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贞伸出两只手,左右比了比,最后伸右手:"这个,右手。"
何寳荣继续:"对啊,所以小男孩的妈妈就以爲他是生病了才这样的,于是带他去看医生......可是医生也没办法让他像别人一样用右手。小男孩的妈妈很着急,后来就送他去一个--专门毉‘不正常'的小孩的地方。小男孩每天都被绑起来打针......他很害怕,最后就逃出来了。"
"他回家了吗?"
何寳荣摇头:"没有。他想,如果他回家去了,他的妈妈一定又会送他回去那个医院,于是他就没有再回家。"
"后来呢?"
"后来?"
"他没有回家,那他去那里啦?"
"他就这样一直流浪,路上遇到很多人,他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有好多小男孩和他一样,都是用左手的,他才明白原来他没有生病。"
"那后来呢?"
"还后来?"--再"后来"就少儿不宜了哦。
"他就回家去了,他妈妈也没有再怪他,于是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完了。乖乖,现在睡觉。"
"可是妈妈说,后面说‘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故事都是假的。"
何寳荣有点恼怒:这个木槿--金雅娴,都是怎麽教女儿的?
"那就这样:他回家去了,完了。"
小贞小声说:"其实,他还是一直都没有回去吧?他现在在哪里呢?"
何寳荣后悔极了,好好的爲什麽说这个给她听?
小贞一双大眼睛盯着他,突然说:"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何寳荣大奇:"谁?他够不够叔叔好看?"
小贞一本正经:"我和妈妈到阿根廷之前在香港住了一段时间,看到香港满大街都是他的照片。"
何寳荣"哦"了一声,知道是谁了。
小贞又说:"你们真得很像。我从没见过有这麽像的人。"
何寳荣说:"那麽如果我和他站在一起,你能不能分辨出来哪个是我哪个是他?"
小贞点头。
何寳荣说:"这就对了。长得像没关系,我始终是我。"
小贞似乎还想说什麽,何寳荣在心中叫了她好几声"姑奶奶",她终于闭上眼睛说"晚安"。她胖胖的胳膊仍搂着何寳荣的,不放开。何寳荣苦笑,都不知道是谁在哄谁。
不久后突然下大雨,何寳荣看看小贞已经睡着,起来拿一只水桶接漏下的雨水,他突然难过得要哭:
--有个晚上下大雨,屋里滴滴答答地到处漏水。黎耀辉把盆盆桶桶都搬出来接水。何寳荣坐在床沿,伸出一只脚接着水四处溅,说:"我长这麽大,还真没试过在自己房间里淋雨。"
雨真的很大。平时到处飞的小虫子们无处可逃,纷纷奔房间里的灯光飞进来避雨。有好些小虫子误把地上水里灯光的倒影当成真正的灯,一路直扑下去。小虫子们重量都很轻,一时不会沉下去,可是翅膀又都被水粘牢,再也飞不起来,只能挣扎到筋疲力尽而死。
--本以爲能拥抱温暖,谁知道要到最后才知道原来光明不过是幻像,等着它们的原来是溼、冷、漫长的挣扎与死亡。
黎耀辉看得心惊胆战,小声说:"我还只见过灯蛾扑火,没见过灯蛾扑水。"
何寳荣浇了几滴水在他脸上,笑说:"啊哈,我想看阿辉扑街。"
黎耀辉跳起来:"你的脚!"
两人打起来。何寳荣大叫:"喂!不公平啊!我的手还没有好!"
第二天黎耀辉就上来修补屋顶,心事重重地。
何寳荣看看桶里又有几个小飞虫在挣扎,几乎能在水光倒影中看到黎耀辉的影子。他终于忍不住点了支烟,到阳台上去抽。他一口吸得太猛,结果是剧烈的咳嗽。咳完了,他伏在栏杆上,不愿起来。雨点打进小小的阳台,他甩掉拖鞋,把脚伸出去,屋檐上流下的小水流正好从他的脚指间冲过,痒痒的。
他终于哭了。
但是没过多久,他就抹干眼泪,回到室内。他已经哭了太多次,哭得连自己都厌烦。小贞安安静静地躺着,有时嘴会轻轻动一下,说一句不清不楚地梦话。那麽纯净无暇的脸,不是不像天使的。
他突然想起来,小的时候,他的母亲就是那样对他说的--她搂着他,亲吻他的额头与脸颊,说:"你是妈妈的天使!"
