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著----秋池雨
  发于:2009年01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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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秋池雨


执著(一)

他靠在墙上,清澈的眼睛闪著明亮的光芒。
“从今天起……”他开口,声音清亮。
“嘀嘀嘀嘀……”尖锐的声音响起,天铭伸手按下床头的闹锺。睡意在闹锺响起的那刻就尽数褪去,但他没有半点起床的意思。盯著灰蒙蒙的天花板,他感到心中的不快在逐渐扩大。事到如今,怎麽还做这种梦呢。他苦笑著责备自己。
那并不是个可怕的恶梦。相反,那是个美好而明亮得晃眼的梦。正因为如此,才使得不得不从梦中回到灰暗的现实的天铭倍感低落。梦里的场景鲜明得刺痛。
那是无论过了多少年,模糊了多少细节,他都无法忘掉的阳光灿烂的午後。
“我们来组乐队吧!”迪生一脸兴奋地宣布,蹲在乐房里的夥伴们都抬起头来。迪生将身子靠在墙上,兴奋的眼睛在过长的刘海後面闪著光。
“从今天起,我们要玩音乐玩到死。”
从那以後起,过了多少年呢……天铭对著镜子皱起眉头。小心地把翘起的头发抚平,领带也调整到合适的位置。灰色的西装,淡蓝色的衬衫,麻木的神情──一幅标准的上班族模样。那个曾经说要玩音乐玩到死的人,看到自己这副打扮,会有什麽样的表情呢?摇摇头甩掉这个无趣的想法,天铭拎起公文包,加入早晨轰轰烈烈的上班大军中。
墙上时锺显示8:28,天铭匆匆忙忙打过卡,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抱歉,路上堵车。”他嘟囔了一句,没有人答话。同事们显然不比他早到多少,每个人都在整理乱成一堆的文件,或者跟难以下咽的吐司作斗争,没有人留意他。
从中学时代起,李天铭就是个不惹人注目的人。本身性格安静,也没有突出的相貌、成绩或才能。直到高二为止,都没有引起过任何人的关注。
那是高二的一次历史课,历史教师布置下小组作业,并按学号将他们分成四人小组。同是李姓的天铭、迪生与另外两名同学,就这样被分到了同一小组。一个周日的午後,天铭家的门铃被摁响。
“李天铭在吗?我是他的同学李迪生。”
天铭打开门,一名高瘦的男生跨进门口,眯著眼睛爽朗地笑著,手里抱著卷了边的历史书。和天铭不同,迪生在老师和同学当中是相当出名的一个人物。每天早晨,他都会顶著一头乱发,嘴里咬著半片面包,踏著铃声风风火火地冲进课室,身後追著班主任的大吼:“李迪生,给我把衬衫扣子扣好!”然後他会口齿不清地以同样的音量吼回去:“是!”惹得全班哄堂大笑。
“咦,你会弹吉他?”踏入天铭的房间,迪生好奇地四处打量,看到墙角的吉他,他讶异地叫了出声。
天铭尴尬地扭开头,感到自己的脸火烧般滚烫。事实上,他那个年纪的男生会摆弄几下吉他的不在少数──这是一项受许多女生青睐的才能。但天铭却从来只在自己的房间弹,在公开场合表演总让他感觉有一种不适合自己的愚蠢。
“只是一点点而已。”他嗫喏道,秘密被发现让他有一种羞愧的感觉。
迪生毫不在意地越过他的身边,捡起散落在吉他旁边的CD。他忽然叫了起来,
“你也喜欢whenever it comes?”迪生的眼睛闪闪发光。
“咦,你也是?”天铭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那是张相当冷僻的CD。
从那天起,天铭开始和这个叫李迪生的男生熟识起来。迪生总是抱著一堆CD突然敲开天铭的门,清澈的眼睛在长长的刘海後面笑成一弯月牙。然後两个人会盘腿坐在地板上,静静地听著旋律在空气中流淌。兴致来了的时候,迪生会拿起天铭的吉他,唱起那首whenever it comes,清亮的声音让天铭想起拂过麦田的清风。
天气晴朗的时候,两个人会溜到教学楼的楼顶,并排躺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著话。天铭记得他问过迪生为什麽从来不在学校里弹吉他,迪生孩子气地皱了皱鼻子。
“我抱著吉他就好像猴子抱著香蕉一样,蠢死啦,才不拿去现。”
“我也不觉得猴子抱香蕉有多蠢啊!”
“喂!”
天铭愉快地笑起来。他望向躺再身边的人。长而稍微有些凌乱的头发,闪闪发亮的瞳仁,第一颗扣子敞开的衬衫。总是最後一个冲进课室。充满干劲和热情却神经大条,爱玩爱闹却又不惹人讨厌。和自己如此不同的一个人,怎麽会有相同的兴趣和想法。想到这里,天铭就不可思议地感到愉快。
“扣子又没扣好哦,呆会又要被念了。”他撑起身子,将手伸向敞开的衬衫。

