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到前路
我看不到希望
我看不到勇气
到最後
我无所依
当末日来临
会是电闪还是雷鸣
天空的飞鸟都全没了踪影
只剩下我孤影伶仃
……
门被“吱呀”地推开,地板上透出拉出一条很狭而长的橙黄色亮光。迪生眼睛在黑暗中出奇地明亮。
天铭把吉他搁在地上,转头给了他一个微笑。
“各位游客请注意,动物园已经到了闭馆时间。想要参观猴子表演的,请明天再来。”
迪生坐到天铭的身边,清澈的眼眸又在长长的刘海後面笑成两弯月牙。
“这只猴子很高级嘛,懂得弹吉他。还懂得唱whenever it comes。”
“随便唱唱,很蠢。”
“不会,你是只很帅的猴子,”迪生向後一仰,身子随意歪在地板上。“歌词是你填的?”
Whenever it comes原来是首英文歌。
“填的不好。好好的末日激情被我填得这麽颓废。”
天铭听到迪生轻轻的笑声。
“这样也不错,後面的歌词还有麽?”
“……没填好。”
“填完之後要第一个唱给我听。”
“好。”
之後是很长很长时间的静默,长得天铭以为身边的迪生已经睡去,然後他听到迪生说,
“天铭,我决定去工作了。”
天铭慢慢地转过头去,看躺在身边的人。不羁的乱发,长长的刘海下是明亮而骄傲的瞳仁,纯白的T恤衫下造型诡异的链子闪著张狂的光芒。他想起这个人曾经靠在乐房的墙上,用热烈地表情说:“从今以後,我们要玩音乐玩到死。”
天知道他有多希望这个人能放下执著,然而真的听到那麽骄傲的人用平淡的口吻说“我决定去工作了”的时候,心里却又隐隐的难过。
“好。”他说。
迪生轻轻侧过身来,抬起眼。
很长时间的四目相对。
“我去找一份工作,然後你就继续我们的音乐。”迪生安静地说。
天铭的身体很剧烈的抖动了一下,
“什麽意思?”语气里带著一丝压抑的愤怒。
迪生的声音不急不缓,
“你听我说。你比我有才华,吉他比我弹得好,歌也唱得比我好……”,他截住要张口分辨的天铭,“你以为你平时不开口,我就不知道了麽?天铭,我太了解你了。你只是不愿意显山露水而已。我们现在这样的经济状况是没法子继续下去了,一定要有一个人出去工作获取必要的支持,我认为那个人是我比较合适。至於你,就安心做音乐,有一天,大家都会知道我们的音乐的,好不好?”有条不紊的一番劝说,像是准备了多少遍的讲稿。
天铭想说你太了解我那你怎麽不明白我快要支撑不下去了怎麽不明白我只想要我们两个好好的找一份安稳的工作过平凡的一生然後静静地弹我们的音乐你怎麽不明白其实我也想问一句好不好只是我开不了口。
迪生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天铭想起一年前乐队解散的时候,迪生在昏暗的乐房里目光灼灼地看著他,说:“你不会离开的,对吧”。
隐隐的怒气也烟消云散。迪生最後只是默默叹了一口气,说:
“好。”
然後他张开双臂搂住迪生,把头埋在那个人的颈窝里,清爽而又张狂的味道在鼻腔里蔓延开去。
执著(六)
西餐厅里演奏钢琴的青年已经又换了一支曲,天铭抬腕看了看表,叹了口气。也罢,反正今晚不用陪女朋友,这样安静地坐坐,想想乏味的人生中一段不那麽乏味的往事,也是好的。
