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所以,侍卫们怀疑,会不会……跌落悬崖……皇上的马跑去的方向,前面就有一条悬崖横在林子中。”
“传下命令去,所有人都去那个林子里找,不会掉下悬崖的,给我把片林子翻过来找。”相里若木蛮横地下了命令。不会掉下悬崖的,士兵们面面相觑,又不敢违抗太尉的命令,他们已经找了两个时辰,如果没有掉落悬崖,早就应该已经找到皇帝了。
相里若木没有理会他们的疑问,景曦渺不会掉进悬崖的,那孩子怎麽会掉到悬崖下边?他心绪烦乱地把又一拨士兵派进林子,一鞭子狠狠抽在狩苑行宫的柱子上。“把那个景祥给我找过来。”
12
景祥大约不到三十岁,论辈分是景曦渺的叔叔,他的父亲睿庆王又是景曦渺爷爷武烈皇帝的同母兄弟,血脉是非常接近的,可是在相里若木看起来,他们就像是完全没有关系的两个人。景曦渺聪明纤弱,想来再过十年也一定还是一个儒雅俊秀的美貌男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长成景祥这样一个狗熊一样高大,一样呆头呆脑的男人。
“太尉,从昨天太尉来狩苑到现在,已经找了两天了,就算皇上没有跌落悬崖,是在林子里迷了路,可是现在晚上还这麽冷,已经挨了两天一夜,只怕也冻死了,何况狩苑野兽成群,皇上久居深宫,哪里还有活下来的可能呢?”景祥大著嗓门无所顾忌地说。
“依你看要如何是好?”相里若木平静地问他,景祥迟疑了一下,久闻太尉相里若木年纪不多大,可是久经沙场,乾刚独断,挟天子以令天下,最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本来以为是个楚霸王那样的人物,没想到块倒大,像个霸王,说话却这麽少,竟然主动征求自己的意见。
“恩……恩……依我看,就该赶紧发丧,恩,再立新主。”景祥毫无城府,再说这主意自己早就打定了。
“这样啊。”相里若木呵呵笑了出来,“那以世子看,谁有继承大统的才干啊?”
景祥见问,左右看了一眼,相里若木也看了看,左近只有一个福宁王景裕,年纪约莫十七八岁,眉目倒有几分像景曦渺,本来正站在那里低声抽泣,见两个人都看自己,一个是地痞恶霸一样的睿庆王世子,一个是魔王一样的太尉相里若木,登时吓走了魂。
景姓皇族早就被相里若木收拾软了,他也不管地位高低,“噗通”一声给相里若木跪下,“太尉,小王没有尽到护驾的职责,请太尉责罚,小王连保护皇上的职责都尽不到,根本不能做皇帝。”一面就嚎啕大哭。
哭的相里若木心烦气躁,这一个要是当了皇帝,倒是自己想要的效果,相里若木想到这倒是个收拾掉景裕的好机会,但是一抬眼,见到景裕身後紧紧站著一个青年,二十五六岁的模样,神情机警,且那眼中的色泽温润不同於寻常人,刚才进来的时候相里若木几乎没感到他的气息,是个武林中高手里的高手麽?相里若木跟他四目相对,也罢,我就饶了你这不成器的主人。何况所有藩国里,顶数福宁王的藩国最狭小贫瘠,放著他不管他也成不了气候。
景祥早就忍不住了,“太尉,不如……”
“不如再等等,立皇帝是个大事,”相里若木打断了他的话,眼神一转,冰冷冷地瞪著景祥,景祥不觉打了个寒战,“活我要见人,死我要见尸,不能这麽不明不白地发丧天下,拥立新主。”
景祥火炭一样的心思,硬生生被相里若木逼了回去。
两天一夜,独自一个人,在狩苑里活下来是不可能的。景祥这只大嗓门的乌鸦,是不会喊出一句好听的话的。相里若木的拳头在案上重重地砸了一下,他独自一人坐在太尉的行馆里,皇帝的行宫从这里就可以看得见,现在那里面只点了一点灯火,阴暗得惹人厌。
那个景祥,就这麽迫不及待的想坐在那里面吗?竟然抓住这个机会对景曦渺下手。他以为他坐得了那个位置吗?做拥天下,是哪里跑出来的草包都办得到的吗?不,如果他成为皇帝,他就会迁都到睿庆王的藩国里;即使自己不立他为皇帝,那麽不出明天,他就会偷偷跑回睿庆王的藩国,在那里自立为皇帝。他以为他跑的回去?