执著(二)

透过位处十一楼的公司的巨大落地玻璃窗,可以清楚地看到楼下的风景。早晨灿烂的阳光被匆匆行走的人群碰撞得支离破碎,滚落在石板铺砌的街道上。戴著墨镜的瞎子坐在街角悠悠地拉著不成调的二胡,和行色苍茫的人群仿佛生活在不同的世界。曾经,他和那个世界是那样的接近。天铭被阳光刺到似地眯了眯眼睛,重新埋头在索然无味的文件中。
兴奋的夥伴们陆续离去,天铭看著迪生在乐房里蹲下身,捡散落在一地的乐谱。
“喂,不是说在公开场合表演吉他像猴子一样,很蠢吗?怎麽又想起组乐队了?”长而柔软的刘海随著迪生捡乐谱的动作来回晃荡著,天铭有种伸手把它撩起来的冲动。
“中学的事情怎麽记那麽清楚?”迪生孩子气地嘟哝著,放下手中的琴谱站起身。
“天铭,我们都已经和那个时候不同了。可以让我们挥霍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认真地看向天铭,“而我,想让大家知道我们的音乐。这是我唯一的执著。”
天铭想起那个教学楼顶的午後,他忽然愉快地大笑起来。人和人可以多麽的不同呢?迪生从中学起就是引人注目的存在,他运动神经极好,是校篮球队的队员,也会为了凑数参加羽毛球比赛,甚至还能来上两手不太象样的拳法。中学的时候他是集邮兴趣小组的组员,大学的时候他是围棋社的社员。虽然时不时会发生诸如把篮球投到对方篮框、搅拌溶液时把温度计当成玻棒使用种种令人捧腹的错误,热情开朗的性格却依然讨老师和同学的喜欢。而他却是那样一个不起眼的人,除了为少数几个朋友所知的吉他,没有任何兴趣和才能。从中学到大学,他都是一个安静而不惹人注目的人,在不为人所知的角落,安静地听不为人所知的CD,弹不为人所知的吉他。“音乐是我唯一的执著”,本来应该是他的台词,怎麽会由那个兴趣广泛,大大咧咧,看上去对什麽都不太在乎的人说出呢?同一所中学,同一所大学,同一个爱好,同一种想法,不同的人到底可以多麽的相同呢?
“喂,我是认真的。”迪生的脸庞微微有些涨红。
“我知道。”天铭止住笑,伸手拨开那丝碍眼的长长刘海,“从今以後,我们要玩音乐玩到死。”
轻快的音乐打断了天铭飘得过远的思路,他花了一些时间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在响。电话是女朋友打来的,铃声也是她设的,那是一首最近很红的流行乐曲。天铭对此无所谓。在他放弃那个“唯一的执著”的时候,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音乐好坏无所谓。做个平凡的上班族也无所谓。和没有感觉的女孩谈恋爱也无谓。
他拿起手机。
“喂,静娴。嗯,今晚要跟客户吃饭,不能陪你了。好,你自己小心。再见。”
天铭面无表情地翻开文件夹,摘掉里面贴的小纸条。今晚要见的客户经常来往,算是半个熟人了。那个他敬称为王经理的男人是个秃顶凸肚的中年人,所谓谈合约,无非就是小鸡肚肠地在一些小问题上讨价还价一番,看能不能再占点便宜,顺便打打牙祭而已。天铭已经很习惯了。不过今天他有事不能来,临时改派一个下属。有什麽区别呢,天铭翻著接待处秘书转交的名片,一样是签合约罢了。李迪生,他默念著名片上的名字。这个名字还真容易重名呢,读中学的时候,他们学校有三个李迪生。大学的时候有两个。会是哪一个呢?又或者,这个会成为他认识的第五个?无论如何,他知道,名片上印著“经理助理”的,不会是那个要“玩音乐玩到死”,一头乱发的李迪生。