曾经拥有那麽多宠爱的天使,是怎麽堕落到连自己都讨厌的地步的?
他又开始疯狂地想念黎耀辉,不知过了多久,才躺在沙发上睡着。直睡到凌晨五点,突然听到门上几声巨响,他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黎耀辉在推他:"快起来!快起来!离开这里!"
他还以爲自己在做梦。没有搭理。黎耀辉又用力拍他的脸,说:"快醒醒啊,我们离开这里!"
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林贵仁回来了。他坐起来,用手抹抹脸,林贵仁已经抱起仍在熟睡的小贞冲下楼,他四处看看找到鞋子穿上正要走,又转回来抓起小贞的鞋子,跟着冲下楼去。他仍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麽事,只是机械地跑着,看到林贵仁把小贞放在一辆吉普车的后座上,他也坐上去。林贵仁不等他关好车门,就踩油门加速开了出去!
他把小贞扶起来,半抱着她,问:"又怎麽了?"
小贞终于被弄醒过来,但只是迷迷糊糊地揽住何寳荣。
林贵仁道:"来了两个人救狗尾草,咖啡和罗汉中枪受伤,金雅娴和番茄坚持要跟去找出他们的老巢,要我回来带你们走......"
仔细看看林贵仁,他果然鼻青脸肿,额头上还有一条血痕。
何寳荣叹气:"就是说现在随时都会被人干掉是不是?"
林贵仁:"大约是。"
何寳荣问 :"那我们现在到哪里去?"
林贵仁:"坐稳,有路就逃。"
何寳荣:"喂!要不你放我下车吧,我和你们没关系哦!"
林贵仁吼道:"你别傻了!他们的钻石丢了,以爲是我们干的,见人就杀--我要转--"
吉普车转了个大弯上到一座桥上,向前直冲。何寳荣一个坐不稳,脑袋撞到车窗上。他大叫一声,直起身来,看看怀中小贞还好好的,方才放心。往外面一看:这不是他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把黎耀辉从被窝里拖出来晨运那次上来的桥吗?他嘀咕:"好好的那里不走走这里......"
林贵仁已经气急:"又是和黎耀辉一起来过的地方?!你们没事逛那麽远干什麽?"
何寳荣:"是啊,怎样?"
林贵仁还想再说什麽,但是又改口喊:"喂,下桥了--"
何寳荣又被狠狠撞一下。"喂,后面名,明明没有人在追我们,你开那麽快干什麽?"
林贵仁看看后视镜:"看清楚,在后面,刚上桥。"
何寳荣回头一看,果然看到一辆家用小货车在桥上飞驰。他笑:"好可爱的车!可以借来周末去郊外烧烤--"
林贵仁不搭理他,又踩油门。饶是如此,那小货车还是慢慢近了。何寳荣看到有个人影从小货车后冒出来,他于是说:"喂,有个人--"
林贵仁大喊:"趴下!快趴下!"
何寳荣立刻俯身,就听到"砰"地一声,接着几块碎玻璃掉到他身上,林贵仁也伏倒在方向盘上,又是"砰砰"两声,前面的玻璃被打破个大洞,冷风嗖嗖吹进来,何寳荣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林贵仁搏命踩住油门,车子已经快得就要飞起来,又把小货车甩远了些。何寳荣试着起来,又被风吹得趴下去。林贵仁喊:"坐稳--"何寳荣两手都护着小贞,哪腾得出手来扶?一个大转弯,他连小贞一起滚到座椅下,头上又磕了个大包包。小贞用力推开何寳荣的手臂爬起来,看了看,说:"这是罗汉叔叔的车,那里有枪--"
林贵仁大声问:"什--麽--?"
何寳荣喊:"她说有枪!"