可是即使杀了他也没有用,如果景祥被自己杀死在这里,他还有四个弟弟,哪一个都有可能因为这里有风吹草动而动了当皇帝的念头。杀了那个草包无济於事。睿庆王会把皇帝的死安在自己头上,找到口实起兵作乱,然後三家藩王就会联合起来,为景姓皇族征讨他这个逆贼。即便,他手握的兵权足以镇压得下,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绝对不是应该选择的战略。更何况而今天下疲敝,北疆蛮族虎视眈眈,已经不能再起祸乱了。
最重要的是,过了今夜,景曦渺还能生还的可能性就真的微乎其微了。景曦渺,他的眼前略过一个远远地望著他微笑的影子,是啊,总是那麽远,却又浅浅地冲著他微笑。他在痛苦中挣扎,想要毁掉那个孩子,可是却总是在最痛苦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向他的身边走去,因为他好像没有痛苦,也感受不到痛苦,微笑地看著世界,浑然不觉那些丑陋的伤害,明净地仿佛是水,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向著他身边跑,寻求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救赎,或者是湮没。
相里若木叫来皇帝身边的羽林侍郎沈一平,昔日也是自己属下,出身贫寒,是相里若木在战争中把他从行伍里一点一点提拔出来,并且让他改姓相里,一度在自己的府里掌管太尉的亲兵。
“太尉大人,那只野猪身上原本就有伤,绝对不会是平白无故突然窜出来的。”相里一平相貌堂堂,身材伟岸,武艺高强,又对相里若木忠心耿耿,所以会被委派在皇宫里任职;他心细如发,这点是战争中磨练出来的,相里若木对他没有任何怀疑。
但是,相里若木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不用说下去了,“是谁做的现在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景……是皇上到底在哪里。”
相里一平躬身行了一礼,“太尉,睿庆王世子的行馆也暗暗察过了。”
相里若木摇摇头,“我也曾怀疑是景祥把皇上囚禁起来,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在我说了另立皇帝,非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之後,景祥仍然没有任何动作,所以,皇上无论死活都不在景祥的控制之内。”
“太尉,可是林子里是不可能有人的。”相里一平思索著,“从一出事开始,属下就封闭了狩苑,没有可能出去任何人。按照太尉的命令,兵士们几乎翻遍了狩苑的每一寸土地。之後属下怀疑了皇族行馆,每一个也都暗暗搜查过,结果还是没有。”
相里若木没有说话,相里一平暗暗吞了一口气,这样看,除了皇上跌下悬崖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可能性。
“带我到皇上出事的地方。”相里若木突然说。
“是。”相里一平跟著相里若木几乎有十年了,对於太尉任何突然的举动他都习以为常地遵守,因为在战争中,他已经习惯隐藏在这种举动之後的出奇制胜的可能性。不过这一次……那个在他看起来无比软弱的皇上,是不可能独自在野外活下去的,何况,照这样看来,那个连马都骑不好的无能皇上已经跌落了悬崖。
夜晚的风很冷,这四周都是黑漆漆的旷野,从烧著炉火的屋里出来,冷风几乎透入骨髓。
“太尉,这片林子地势险要,现在又是晚上,太尉小心。”相里一平在前面骑马,举著火把引路。
“我看以後皇上春狩,这个地方要禁止进入才是,果然是万分凶险。”相里若木不知不觉说了这句话,突然意识到自己以为景曦渺还活著,而且还会继续作为这个皇帝而存在。好在相里一平,谨慎持重,并不会说什麽。
