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苑里皇帝的行宫忙乱成一图,太医、太监出出进进端进端出,大臣们只是因为太尉在这里,所以赶来称颂太尉大人的英明,太尉一一见过了他们就让他们散了。
皇亲国戚则是依礼来给皇上请安,兼奉承太尉。如今这些王爷驸马爷都在皇帝的寝宫外边,顶著寒风哆嗦著罚站,太尉不发话,他们既不敢进也不敢走,站在那干挨冻。第二天太阳出来还算暖和,太尉也终於发话了,说皇上还是昏迷不醒,皇亲国戚都是宗族,让他们在门口一直给皇上守著祈福。这又一直饿到晚上,算是受了点好罪。
景曦渺一直到他被捡回来的第二天晚上掌灯之後才醒过来,几个太医这才敢喘几口大气,“皇上,皇上觉得怎麽样?”
景曦渺张开眼睛看了一圈周围,没有回答,下边的太监忙著进汤水,景曦渺喝了两口就摇头不肯再喝。几个太医著了忙,再劝皇上进汤药也是不肯。刘公公闻讯赶来问皇上是哪里不舒坦,景曦渺也不说话,帮著太医劝皇上喝汤药,也是左劝不成右劝不成,急得满头大汗。景曦渺一句话都不说,最後干脆闭上眼睛,一动都不动。
太医没有办法,“刘公公,皇上的身子很弱,汤水不进是不成的,更何况要想让皇上无恙须得醒後就进药,这……这如今皇上不肯进是该怎麽办啊?”
“哎呦,我说张太医,您这跟我说,我也没有办法啊。”刘公公急得团团转,“皇上,您说句话啊。”
太医只能催著太监,“刘公公你快想办法。”
“哎呀,我看还是得找太尉,看太尉他怎麽说。”刘公公被催逼得没有办法了。
相里若木正在跟李允之在太尉行馆里说话,李允之得到皇上已经找到的消息就离开京城,同时带来了一支军队以防再次发生问题。刘公公刚来到太尉行馆就见到一个娇媚的孩子坐在廊下逗一只小雀,见了他扬起脸来一笑,“公公来找太尉吗?”
刘公公愣了一愣,“哎哟,好俊的孩子,我这老头眼也花了,朝廷里的人我都认不出来了,你是谁家儿郎啊?”
檀心笑靥如花,“我叫檀心,是太尉府里的,不是朝廷里的公子,没有进宫给皇上请过安,公公当然没见过我。”
“哦……原来是太尉府里的,”刘公公点了点头,“怪不得如此人物。”
檀心一笑,“那麽公公,你觉得我的相貌比皇上如何?”
刘公公惊讶地看著他,又立刻恢复了笑容,“皇上的龙颜哪里是我一个奴才敢评论的。明儿趁著皇上尚未回皇宫,檀心去觐见皇上不就知道了。”
檀心还要说什麽,李允之走了出来,“檀心啊,你在跟谁说话呢?啊,刘公公,您老还好啊。太尉在里边,刘公公要回话的话这会正是时候。”
刘公公笑道,“好,老奴才现在就进去。”
“檀心,你累不累。”李允之转过身来看檀心。
檀心微笑,“李允之你一天到晚让我跟著你,可是大家都是男人啊,男人怎麽会不了解男人。今天你喜欢我明媚鲜豔,明天我还没来得及长到成年就会被你抛弃。女人以色侍君还会色衰而爱驰,何况我一个男人。”
李允之慢慢地笑了,看著檀心,“檀心,等到我慢慢老死的时候,或是死在别人的刀下,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了,人是不同的,有些人会爱著什麽人从一见面一直到死的时候。”
檀心的手开始发抖,重重地低著头,“李允之,你要是有一天忘记了你的话,我就杀了你。哪怕我只有这麽卑微,我也会想尽办法,杀了你。”
他说完话手就被李允之抓住,一把精巧的匕首放了上去,“我要是忘了,你就直接杀了我好了。所以你就不要那麽担心难受。”
檀心抚摸著匕首上的印记,紧紧攥在手里,抬起头,李允之看到他眼里一抹泪光,檀心看著他破涕为笑,“我要是杀了相里太尉最喜爱的将领,太尉一定会把我凌迟。”
李允之压著声音呵呵地笑,“走吧,檀心,已经累了一天了,跟我去休息吧,肚子饿不饿?”
