陆超一起去厨房里端菜出来。两个人和和美美地往餐桌前一坐,一点也看不出片刻之前刚吵过架的样子。
"你们平时吵架都这麽速战速决吗?"苏眉忍不住问。
孟洁瞪大了眼睛正想开口,陆超已抢先微笑道:"这不是吵架。这是沟通。"
沟通?这麽......激烈的沟通?苏眉若有所指地看向陆超的手臂。她敢打赌上面的乌青起码要一个星期才能褪掉。
陆超毫不在意地笑笑,亲昵地搂紧孟洁的肩膀。"很有效,不是麽?"
苏眉叹了口气。是很有效。可是......可是......"可是我真的受不了那麽恶心啊!"她哀叹。
"谁恶心了?!"孟洁瞪她。陆超安抚地摸摸她的头。"你不一定非得像我们这样。"他建议,"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方法,不必拘泥於形式。你只需要让他知道你究竟是怎麽想的。"他看著苏眉,眼神温暖而坦率,"苏眉,你可以责怪贺长风不了解你,也可以想想自己有没有真正给过他了解你的机会。"
苏眉微微一窒。从来没有人这样毫不矫饰几近指责地问过她,你有没有真正给过贺长风了解你的机会。
她很想说,有,当然有。但是她不能,因为这不是真的。贺长风除了知道苏眉爱他爱得不顾一切之外,对她内里的灵魂几乎一无所知。而这一无所知,很难说不是由她一手造成的。
林轩问:"苏眉,你会不会对他保护过度了?就这样一个人担起所有的压力,什麽都不让他知道?"
陆超说:"苏眉,你可以责怪贺长风不了解你,也可以想想自己有没有真正给过他了解你的机会。"
殊途同归。
仅仅因为自己的强大就一厢情愿地将对方纳入羽翼之下──这不是一个对等的姿态。在她自以为正保护著贺长风的时候,是不是也同时剥夺了他作为伴侣应有的权利?
知道的权利,了解的权利,彼此支撑的权利,患难与共的权利......
这才是伴侣。相伴著走过一生的人。
苏眉的神情由困惑、凝重,渐渐变为释怀。"谢谢了。"她对陆超露出一个毫无芥蒂的微笑。
"哪里,太客气了。"陆超也笑起来,那麽明显地为苏眉的释然而感到由衷的愉快。
晚餐结束,宾主尽欢。
临出门的时候,苏眉对孟洁感慨道:"你说的也没错,你老公是挺招人的。"在这苍凉的世间,最打动人心的,往往不是金钱或美貌,而是不动声色的体谅和温柔。
孟洁看看陆超。陆超看看孟洁。
"你又干什麽了?"孟洁危险地眯起眼睛。
"我没干什麽呀?"陆超无辜极了,"你不是就在这儿吗?"
孟洁愣了一愣,然後咬牙切齿地逼上去。"好啊,在我眼皮底下你也敢勾搭人?!"
......
......
这个晚上,贺长风依然没有睡。他收到一封来自苏眉的E-mail,什麽内容也没有,附件是一个叫做《未展眉》的文档。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古人悼念亡妻的诗句突然映入脑海,让他心中猛然一颤。
於是下载。打开。
他进入了另一个苏眉和另一个贺长风的世界。
(六十九)
贺长风用了整整一夜的时间看完了《未展眉》,其间几度释卷,不忍卒读。
一开始他只是好奇於那两个相同的姓名,然而越看越疑惑,乃至动魄惊心。
他想,这不是一篇小说,至少,不仅仅是一篇小说。在虚构的背景和情节之下,暗合了太多的真实。
天下第一山庄的贺长风,自然不是他这个贺长风。但是,那个莫明其妙借尸还魂的苏眉......与苏眉那麽神似,却又那麽不同。
隔著显示屏,他看著苏眉毫无防备地爱著笑著,看著她若有所思地沈寂下来。他看著苏眉为林轩为吟风咏月阁殚精竭虑,看著她悲伤然而坚定地站到贺长风的面前。他看著长剑穿透苏眉的胸膛,看著苏眉平静地松开手中的剑。他看著苏眉在剧痛中醒来,看著她深夜在电脑上一字字写下《未展眉》......