执著(三)

李天铭和李迪生,一个安静、沈默、无趣,一个热情、爱玩、多才多艺,无论怎麽看,能够轻易放下执著的,都是迪生。毕竟他拥有的是那麽多,不像是天铭,就算死命抓紧了,也只有那麽一点可以骄傲的东西。然而坚持到最後的,居然是迪生。看上去那麽爱玩爱闹,大大咧咧的一个人,骨子里却是彻底的执著。
“滚!都给我滚!”
天铭推开乐房的门,正看到迪生发了疯似的把手边够得到的东西往乐队成员的身上砸。琴谱,麦克风,CD盒乱糟糟地扑面而来。他发狠地抓起堆在脚边的一张CD,高高扬起,却突然怔怔地停住了。清亮的眼睛因为怒火布满了吓人的血丝,高举的手颤抖得厉害,却始终没有落下来。几名成员趁机狼狈地窜出乐房,他们逃命的样子让天铭感觉非常滑稽。
“好了,你现在真的像只大喊大叫的猴子了。”
天铭叹了口气,上前夺走迪生手上的CD。是那张whenever it comes。天铭的玩笑让迪生忍不住笑出来,僵硬的脸部肌肉松弛下来,嘴角也扯出大大的弧度,眼里歇斯底里的怒火却来不及消散,混合起来变为一个奇怪的表情。
“哈哈哈哈……”天铭不给面子地指著他的怪相大笑起来。
“你笑什麽?”
“哈哈,不知道……哈哈”,天铭伸手拭去眼角的泪。他一向是个沈默无趣、没有多少情绪波动的人,为什麽每次和这个人一起,就会情绪失控,莫名其妙地觉得愉快呢?
晶亮的黑色眸子在长长的刘海後面危险地眯了起来。
“我看你还笑!”他往掌心呵了一口气,伸手朝天铭的腰侧挠了过去。
“哈哈,别闹了,哈哈……”天铭一边大笑著求饶,一边反手往对方的腰伸了过去。
“哈哈,有你的,李天铭,看我……”
两个人最後笑著在乐房的地板上抱成一团。
“都走了。当初还说要玩音乐玩到死呢,哼。”迪生最後大字形的摊在地板上,两眼恨恨地盯著天花板。
天铭没有说话。那年他们大三,贝司手和鼓手大四了,开始四处奔波找工作。大家聚在一起玩音乐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其实是很自然的事情。
“音乐又不能当饭吃,总该正经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吧?”
“等你们到了这个时候,就会明白我们的感受了!”
天铭承认他们的话不无道理。总不能抱著吉他过一辈子,人都是要跨进社会的,解散是迟早的事。迪生的反应却异常激烈,最近几次碰面,大家都是不欢而散。而最後这次,闹得尤其出格。
天铭侧过头去望著迪生。看上去没心没肺爽朗快乐的一个人,此刻脸上却有著触目惊心的愤恨,那表情仿佛是被抢了棒棒糖的幼童,恨得单纯而执著。
天铭多少能明白他的感受。他们的乐队维持了整整两年,那两年是天铭人生里最灿烂的时光。那两年他们断断续续写属於他们的幼稚的乐曲,在昏暗的pub里尽情表演他们自己的音乐,他们大笑大叫,大跳大闹,肆无忌惮。他们的音乐多少显得另类,也并没有多少人捧场,但是能够公开的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呈现出来,还是让人觉得痛快淋漓。在演出後他们总会找个路边摊喝得酩酊大醉,然後摇摇晃晃的傻笑著回宿舍。有一次迪生还连人带吉他的摔进校道旁的水池里,站起来的时候衣袋里有两尾活蹦乱跳的蝌蚪。那被天铭戏称为“丑态百出的猴子表演”的两年就像迪生张扬的笑容,明亮得刺眼。
现在这种明亮的时光却被自己人亲手打碎了,虽然明白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所以不会像迪生那样的愤怒,天铭还是会觉得难过。
“哼,就算是只有我们两个,也可以继续下去的。”迪生把仰躺的身子侧过来,对著天铭。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迪生的眼睛在阴暗的房间里灼灼发亮。
“你不会离开的,对吧。”
天铭张了张口,他本来想说迪生我们面对现实吧明年我们就要毕业了就该找个工作养活自己了音乐是不能玩一辈子的,可是迪生的漆黑的眼睛是那麽明亮,他最後只是说,
“我和你一起。”
迪生有力的双臂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搂了上来,像个孩子一般抱紧了他,很久很久。