"找找看!!"
何寳荣问小贞:"在哪里?"
小贞指指后座底下,果然有一只扁长的鉄盒。何寳荣把鉄盒拖出来,打开看看,说:"喂!有枪!"
林贵仁大声说:"你来开车!快!"
何寳荣看看后面,小货车还算远,于是哆哆嗦嗦地爬到前座上,抓住方向盘。林贵仁却轻轻翻个身,就翻到后座上了,托起那支长枪,看看,射程也够了,于是喊:"慢点!!"
何寳荣毅为自己听错了:"什麽?!"
这回是林贵仁何小贞一起大喊:"慢--点!!"
何寳荣的脚松开油门。林贵仁看距离一到,立刻砰砰开了几枪,后面车上的枪手从侧面回击,林贵仁大喊"趴下",这回何寳荣有准备了,立刻伏在方向盘上,脚底死死踩住油门不放。子弹从他头顶擦过,挡风玻璃又被打开一个大洞,风吹得何寳荣几乎睁不开眼。
林贵仁又喊:"再慢点!"
何寳荣死不肯放松,说:"大哥你行不行啊?还没打到人家我们就先被打死了!"
林贵仁吼道:"我在西点军校受训的时候是射击冠军!你不用信不过我!再慢点!"
这时小贞又从座位下面拖出来一只鉄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大大小小十几个手榴弹。她不等林贵仁动手,就自己拿了一个拉开引信冲后面扔了出去,然后捂住耳朵蹲下。
林贵仁叫道:"喂--小孩子不可以乱动大人的东西!"
手榴弹炸开,后面的路上炸出一个坑来,稍稍把小货车拦远了一些。爆炸过后小贞爬起来,喊道:"耶!把这些全扔出去就可以甩掉他们了!"
林贵仁反对:"你也炸不到他们,等你扔完手榴弹他们就会立刻赶上来的!"
何寳荣喊道:"快想想办法啦!我快冻死了--转弯了!"
林贵仁和小贞居然稳稳当当地没有被甩起来。林贵仁朝小贞竪起大拇指,朝何寳荣喊:"逃命也不用这样!慢点看看我能不能打中他们!"
何寳荣听话,放低速度。林贵仁盯紧后面,还没等拉近距离就啪啪一轮扫射。后面的狙击手立刻反击。何寳荣知道林贵仁一开打立刻就会遭到回击,所以林贵仁枪一响,他就驾车走起s形路,他们的车子没有再被打到。
林贵仁叫一声好,继续开打,无奈后面火力太猛,他只得又趴下。
何寳荣叫:"喂!想想办法啦,这样下去迟早要被他们抓到!"
林贵仁喊:"正在想!"
他们正僵着,小贞又坐不住了,一连扔了两个手榴弹。
何寳荣又喊:"哇!快没油了!"
林贵仁当机立断:"开到前面那个巷里去!"
何寳荣看看,"不行!太窄!"
林贵仁喊:"够宽了!开进去!"
何寳荣哪里管那麽多,大力转弯拐就进去,把巷口的两个垃圾桶撞得飞起来。小贞跟着又扔了个手榴弹,这回连后面的垃圾堆也烧了起来。小巷极窄,他们的车左碰右碰,速度立刻慢下来。还没出巷口,小货车就飞越过后面的火堆跟上来。
林贵仁抄起枪想再来一阵狂射,不料才开了几枪,子弹夹就空了。他立刻拉小贞伏倒,顺便看看还有没有弹药,无奈后座地下空空如也,再也找不出什麽来了。林贵仁于是也加入到扔手榴弹的行列,他扔出去的距离自然比小贞远很多,可惜还是够不到小货车。又过了好一阵何寳荣才驾车冲出小巷,亏了他及时转弯,才没有一头撞到对面墻上。
何寳荣吓得浑身出冷汗,看看后视镜,看小货车没跟上来,又狠命踩住油门。
这时一辆花花绿绿的跑车从他们旁边擦过,飞一样往前冲。
何寳荣笑:"原来大清早逃命的人这麽多!"