那一刻,他的心也破碎一般的剧痛,因为他终於能够确定,这个苏眉,正是他爱著的苏眉。
是梦是写实或是小说,此刻已不再重要。写下这样的文字,几乎等於是真真切切地经历过。那样的欺瞒和背叛,那样的绝望和伤心,那样的爱......和恨。
"我若不死,必定恨你。"
是不是......这就是苏眉想要对他说的话?"我若不死,必定恨你。"
贺长风猛然闭上眼睛,心中大恸。他不是手刃苏眉的那个贺长风,但是若论对苏眉的伤害,真的没有什麽不同。苏眉恨他,自然恨他,怎麽可能不恨。
贺长风花了很长的时间平复心绪,才有勇气继续看下去。伤害了苏眉的痛苦和愧悔他感同身受,以至於另一个贺长风在苏眉的酷刑之下生不如死的时候,他也感到相同的解脱。
对他来说,这是容易理解的方式。伤害和报复。背叛和惩罚。如果苏眉愿意这样对他,他绝对会逆来顺受,甚至甘之如饴。
可是苏眉没有。她以近乎绝对的冷静和理智处理一切,不愤怒,不报复,不解释,让他感到格外惶恐和无所适从。
想要爱她,想要疼她,想要保护她,想要了解她,却发现她根本强大得无懈可击,就连想要关心都无从著手。这段感情里只有苏眉单方面地付出,而他甚至不能给出一点像样的回报......连他自己都为苏眉感到不值得。
他怎麽能不惶恐。面对这样的苏眉,他完全无法感到自己是被需要的。
是,他明白苏眉爱他,非常爱他,但是爱这种东西,实在太过微妙。正如他不知道苏眉为什麽会爱上他,他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苏眉突然就决定不爱。
这很愚蠢,他知道。但是他就是那麽毫无办法地渴望一个被需要的肯定,证明他不是一无是处,不是可有可无。
然而,这一篇似真似幻的《未展眉》,却让他萌生了一线希望──看起来,似乎,有可能,这是苏眉为他打开的一个窗口,让他有机会从苏眉的视角来看她所经历的一切。
那麽渴望却又那麽无望,那麽清醒却又那麽悲伤。他从不知道,原来那麽骄傲那麽强大的苏眉,竟然寂寞得发狂。她是那麽地需要有人爱她陪伴她,在这冰冷的世间带给她一丝暖意。
多麽渺小的心愿。可是这麽小的心愿,却迟迟没有人能够为她实现......
经由这篇文字,他得以窥见苏眉深在的灵魂。
──清醒和坚强固然是她灵魂的本色,但在此之外,她也会软弱也会哭,也会鸵鸟一般地自欺欺人。
──她可以是仁心圣手的医者,也可以是喋血江湖的魔头。为了平等和自由的最高梦想,她极端桀骜地对抗一切强权和暴力,甚至不惜背负杀人的罪孽。
──在她平静无波的外表之下,有著激烈的爱恨交缠。在每一次冰冷淡然地拂袖而去的背後,交织著嗜血的狂暴和悲悯的温柔。
──对林轩她曾经有过举棋不定,贪恋著他的温暖和陪伴。对贺云开则是抱了根深蒂固的成见,认定他是一切灾难的罪魁祸首。
如此种种,都是他所不曾了解的苏眉。然而如此混杂处处矛盾的苏眉,才更像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认识到这一点,让他感到别样的轻松。
她是人,不是神。她怕冷怕孤单,喜欢有人陪伴──所以,他是被需要著的。
而在这之上,更重要的是,苏眉愿意让他了解这一切。她允许他走进她深藏的内心,窥见她强大之下的脆弱和不完美。
他想,他可以把这当成是一个邀请,甚至,一个承诺。
(七十)
第七天,最後一天。
贺长风请了半天的假,早早回家布置安排。他相信,苏眉会出现的。就算决定离婚,苏眉也会当面告诉他这个决定──更何况,经过昨夜的一夜深思,他认为苏眉未必就会选择离婚。
花了一整个下午,贺长风谓殚精竭虑费尽心思布置了一个妆点著鲜花与烛光空间,桌面上布满了精美的菜肴,每一样都是苏眉最喜欢的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