叩叩,他轻轻地曲起指节敲击桌面。叩叩叩,叩,叩叩,他双手并用,在桌子上敲出一段诡异而跳跃的节奏,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尔後想起什麽似的,赶忙收起手,环顾四周。还好,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孩子气的举动,毕竟这是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而坐著的,又是那麽一个不引人注意的人。天铭掩饰性地咳了两声,对著窗玻璃整了整平整的领带,正襟危坐。
叩叩。叩叩叩。大学毕业後的天铭曾经一整天的坐在狭小的出租屋里,抱著吉他,偶而伸出手指在桌上泛黄的实木饭桌上敲著什麽,然後迅速记录下来。午後的阳光很好,透过窗子照射在散落在沙发上的一页页琴谱上,反射出明晃晃的光芒。天铭总会放下吉他,摇摇头,“东西又乱放”,然後卷起袖子开始收拾。
迪生在一家规模很小的私人企业里上班,做著一份并不重要的资料整理工作。薪水不高,但足够对付房租水电和日常开销。他笑著说这样就很好,小企业里考勤不严格,偶尔可以溜出去开开小差。不用加班,做不完的工作可以带回家,能够保证在晚上一场不落地去听天铭在小酒吧的个人show。
租住的出租屋很小,地段也很不好,迪生上班要搭很久的公交车。当然房租也便宜,最重要的是这间出租屋位於七拐八弯的小巷尽头,天铭可以不受打扰的弹上一整天的吉他。把琴谱一页页地排好,上面有一个个用龙飞凤舞的笔迹圈出的改动。天铭微笑著放下琴谱,顺路捡起被随意扔在沙发脚上的杂志和报纸,走进卧室。
狭小的卧室只放了一张床和一个衣柜。当初看到那张标准尺寸的双人床时天铭曾经提出过在旁边多加一张行军床,迪生却不以为然地甩甩过长的刘海,
“又不是睡不下,干嘛买多一张床?”
结果第一天住进去的时候,天铭听了一晚自己的心跳。
打开衣柜,看到的是意料之中的凌乱。前一晚才收拾过的衣服尸横遍野地散落在里面,还有几件西装衬衫歪七扭八地攀在衣架上。天铭将散落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又细心地抚平衬衫和西装上的每一道皱褶。想起那个人早上出门的忙乱情景,嘴角就不自主地勾起来。每天早上迪生总是一边拿著梳子和头上的乱发作斗争,一边咬著半片面包,嘴里咕哝著“要迟到了要迟到了”,和中学时代毫无二致。每天早上天铭也总会朝他勾勾手指,然後在他凑过来的时候微笑著把手伸向他的领口,
“迪生,你第一颗扣子又忘了扣。”
想起和那个人相处的一点一滴细节,心情就会不可思议地愉快起来。仿佛从很久很久之前,就是如此。
愉快的心情总是很短暂,更多的时候,天铭觉得日子一天绝望过一天。
迪生天天一头乱发的去挤公交车。
迪生坐在出租屋里那台破旧的小电视前,看著里面播放的某著名外企的新闻,眼神有一瞬的闪亮,然後不屑地说,“大公司就是不好,动不动就裁员。”
迪生经过足球场,会像大孩子一样和一群五六岁的小孩子一样快乐的绕著球跑,然後摸著小孩子的头说,“你猜错了,大哥哥小时候踢球很菜的。”
迪生会在深夜弯著高瘦的身躯坐在电脑前,一点一点地核对报表,手里端著凉掉的泡面。
迪生会背对著天铭,捂著电话,用很小的声音说,“你们别担心,我挺好的。”
迪生会在天铭被喝倒彩轰下台的时候,迅速掩饰掉眼里那些稍微受伤的神情,骄傲地抬起下巴,“我们的音乐是最好的。”
然後天铭就会觉得很难过。
迪生,我们在一个没有出路的死胡同里越钻越深,你知道麽?
你是那麽耀眼的一个人,拥有那麽多的才华,如果放下这个执著,可以过得很精彩,你知道吗?