“就是这里,虽然痕迹已经混乱了,但是往前,这个方向,还是能看到皇上的马受惊後撞倒了比较小的树木。在太尉下令大规模搜索的时候,属下先在所有皇上的马留下的痕迹上做了记号。”相里一平下马指出树上的标记。
“做的很好。”相里若木从马上跳下,蹲下身详细地看著树木,过了片刻他又一言不发地向前走,来回测著两个痕迹之间的马蹄和方向,相里一平也沈默著为他指示痕迹的位置。两人仿佛又回到了战场上。
痕迹隐没在最後的草丛里,相里若木用手磕了磕悬崖附近的岩石,景曦渺那孩子就是从这里坠落悬崖的吗?景祥真是挑了一个完美的地方,这里下面是悬崖峭壁,岩壁上光滑如镜面,可说是一个万丈深渊。
“就是这里,这里就是最後的痕迹了,”相里一平打破平静,“一定是在这里发生了最後的事。属下也试图下去过,可是没有办法,这里的悬崖过於陡峭。”
相里若木一直在低头查看痕迹,这时候抬起头,“他不是从这里掉下去的。”相里若木突然笑了出来,“虽然不知道他是怎麽办到的,但是你仔细看这个距离和痕迹,忽然急转,小皇帝在这里停了下来,你看,这里一定是马摔倒了,他虽然可能会因此受伤,但是还没有掉下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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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皇上到底在哪呢?”相里一平职业性地兴奋了起来。“在这里一定是有人後来为了掩盖踪迹把皇上的马推下了悬崖,但是皇上有可能逃脱了。”
“有人想杀皇上,应该比侍卫的动作还快,早就已经在你们前面的林子里等待机会。皇上应该在试图停下了马之後,想要回头去寻找侍卫,在回到林子里之後或是迷了路,或是遭到了攻击,也许两者都有。但他一定走不了多远,因为要杀他的人早就准备好了。侍卫们被这个悬崖纠缠住了,接著又去搜索树林,所以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周围。”相里若木说完就紧紧闭上了嘴,皱起眉头思索。“仔细看看周围。”
“太尉,这样说起来的话,就在这道悬崖向前不远就有一道深涧,深涧里草木茂盛,完全像是一道山崖的裂缝,里面粗浅不一。”
“就到那里看看。”相里若木站起身。
“太尉,”相里一平略略迟疑了一下,“即使找得到皇上,恐怕他也不可能活著了。太尉不该早早另做打算吗?”
相里若木没有回答他,景曦渺还能活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在山林中失踪的是像相里一平这样身经百战有自保能力的人,那麽还有六成希望生还。任何一个人冷眼来瞧这件事都明白,像景曦渺那样深宫中长大的柔弱体质,毫无凭借自己生存的经验,是无法活著的。可是相里若木就是想要再看一次景曦渺的脸,哪怕只能是景曦渺永远沈睡之後的脸。也许是因为如果带著人离开,另立一个景姓皇族为皇帝,把景曦渺孤零零地一个人丢在荒野的某处悬崖下,自己心里的那种失落,可能会无法忘记。
这条深涧窄的地方大约有三尺宽,宽的地方大约六尺,里面果然草木茂盛,又因为狭窄看不出深浅。这时候明月当空,尚且能看到里面一点。仔细倾听,只有风穿过山间草木的声音,还有远远近近野兽的咆哮哀号。
“太尉,属下下去就是了,太尉不可以。”相里一平看出相里若木的意思,慌忙阻挡在前面。
相里若木摇摇头,他知道相里一平是马上作战的骑兵,所谓飞檐走壁的轻功他并不擅长。“在这里守著,”他下了命令,一只手拿著一只火把,单手扶住一只突出的石头向下跃去,山涧中阴暗湿冷,相里若木试著继续向下。
这是距离方才的悬崖最近的位置,如果当时有人追赶景曦渺,一定会把他往这个绝路上逼。相里若木发现这道狭窄的山涧,远没有想象的深,山涧越向下越狭窄,最终两道石壁可能会贴成一道罅隙。
相里若木抬起头,天空狭仄得只剩下一小片星光,四周是狭窄的黑暗。景曦渺会在这样的地方吗?
