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石榴(修订版)----林擒年
  发于:2009年01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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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石榴(修订版)
作者:林擒年

文案
梦里头的叶凉看着这人拿来蓝药水,预备把他已撩起的裤管再撩上去,不由自主的就往后靠,后头就是一面墙了,他已无处可去,于是硬逼着自己去开这个口:“我自己来就好……我够得着的……其实没有多疼……谢谢你了……”
这人看见叶凉死死抵着墙,脸色比墙还白,整个人变成一只走投无路的兔子,就有些措手不及:原来叶凉你多少还是晓得一些了的……我还以为你什么也不晓得……
他用一种又湿又热的目光直直看了叶凉一阵,轻轻将药放在叶凉面前,转身走了……

内容标签:强取豪夺 情有独钟

主角:叶凉雷振宇

第 1 章

你没办法想象,你们都没办法想象,叶凉从他父亲那架二十九寸的自行车上直摔下来裹一身泥的情景。他是整个松脂厂最瘦最单薄的,拉的那一箩筐灰砖却不比别人少一块。他常常走着走着就一脚软下来栽到地上起不来,车歪在路边,他歪在车旁。尘土扑面,他就这么黑得发灰的坐着。
你们谁能想象?
连我都不能。
我那时还在北方念大学,脑子里长满花花草草,半粒粮食不长,一心一意朦胧着。
你们同样没办法想象——叶凉,单薄瘦弱的叶凉,在松脂厂做个收购工的叶凉,一月只挣两百元靠这钱挣一家的命的叶凉——他进过大学,还是数得上名的大学。考进去的时候出了死力,凑学费的时候出了死力,却只在里头念到二年级的末尾,就退学了。吃得万般苦,耐得万般罪的叶凉为何从他出了死力才进去的大学退学,伤了的兔子一般的冲回这个荒凉的家,没人知道。除了叶凉他自己。
叶凉什么也不说,问多了,他就变成一只蚌,死了的,用开水煮也煮不开口。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看来他是准备带到坟墓里去了。
叶凉一直沉默着。早上五点起,起了就用冷水冰冰脸,从碗柜里拿出几个馒头或是发面糕,馒头或发面糕都是五天前就蒸好了的。那时候人们都有了些余钱,极少有人自己动手,都是从市集上买现成的。叶凉买不起,只好自己做好,拿到养猪场去蒸,烧猪食的灶总有余火,放上去几个钟点,一个礼拜的干粮就有了。放好馒头或发糕,再打一军水壶开水,开水在下,馒头发糕在上,一起放进收松脂的筐里,再把竹筐放上单车后架,然后就走进清晨的雾水里,上路了。这套动作,他做了四年,一千四百六十一天,没有节假日,过年也得去,假是绝对不敢请的——临时工一个,谁谁看不顺眼了都能叫你滚蛋!就这样,一月拿两百,2005年年末,外面甚至都能听见2006年走到门槛边上的声音了,两百,饭都吃不饱。
如果有人告诉你,这年头没有任何背景,没有半点时运,单凭一张高中毕业证出来白手打天下就能成事,那你可别当真。叶凉挺想相信的,关于那些白手起家的神话,不过现实就是这样:每天清晨先到松脂厂去报到,再骑两个小时的自行车,到红旗坡,七点左右钟,他停在坡口处低低地喘着,抬头望一眼坡顶上红凸凸圆鼓鼓的太阳,然后把车推到坡顶上的小茶担旁边,挑条长板凳,坐下发愣。茶棚卖野药制的凉茶:百花蛇舌草、车前草、矢车菊、雷公根……夏天打一桶井水浸着,凉卖。冬天放一炉炭火上坐着,热卖。售卖的对象是那些运松木松脂的司机,他们长时坐着不动,身子容易积火,夏天积湿火,冬天积食火。火积多了就不时有个脾胃虚热、咽喉肿痛的,就要买些凉的吃。小茶担生意不错。像叶凉这类的松脂工自然不是茶担的主顾。他们一般拖家带口,家计艰难,俭省是习惯,多花一分钱,他们心里都埋着根刺似的,扎着疼。叶凉坐在茶担旁只是占个早,没什么人来,店家也不赶他,就让他歇在这里。