面对现实好麽?迪生。
执著(七)
周末的地下酒吧充满了躁动不安的气息。
变幻的灯光妖冶迷离,预示著一场盛大的狂欢。
一个年轻的男孩在鼎沸的欢呼声中出场。
挑染的银蓝色碎发,亮闪闪的唇环耳钉,前襟敞开的小皮衣,紧身的皮裤,火红的一把吉他在手,极尽妖媚。男孩丹凤眼向上一挑,手指干脆利落地拨上琴弦。高亢的声音随著极富爆发力的节奏扬起,落下,再扬起,漂亮地起承转合。台下的尖叫声一浪高过一浪。最後一声音符落下,男孩抬头一甩额前汗湿的头发,火红的吉他重重地砸到地上,黑亮的眼眸直视台下,换来一片狂风暴雨般的掌声。有谁送上一束清雅的百合,男孩笑著在柔嫩的花瓣上印上一吻,黑色的皮衣和白色的百合交映的情景说不清的邪魅。男孩鞠躬退下,台下狂热的呼哨声经久不散。
到下一个表演者上台的时候,热烈的呼哨声还未退尽,在遇到表演者的那刻硬生生地转为礼节性的招呼,多少有些尴尬。那是个极为普通的青年,从衣著到相貌都毫不惹眼。吉他里流泻出来的曲子清冷诡异,和著金石般清冷的嗓音,让整个酒吧都安静下来,连刚刚升温的空气都似乎降了几度。一曲终了,台下有惊豔的喝彩声,也有不屑的嘘声,但更多的是反应不过来的沈默。青年微微躬了躬身,在稀落的掌声中走下来。
随後上来的是一支又蹦又跳的闹腾的乐队,气氛再度高涨起来。
天铭艰难地穿过拥挤蹦跳的人群,来到那个人的身旁。那个人的身旁已经堆了不少空空的啤酒瓶,脑袋伏在吧台上,漆黑的眼眸比平时更为明亮。
“迪生。”他轻轻唤道。
迪生抬起头来,一开腔舌头已然打卷。
“我们……没有输。这场PK……我们没有输……只不过刚好碰上人气最高的那个而已……算不了什麽……”,他孩子气地歪著头,眼神带著一种狂傲,“你唱得真好……谁也比不上,他们不知道……我知道……”
天铭抿起嘴,架起他。
“走吧,你喝醉了。”
执著(八)
天铭见过很多次迪生喝醉酒的样子。本来就很风风火火的一个人,喝醉酒後更加不安分,咿咿呀呀手舞足蹈的样子惹得所有人都想笑。但这次迪生只是很安静地任由他架著回出租屋,死人一样任他擦身子,换衣服,最後配合地瘫倒在床上。
一切弄妥的时候已是凌晨。天铭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在迪生身边躺下。那个人似乎睡著了,头发乱乱的,之前换好的睡衣也被扯得乱七八糟,酒气还没有消,一张脸通红通红的。他伸出手拨开挡在迪生额前的长长的刘海,然後便看到一双睁开的眼睛,明亮得吓人。
“我们下次会成功的。”迪生突兀地说。
“嗯。”天铭在心里默数自己被喝倒彩的次数。
“你比他们有才华。”
沈默的时间稍微久了一些,然後,
“嗯。”
其实不是的。迪生,我只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人。今天台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比我有才华。从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了,只是我不忍心说出来。你是那样一个精彩而有魅力的人,总认为只要努力了就能成功。其实有很多有才华也比我们努力的人存在,就算是拼了命,也赶不上的。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得到相应的回报,这个道理很久很久之前,那个成绩平平、相貌平平、性格平平的李天铭就知道了。只是我却不想打破你的梦想。
“我们会成功的!”
是不是早些面对现实,会比较好?