相里若木在石壁形成的夹缝里站住脚,火把照亮了四围的一点距离,相里若木仔细检视著周围,没有任何一点迹象。
他慢慢地向周围寻找,已经到了快天亮的时候,相里若木沈默著有条不紊地搜索。
选择了这里,几乎就是最後的希望了,相里若木深吸了一口气,心情越来越凝重,渐渐焦躁起来。他站住脚,虽然不抱以什麽希望,还是喊了一声,“曦渺──”
几乎是奇迹一般,在他还没有搜索过的,距离他仅仅数步的地方,那里是一堆草丛,火把还找不到的地方,发出微弱的声音。有一种奇迹,是说当你无能为力只有召唤著名字的时候,就会给你回应。相里若木站住了脚,几乎不敢立刻上前。
他慢慢走过去,很快发现前面有很多折断的树枝,难掩著心头的惊喜,举起火把,景曦渺像一只小兽一样蜷缩在草丛里,紧紧裹著那只北疆的斗篷。
“呼──”相里若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的腿竟然有些发软,呵呵,可以让一个勇猛善战的武将双腿发软的事情,不是战场上濒临的死亡,而是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蹲下身扶起景曦渺的头,在火把的光照耀下他带著擦伤的脸几乎失去了人色,可是他还活著,嘴唇翕动喃喃说著什麽。
“要水?”相里若木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抚摸著他的脸,感受他是否真的还有温度。
相里若木小心地喂他喝下一口水,景曦渺的眼睛始终微微地张著,喝了水,终於能够对上焦距,他不认识似的看著相里若木,相里若木知道他挨了这麽久,身上可能还有很严重的伤,一定意识不清了。
可是景曦渺看著他,渐渐呼吸急促,相里若木紧张地看著他不敢动,不知道景曦渺是不是伤到了内脏。景曦渺的一只手抬了起来,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抓住相里若木的衣服,“太尉?太尉……”他猛然间哭了起来,像是积聚了很久。
他情绪激动似乎要哭喊,可是嗓子哑了发不出多少声音,越发气凑。相里若木心里渐渐被勾起一股难掩的心酸,搂住景曦渺,一阵冲动,嘴唇贴在他的额上,“知道,我知道,委屈你了,都是我不好,我应该跟你一起来。”
相里若木知道他的体力已经所剩无几,不能再这样哭下去了,可是也知道从未受过这种委屈的一个小皇子,受了伤在悬崖下躺两天的恐惧只能这样释放出来。他耐著性子抱著他,轻轻抚摸著景曦渺的头发,“不要哭了,嘘,嘘,皇上,你可是皇上啊。”没有什麽效果,景曦渺仍旧昏哭得人心碎,相里若木叹了口气,“曦渺,都过去了,你知道你在这躺了几天了吗?”他想转移他注意力可能会稍微稳定他一下。
一边暗暗掀开他裹著的斗篷,举起火把照过去,上身还好没有血迹,可是看到下身,相里若木暗暗抽了一口气,他的右腿上都是血一直连到地上,失血这麽多,在这寒冷阴湿的山涧里没有水也没有食物,他是怎麽活下来的。
“两天了,”没想到景曦渺还能意识清晰地回答他,一边几乎是用尽全力地无声痛哭著,说话的声音很微弱,“兵士们……在这里找……我听见……喊……不出声,听见他们……说是你命令……找我,後来……没有声音……我以为……你不再找我了……”
相里若木咬住了下唇,景曦渺私下里跟他说话一直是这样,说了一阵,便渐渐的不称朕,不说官职,满口的你你我我,仿佛在景曦渺看来,他和他的关系,跟这个广阔复杂人心难测的世界没有关系,就是简单的你我。
相里若木在景曦渺的小脸上亲吻了一下,他知道这个孩子看著他的眼光,虽然有些害怕,可是却难掩一丝诡异的信任与期待。所以他有时候不愿意看这个孩子的眼睛。
他把景曦渺放回地上,仔细地抚摸他的身体,轻微地转动他的关节观察他的反应。“皇上,你的骨头好像都没有问题,这真是万幸。”相里若木发现他的腿上有一道撕裂开的伤口,被他自己用腰带紧紧地系住,除此以外就是脚踝肿得不成样子,其他竟然没有大碍。只是这个伤口实在是太严重了,他看到伤口的时候一定吓坏了吧,可是还敢用腰带把伤口系紧,这孩子的承受能力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景曦渺没有回答他,相里若木看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昏过去了。相里若木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个小东西能活下来的,真是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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