“饿得很,我只吃了几块糕。因为你一直跟太尉谈话谈个不停,我都没有吃到饭。”檀心跟著他离开,一边说话一边望著灯火通明的皇帝行宫。
太尉行馆里,刘公公急匆匆地进去,“太尉,皇上不肯说话,不肯吃东西,不肯喝汤药,这……”
“什麽?他是怎麽了?”相里若木放下手里这几天各地积累的奏报,“他是不是还是吓著了。”
“一定是的,皇上他才几岁啊,自幼又长在深宫里,还不如寻常家的孩子经过的摔打多。”刘公公叹息著说,“太尉,这可怎麽办哟。”
“我去看看他吧。”相里若木终於坐不住了,“他醒了多久了?”
“有半个时辰了。”
相里若木想了想,终於又坐回椅子上,“再等等皇上可能自己就会好的。”
刘公公一愣,可是又不好说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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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皇上这个样子是不行的。”太医束手无策,又生怕治不好皇上自己掉了脑袋。
刘公公不知道太尉是什麽意思 ,也不敢再贸然造次。挨到半夜,皇上还是滴水未沾,他百般劝说,景曦渺只是张著眼睛看著头顶的宫灯,也不理会众人,也不说话。
太尉的侍从倒是进来一次,“刘公公,太尉问皇上怎麽样了?”
刘公公如实禀告了,却留心见到景曦渺的眼睛动了动跟著来的那个人看,眼神似乎是在找谁。刘公公是宫里年老之人,伺候了别人一辈子,很是有眼色,试探地问景曦渺,“皇上是不是想见太尉?太尉是龙虎之将,震得住鬼神,若是有太尉在,皇上心里会踏实几分吧。”
景曦渺果然眼里有了点精神,可是稍纵即逝,微微动了动,侧过头去,不再看人。
刘公公叹了口气,说不得还得去找太尉。
相里太尉幸而还没有就寝,刘公公在他的书房里行了礼,“太尉,皇上还是老样子,太医说皇上刚逃过一劫,如果这样下去,就不中用了。太尉去看看皇上吧,老奴见平日,皇上最听太尉的话,或者见了太尉皇上就好了。”
“你先回去吧,刘公公。”相里若木话说得竟然有些吃力,“皇上有什麽事,随时过来禀告,皇上如果想吃什麽要什麽都尽管给他。”
“是。”刘公公没法再说下去了,只好起身。
相里若木叹了一口气,如坐针毡,手不自觉地抚摸著案上的漆盒,打开,一只精巧的飞燕银钗。在知道景曦渺还活著还能醒过来之後,自己仿佛也突然从梦里醒来,这只飞燕银钗就像是戳在他心口的刺,让他无法忘记。
他本想要报复,可是景曦渺像水一样包容了他的恨意,结果恨也无从可恨,紫菀呢?她还恨著吗?她会不会恨这麽软弱的自己。
“墨玉倒杯酒过来。”
“太尉,您为什麽这麽晚了还要喝酒呢?”檀心从廊下绕了出来。
“你又怎麽这个时候跑来见我?”相里若木看著他。
“李允之睡著了,而我还不困,没有人跟我说话,所以我来找个还醒著的人。”檀心笑笑。
“你为什麽睡不著?”相里若木随口问他,也好,有人陪自己说说话也是好的。
“因为我不明白太尉为什麽不趁这个机会,讨伐睿庆王的藩国。”檀心没有了笑容,冰冷冷。
“檀心,现在不是时候,五国之乱平定之後,百姓的生活很艰难,短时间内需要休养生息,如果发动对藩国的战争,北疆的蛮族也可能趁机打过来。”相里若木已经有些疲倦了,檀心的仇恨却还这麽炽烈。
“太尉,即使天下大乱那又怎麽样?天下是他景家的天下,你跟我一样痛恨景氏,不是吗?就是要天下倾颓,就是要兵连祸结,就是要民不聊生,这样有错吗?”檀心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几乎要跑到那个阴沈可怕的太尉面前叫喊。