“嗯。”
只是我却有那麽一点自私。音乐是我们唯一的交集。我希望这个交集可以延续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李天铭。”那个人很认真地唤著他的名字。天铭望进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总有一天,我要他们明白,你有多麽优秀。从第一次听到你弹吉他,我就明白了,你……”
後面的话没能说完,被尽数堵在了喉咙里。迪生明亮的眼睛有片刻的恍神,然後仿佛受到面前紧闭的微微颤动的睫毛蛊惑似的,倏忽阖上。他的手自动插入那人柔顺的发间,稍稍施力,让主动贴上来的柔软双唇和自己的更紧密地胶合在一起。贪恋地吮咬著柔嫩的唇瓣,舌头顺势滑入微张的嘴里,一遇到香甜的舌,便瞬间勾绕上去,难舍难分。有浓郁的麝香在彼此的口腔蔓延开来,比最烈的酒更加让人迷狂。
天铭觉得自己的脑袋空白了很长的时间,那个人放开了自己的唇很久,才又重新找回心跳。望著床上因为不胜酒力而沈沈睡去的泛红的脸孔,嘴角泛开一丝浅浅的苦笑。
这就够了。我不会再自私下去了。
迪生,你知道吗,李天铭从来不是执著的人。他可以一辈子躲在房间里偷偷的弹吉他,不为人知也很满足。
其实很多东西,我并不是那麽有所谓。因为什麽都没有,所以也就不会执著,只是淡淡的喜欢,就够了。没有什麽是放不开的。
就连我们最喜欢的音乐,我也不是那麽执著。在我们差点连方便面都吃不上的时候,我就把那张whenever it comes 卖了。如果我们继续吃不上方便面,我会把所有的收藏一张一张的卖掉,无论那是多麽珍贵。
这次玩音乐,是我坚持得最久的一样东西。
李天铭执著的其实不是音乐。
我只有过唯一一次的执著。
但是我现在要放弃了。
清晨时分天气很凉,出租屋前冰凉的石板路上结著隔夜的露水。迪生还裹著被子睡得香甜。他醒来後看到那张写著“对不起”的纸条,会怎麽想呢?天铭不知道。不过他相信,那个张扬不羁的人,今後会过得很好。
“抱歉,有事情耽误,我迟到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姗姗来迟的客户大踏步走来。天铭抬起头。清爽整齐的短发,明亮的眼睛,白色衬衫的第一颗纽扣规矩的扣著。对方爽朗地向他伸出手来,
“你好,我是李迪生。”
天铭想起那个周日的午後,高瘦的男生领口敞开著,明亮的眼睛在过长的刘海後面笑得弯起,“李天铭在吗?我是他的同学李迪生。”
执著(特别篇)
李迪生到达和客户约定的西餐厅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尽管西餐里的光线昏黄而暧昧,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要找的人。齐整的短发,灰色的西装,淡蓝色的衬衫,一丝不苟的领带,一副中规中距的上班族打扮,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李天铭总是将自己隐藏得很好,混在人群里永远不会显山露水。乍看上去平凡得近乎乏味的一个人,越接近却越觉得吸引,像是万圣节卖的那种surprising box,打开了能够吓人一跳。
迪生觉得自己刚好是相反的类型,看起来很惹眼,其实也就不过如此。围棋、吉他、篮球、甚至少林长拳,他每样都会一点,其实拿得出手的一样也没有。他生就不安分,总是冲动多於思考,却也因此结交了不少朋友,表面上看起来热闹,其实交心的一个也没有,所以他只能一个人躲起来悄悄地弹他那另类的吉他。
高中入学的第一天,他就成功的让所有任课老师记住了他,每天被班主任狮子吼著“给我把衬衫扣子扣好”时,他都会忍不住偷偷羡慕班里那个毫不起眼的李天铭,这种人哪天旷课一整天老师都未必会发现。直到高二,他才发现那个不起眼的男生居然和自己有同样的爱好,他开始频繁地往天铭家里跑,有种分享著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的快乐。天气晴朗的时候从教学楼的楼顶可以望见大片大片的云,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著,天铭有时候会突然愉快地笑起来,然後他的心情就会莫名其妙地跟著愉快起来。
大多数时候天铭总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听他弹吉他和唱歌,偶尔兴致来了,才会抱起吉他和著他的歌声弹上几段。迪生第一次听到他开口是在大一。午後的阳光懒懒的晒在学校的後山上,迪生躺在草地上,舒服得快要睡过去的时候隐约听到一阵吉他声。循著声音走过去,看到天铭倚在树下,唱著那首whenever it comes。
……
Whenever it comes
Just remember life as it is
And kiss like we have never kissed
……
被调整过音调和节奏的曲子流畅地泻下,伴著清润如金石般的嗓音轻轻地叩著耳膜,有暖暖的春风吹过,迪生在那一瞬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很多年後,迪生仰起头,闭上眼睛时,都还是会想起那个午後的惊豔。所以尽管曾经很排斥公开演出的做法,最後他还是不能免俗地组起乐队。他不能看著那个人的才华无声无息地湮没。知道天铭不愿出风头的性子,最後只是让他但当吉他手,同时负责编曲。即使在那两年的乐队生涯中只是获得寥寥的掌声,迪生每次站在麦克风前的时候仍是骄傲得扬起下巴,他知道他唱出来的是最好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