执著(四)

优雅的西餐厅灯光昏暗,天铭坐在靠窗的一角,面前柠檬水里的冰块如同窗外昏黄的天色,一点一点消融开去。清脆的音符在九转八弯的大厅里流转,天铭微微探身,可以看到吧台旁边的钢琴旁坐著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应该是个年轻的男孩吧,天铭百无聊赖地猜想,靠著音乐讨生活,大概是年轻人才有的激情。
他想起他和迪生背著吉他在城市里四处流转的样子。地下酒吧的空气充斥著不同牌子的香烟和酒精混杂的味道,舞台狭小而昏暗,他默默地低头弹著吉他,迪生清亮的声音透过满是杂音的麦克风低低地掠过酒吧上空。表演的舞台更多时候是设在街心公园的一角,那时他们不知哪里来那麽好的精力,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从天色微白的清晨唱到华灯初上的傍晚,直到迪生清亮的嗓子带上掩不住的疲倦。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他们肩挨肩地坐在石砌的花圃边上,迪生大剌剌地从他嘴边夺走喝了一口的矿泉水瓶,对著自己的喉咙猛灌下去,清澈的水珠滑过他蠕动的喉结。在黑暗中天铭侧过头去看迪生扬起头的侧脸,发著白光的水珠顺著喉结滑入敞开的衣领,咕嘟的吞咽声和自己骤响的心跳声重叠在一起。
然後他们大四。身边的同学开始忙碌起来,或者奔波在各大招聘会中,祈求一份体面的工作,或者奋战於图书馆,继续求学之路。黄昏的宿舍格外安静,天铭茫然地盯著宿友床头那套熨得平平整整的西装,不时对著话筒嗯上几声。最後他对著话筒说,
“爸,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
然後啪的挂上电话。逆著柔和的夕照,背对著他的人转过身来,银灰色的衬衫领口大开,露出张牙舞爪的骷髅头链坠,阳光在略长的刘海上跳跃出淡金色的光芒,微咪著眼睛笑得张扬,
“喂,过来吃面。今晚有场show要走。”
桌子上的碗装方便面冒著腾腾的热气,天铭看著碗面上搁的两双一次性筷子,笑著说了声好,然後把手向那人伸过去。
“你扣子漏掉了一颗。”
日子其实过得很狼狈。两个人顽固地拒绝找份正式的工作,家里人还肯支付饭菜钱,已是仁至义尽。街头卖唱赚得的钱低得可怜,而获取一个在地下酒吧开口的机会,甚至还要出钱打点。在没有获得表演机会的日子里,就去街头派派传单,或者到小酒馆里洗洗盘子,一天辛苦下来不过是赚得几个盒饭。後来天铭偶尔想起,却只觉得灿烂明亮得耀眼。也许因为还年轻。年轻时候的一切荒唐和愚蠢,因为一生仅此一次,回味起来都是快乐的。天铭会面无表情地对著列著一串串数字的工资单,这样对自己说。

执著(五)

到了连一碗泡面都吃不起的时候,天铭一个人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抄起墙角的吉他。宿友们各有各的著落,留下的只是一室的凌乱。没有开灯的房间一片幽暗,天铭把手指放上微凉的琴弦,流淌出的音符犹如他们的明天一样迷茫。
Whenever it comes
Just remember life as it is
And kiss like we have never kissed
黑暗中,天铭听到断断续续的歌声从自己的喉咙溢出,然後渐渐变得连贯、清晰。
当末日来临
会是下雨还是天晴
呼啸的大地吞没了声音
只剩下我形单只影
天铭仰起头。温润如金石的声音在低仄的空间里流转。迪生,我们还能坚持多久?我其实不是一个那麽执著的人,如果你也不那麽执著,我们去找一份安定的工作,然後下班了,我们就喝喝酒,弹弹吉他,一直到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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