半年后,一条高速公路修通了,司机们再也不用绕到红旗坡来,小茶担的生意一天淡似一天,终于抗不住,在某天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从那往后,叶凉只能把单车打好,坐上后座去歇。开始不惯,掌握不好平衡,身子稍稍向后一些,人就栽下去了。摔了几回,终于得了要领,能安安心心缓口气了。他要半天才缓过来。匀下气息,呆也发完了,太阳从绒绒一团变得有些刺眼的时候,他才从竹筐里取出一块馒头或是发面糕,就着军水壶里的凉水吃下去,这才算吃过了早餐。夏天好些,到了冬天,水就冷得直冰胃,他的胃病就是那时侯养起来的。
用过早饭,叶凉通常会再坐上个把分钟,让自己的脑子空下来,什么也不想,配合起脸上的表情这么茫然一阵,就又该上路了。
一直走,边走边收。两年了,这条路上哪户人家采松脂哪户人家不采他早就烂熟于心,凭惯性走下去,凭惯性支撑,只是渐渐满起来的松脂的重量感让他有些吃不消。中午,叶凉会歇在牛头山下的一个小村庄,村边有条溪经过,若是正当时令,走累了的叶凉要卷起裤管踩入溪水里好好清凉一把,从山上流下的水带了一路的凉意冰得叶凉眯起眼——这个时候,你看他,那才是他那个年岁人该有的表情啊。
午饭是这样的,庄户人家心都善,十几家人轮着每天供他一碗滚烫的粥水,米是不多,不过干粮泡进去,水分吸足,松松软软,先小饮一口粥水,再慢慢舀起散了的馒头或发糕,一口一口吃下去,实在是暖。胃暖,肚暖,一身暖。一碗热粥水,两块发面糕,叶凉的幸福就有了。尽管这幸福总有股去不掉的猪食味。
最后总要剩下两个馒头或是发糕,那是留到晚上的。
可到了晚上,他就累得直不起腰骨,饭吃不进,水喝不下。倒头栽在床上却怎么也等不来一场安稳觉。每每在这时候他要想起他阿公(祖父)——淋了场雨后,开始咳嗽,间歇性的,微微咳几声,后来就“吭吭”地咳,仿若东逝流水,不舍昼夜,常常咳得一家人牵肠挂肚提心吊胆。以为是伤风感冒,吃山豆根、吃川贝、吃几多都不管用。终于有天在噎红薯的时候哽住,送到医院一查,食道癌晚期。医到无钱医便抬回家,一家人守着,看他瘦成一刀的脸憋出一脸虚汗,看他被胸腹间的积水压得哀哀叫唤,看他渐渐饥不能食渴不能饮。到最后看他张大嘴巴,从上半夜喘到下半夜,声如孤鬼,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浑身精湿,大便失禁,指甲乌青,死相极惨淡。
叶凉带着他阿公惨淡的死相跌入睡眠,累得连梦都没有。
叶凉没什么梦做,但一梦起来就是噩梦。地上爬的,天上下的,都是一团团的蛇。他站在梦中间一动不敢动。那些蛇爬向他,他怕,竟用一块大木板把那堆蛇拍成扁平一叶,又放火烧,以为从此太平,没想到那变成一叶的一堆蛇竟抽成一个人,焦黑的面目,是谁呢……
脸从一片焦黑里浮上来了。
面熟……
他想起来了……
那面目拼图一般,一块块完整起来,他总在拼到最后一块时就醒,一身湿冷的汗。不敢再睡下去,可“累”附在他的每根骨头上,睡与不睡都不由自主。所以叶凉宁愿不要梦。
但梦累积太多了,它一来就像是种补偿,暴雨倾盆,不依不饶。它会把他准备带到坟墓里去的东西挖出来,丢得到处都是,任它们扯着他的悲伤恐惧欢蹦乱跳。
是,人的记忆都是有选择的,再剧烈的伤痛,那么多时间一过,它就不再完整,剩下一些碎片,清醒的时候人会很仔细的把这碎片收拾好。可是梦最擅长在人毫无防备的时候揭起旧伤,把碎片拾起一块来,恐惧和喜悦都被放大,于是记忆失真,徘徊在事实与夸张之间,无依无靠无能为力。
叶凉的梦其实是有规律可循的。前半部分总是超现实梦魇,惊醒来上半夜刚好过完。下半夜却是重复现实,太过真实,连感觉都被复制,没有半点遗漏。几年前发生的那些事刻了一道太深的痕在他的大脑皮层上,深到“生死相许”,连梦都要拿它做文章。
梦中的叶凉跌了一跤,伤在膝上,磨去一层皮,血和肉糊成一片.伤的那下倒不是很疼,不过后劲大,他忍不住轻轻"咝"了几口气,静静呆着,等那阵痛过了,他慢慢扶着墙撑起身,想去找点蓝药水涂上。
“叶凉!”有人叫他。可他记得这会儿所有人都去看比赛了。
“叶凉你脚破啦?!”