林贵仁听到,看到那跑车,却探头出窗外招手大叫起来:"喂!在这里啊!"
何寳荣问:"逃命的还可以搭便车的?"
那跑车居然慢下来等他们,何寳荣这才看清楚,那是辆兰博基尼--可惜车身上被涂得五顔六色。何寳荣有点感慨,他知道那是什麽意思。
两辆车子很快靠近,兰博基尼的车门朝天开啓,何寳荣刹住车,林贵仁抱起小贞几乎是扑到上面去。何寳荣手忙脚乱又转了一圈才坐到副驾驶座位上,他这才看清楚了:开车的是安德烈!
两片车门迅速合上,安德烈踩着油门,终于把小货车甩掉了。
何寳荣指着安德烈:"你!爲什麽会出现在这里?"
林贵仁却拧住安德烈的耳朵:"你!爲什麽这麽迟?我们就快没命了!"
这时一声巨响,他们回头看去,原来是小货车一头撞翻了他们抛下的吉普车,自己也打了几个跟斗撞上一辆大货车,跟着又是一连串的爆炸,身后那段公路彻底被火海淹没。
何寳荣看得目瞪口呆。另外三个人居然跟没事一样看都不愿多看一眼。
他过了好久才又问一次:"爲什麽你会来这里?"
安德烈一手把住方向盘,另一手飞速掏了掏何寳荣的衣袋,掏出来一张金卡。
林贵仁抢过去:"哇!只给他不给我,明摆着是不管我的死活......"
安德烈这才开口:"你不是喜欢暴打来帮忙的人麽?"
林贵仁说:"你也看看今天是什麽情况啊!我带了个和女人没什麽两样的家伙和一个路都走不稳的小孩--"
何寳荣吼道:"你再说一次!"
安德烈居然和他异口同声说了同样的话。
林贵仁还没反驳,何寳荣就发现事情不对,他扯住安德烈的衣领,"你们认识?!"
安德烈假装查油表,林贵仁假装看车窗外。
何寳荣吼道:"你骗我!"
小贞指住林贵仁:"你骗了我妈妈!"
林贵仁与安德烈都做出"我不知道"的表情,安德烈朝林贵仁作了个手势。
何寳荣正要问个清楚,就看到林贵仁用一只手帕捂住小贞的口鼻,他自己后脑上挨了一下,立刻失去了知觉。
何寳荣再醒过来,就发现自己横躺在地上。坐起来一看,小贞也在,就躺在他脚边。
他推小贞:"起来!小贞,起来!"
小贞还是昏迷不醒。
何寳荣想起来:小贞是被林贵仁用迷葯弄晕过去的,恐怕药力还没过去。
看看四周,原来这是一间完全的空房间:没有窗户,连个通风眼都没有;地上、墻上、天花板上什麽都没有。门是铁门,既无把手,也无锁眼,且打磨得滑不溜手。何寳荣自言自语道:"不是吧?关我们用得着这麽专业的牢房麽?"
他试了试那扇门,立刻就放弃了。既然无事可做,他只好抱起小贞,用力摇了摇。
这回小贞动了一下。
他看有希望,跟着又叫了她几声。
终于小贞睁开眼睛。
她立刻跳起来,站稳,警惕地四处观察。
何寳荣说:"我们好像被关起来了。"
小贞过去看看那扇门,笑说:"这个拿来关两三嵗的小孩还差不多。"
何寳荣很意外。
小贞从脖子上摘下来一根小小的、圆柱形的吊坠,她在一端按了一下,另一端就伸出来一根长针,然后她把这长针到处比比,插到门缝里。
小贞说:"我喊一二三,喊到三的时候你用力踢门。"
何寳荣犹豫着:"行不行啊?"
小贞说:"你不想出去?"
何寳荣答应,小贞喊到三,他一脚踹门,那铁门竟然被踹开了。
小贞抢先出去,何寳荣跟在后面;外面比里面还不安全,至少里面没有两把手枪对准他们。
小贞举手投降。何寳荣两手抱胸:"我又不会打,你们用不着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