那时暮色四合,光就那么一束,这人的面目被暗与光切割成一块块拼图,拼拼凑凑,永远也不能完整。岁月一年一年从这头流转到那头,叶凉的记忆融在岁月里,所剩无几,而最先消解的就是这张脸,接着是胳膊、躯体、动作,到最后只剩下一根舌头,一根滚烫的舌头……
那时这人的动作带着慢镜头的长影,飘荡着,弯下腰低下身,低到和叶凉的膝盖平齐。
然后,叶凉觉得伤口又热又痒,像一片湿热的蚂蝗粘到他绽裂开毫无保护的神经上。他低头,发现,这不是什么蚂蝗,是一根滚烫的舌头……
惊跳。“跳”是他想象中的动作。他跳不起来了,实际上。一双温度惊人的手正烙在他的大腿上,一路烙上去,势如破竹,一直到了他的大腿根部。
“雷振宇……帮我拿那边那瓶蓝药水过来好吗……”
叶凉的腿抖得比声音厉害。
“啊?……我……我……我还以为没有了……今天早上明明没有了的……我怕你得破伤风……听说人的口水能消毒,所以我就……那个……”
这人越说越快,终于无话可说,脸上红霞飞起,还是带了点儿动作被窥破后的羞耻的。还嫩着呢,十八九岁,胆子再大,知道自己的欲望见不得人时还会遮遮掩掩的搪塞。再过个十年,把那点羞耻心一扔,这人疯起来连鬼都怕。
叶凉已很想哭了。可是他不会,他连哭该怎么开始——是从咧嘴开始,还是从掉泪开始——都忘了。因他不会应付,不知道该怎么做,自然而然就有了最原始的反应:心脏狂跳像要爆开,血管一根根从内部炸裂,太阳穴突突起伏,所有一切最后都逼到眼眶周围,想要从那里找一个发泄的口。眼看就要溃决了,主人却忘了他出生那刻就该识得的东西。这是叶凉的悲哀。你们是不会知道的:一个人如果连哭都忘了,那他还能剩下些什么。
哭的冲动平抑下去之后,叶凉又陷入了惶惑,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碰到这种情况是装傻?沉默?还是、还是其他什么的?……
叶凉只会应付他应付惯了的东西,例如饥饿,他知道学校后面的一条深巷中有家面食店,里头的馒头拳头大却只要两毛一个,逢周三下午五点至七点去吃还能打五折;他知道校东门南路有从郊区过来赶早卖菜的农民,凌晨五点的时候过去,会有一摊卖腌菜泡菜的,一坛两元,送馒头可以吃三个月……
他在娘胎里就开始受饿,十九年来,饥饿如影随形如蛆跗骨,看看他细瘦的身杆与不时露出的饥色就知道了。年长日久的受着,他也习惯了,应付起来是游刃有余。
叶凉是凡人,和其他凡人一样,“熟能”。做惯了的凭惯性做下去,之前从未做过的,碰到就要手忙脚乱一阵。可这种事情不要指望叶凉能够“熟能”,他会害怕的。
梦里头的叶凉看着这人拿来蓝药水,预备把他已撩起的裤管再撩上去,不由自主的就往后靠,后头就是一面墙了,他已无处可去,于是硬逼着自己去开这个口:“我自己来就好……我够得着的……其实没有多疼……谢谢你了……”
这人看见叶凉死死抵着墙,脸色比墙还白,整个人变成一只走投无路的兔子,就有些措手不及:原来叶凉你多少还是晓得一些了的……我还以为你什么也不晓得……
他用一种又湿又热的目光直直看了叶凉一阵,轻轻将药放在叶凉面前,转身走了……
叶凉是他家老二,本应是老三的,上头那个活到三岁,一夜发高烧把人给烧没了,刚落地的老三就成了老二。上头一个姐,下头一个弟,中不溜秋。本来还该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的,幺弟落地后,叶凉他爸就被搞计划生育搞得疯里疯癫的“劳改头”(村支书的外号)捉去骟了,“骟”得挺干净,彻底断绝了老四老五老六老七出现在地球上的可能性。
叶凉和姐是同父异母,总是隔了一层,怎么也亲不起来,幺弟虽也和大姐是同父异母,可他会装会撒娇,装与撒娇的时机与劲头都拿捏得准,屋里屋外都讨喜。再看看叶凉,那就太“闷”了,一天到晚头低低不知在想什么,连进出个家门都蹑手蹑脚的,变成空气变成尘埃最好,不然变成墙角那只石盅也行,轻易不会有人注意,他最怕受人注意,在家也一样。有年过年,农历二十八阿爸阿妈就领着大姐和幺弟去扯新衣办年货了,那天正好姨舅让他上门去领条鱼回家,提着鱼进家,没半个人在,他就自己把早餐剩的那点粥热热吃了,吃完也不知去哪,就躺在床上睡,睡到傍晚起来烧灶生火,将饭坐上灶后,他搬了张矮凳到门口等。他其实知道阿爸阿妈大姐幺弟他们是上街去了,办年货扯新衣,街也不远,平山镇今天赶集,二十分钟脚程就到了的,可他就是不敢跟过去。他始终觉着自己欠了这个家一笔债。直觉而已。这直觉却像生了根,他做事终是被绑着手脚,不敢上不敢下。因这直觉,他忍耐:大姐要,那先紧着大姐的吧;幺弟要,那先紧着幺弟的吧。自己?脚上那双胶鞋穿了四年,早就勒脚了,鞋头也断了几次,他总是用把烧得发红的火钳将断了的鞋头融掉一些,粘上,接着穿。叶凉他就是这样忍着让着,成了一种习惯以后,他越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要求”。那年到了年三十晚,姐和幺弟都穿上新衣,一家五口坐下准备吃晚饭了,阿爸阿妈才发现漏了这么一个不声不响的二儿。阿爸叹了一口气:“阿凉,你做么事不言声呢?我和你阿妈还以为多出二十几块钱……全花掉买年货了……唉……”剩下三人不则声,把眼睛从鱼啊肉啊那头掉转到叶凉脸上,叶凉的脸很快就红过了他面前的那碗油焖河虾“我……我不要紧……大姐和幺弟有就好了嘛……”阿妈阿爸大姐都不吱声,剩下幺弟一个人在嚷嚷:“二哥明年你买套四十块的衣服补回来就是了……”阿妈拿眼瞪他,把他剩下的话瞪回肚子里去。于是五个人围坐着闷头吃喝,这顿饭把叶凉吃堵了,吞下去的东西不知是什么味,饭啊菜啊从胃一直满到喉咙,硬硬的撑在那里不肯下去,每回心里不舒服就会连累到胃,而每回受人关注他就会心里不舒服。
这样一个不争不抢的叶凉,连怎么“要求”都不知道的叶凉,在阿妈开口要他别去上大学省下钱给幺弟念高中时,却哭得天要塌下来一般!怎么回事?!叶凉你不是忍惯了让惯了吗?!让你让给幺弟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阿爸阿妈幺弟都给你哭出一股气来:怎么这么不懂事!
幺弟先摔门而去,阿爸走到门外拿起水烟筒往里头填烟叶,每回有事闹得他心不定他都要抽烟。房里就剩叶凉和阿妈了。阿妈闷着嘴看他哭。他哭过后只低低吐出一句话:“我要去上学……”
第二天他就拿了两件换洗衣服偷偷跟上人家到广东去打工找钱的人。走了。走时身上带着平时积起来的分分角角,一共五块六毛三。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到的广东。
叶凉那年十七岁,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离他家十九公里的县城。他也真敢。一走就走到一千公里以外的广州。该怎么走都不知道的他,千难万难也总算在一家工地上立住了脚。原本包工头死活不肯收的——看看叶凉细细瘦瘦一杆人,风吹就倒,看着就像混个白饭吃的,做得工才有鬼!
亏得一群人里叫“叶姐”的女人,泼辣辣甩出一句:“操你妈个球蛋!人是老娘带来的你卖不卖这个面子吧!”
“你今天不把你话里的屎挤巴干净看你今后还挨不挨得近老娘的身!”
这些话里枝节横生,当下就把包工头叉住了,脸红红白白几度,勉勉强强点头,叶凉就算呆下来了。
“咱们是同姓,五百年前一家人,我总不能看着本家挨欺负吧!”女人是工地上的煮饭婆,三十挂零,老家在陕西,总把“我”说成“饿”,话里就和人一样天生一股剽悍与爽直,说是见叶凉见得顺眼,一头认了做干弟,也不管人愿不愿,反正就这么给照顾与看管下来了。也亏得女人的照管,不然,照叶凉这种“省”法,还没把学费给省出来,命先就得给送掉!有什么法子呢,眼看就八月底叶凉省得不能再省也只存下那么千把块钱,可到大学报到就要两千五。两千学费,五百住宿,还不算车费伙食。他急得嘴上起泡,偷偷摸摸想把晚饭也省出来,一天就吃一餐,早上六点上工要干到晚上十点,有时还得加班加到凌晨两三点,钱没省下多少,他倒是从脚手架上跌下来,他头给碰破了,幸好只在第二层,不然摔死都有他的份!他满头是血的被抬回工棚里,包工头后脚就跟进来要他滚蛋,结果,被叶姐一路点着一口一个“鸡巴”给骂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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