“檀心,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哪一个姓氏的,景氏也好,还是相里氏也好,都不是天下的主人。男子汉大丈夫,生在天地之间,最重要的是要有作为,功绩能够载入千秋史册,能够给天下谋福利。即使我要灭景姓氏族,也要天下安才可以。”相里若木几乎被檀心的话激怒了,“你回去,还是好好跟著允之学习吧,允之是个相才,将来年岁大了之後也一定会成为宰相,你跟著他自己也有进益。”
“太尉,你太软弱了,你这样想,是不会得以报仇的。如果你不是这麽软弱,你早就可以杀了先帝了,你的心也就不会这麽痛苦。”檀心的脸色煞白,丢下这句话就跑了。
相里若木的手攥成拳头,重重地砸在案上。看来今夜也无法入眠,相里若木起身走到外边,皓月依旧当空,自己像檀心这麽大的时候,只想娶一房如花美眷,再辅佐君王平定四方。可如今……
他在一处灯下站住脚,抬起头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皇帝的寝宫。
16
“啊……太尉。”刘公公吓了一跳,“您来了。”
相里若木点点头,轻声问,“皇上睡了吗?”
“太尉,皇上还是老样子。”刘公公赶忙应著。
相里若木一直走到景曦渺的床边坐下,景曦渺抬起眼睛来看著他,他叹了口气,“皇上,你是个皇上啊,怎麽可以这麽吓唬你的这些侍从。”他仔细看了看景曦渺的脸色,笑了笑,“脸色虽然不好,不过眼睛还是那麽亮,看来你完全没问题嘛。”
景曦渺还是一言不发,但是眼睛一直看著相里若木,相里若木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腕,回头冲太监们吩咐,“把太医说的皇上可以吃的东西端过来,汤药也重新煎熬。”
太监们本来早就一直准备著,这会手脚轻快地端了上来,相里若木端起碗来,“你们都给我下去。”刘公公立刻摆摆手让人下去,自己跟在後面带上门。
“皇上,我可不会像你的太监那麽小心,你要是不喝我可就灌进去了。”相里若木用勺子舀起一勺,喂到景曦渺的唇边,景曦渺立刻张开嘴吞了下去。相里若木不太会做伺候人的事,不时地用手指抹去不小心碰在他唇边的汤水。
吃了小半碗景曦渺就不肯再吃,相里若木也就由著他,“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
景曦渺摇摇头,“轻点轻点,”相里若木不由得伸手去抚摸景曦渺柔软黑亮的头发,“你身体这麽弱,转的头不会晕吗?皇上,跟我说句话。”
景曦渺低下眼睛,一张小脸上满是难过,相里若木微微笑了,“还在害怕吗?”景曦渺不回答。
“皇上,我第一次跟著我父亲上战场的时候,还不足十四岁。”相里若木拉著景曦渺的手轻柔地抚摸著,“不过我的个子要比你高些,你在宫里住了太多年,结果都没有办法好好地长大。”景曦渺的手渐渐回握住相里若木的手,看著相里若木在自己手背上抚摸的麽指。
相里若木接著诉说,好像陷入了回忆,“第一次上战场我也很害怕,敌人都是北疆的蛮族,他们虽然个子比我们矮小,可是个个都很骁勇善战,是长在马背上的民族。我记得有天晚上,我带了一只十二人的小队离开边境到北疆蛮族的地界侦查。可是没有想到,北疆军队突然出现,我只好埋伏在一个小山顶上,当时我向山下一看,到处都是蛮子,月光下到处都是他们的马刀反射著银色的光芒,我简直吓坏了。我就带著那十二个人,一直在山上被困了两天三夜,粮食和水都吃光了,又不知道敌人什麽时候会突然上来,到处都是漠北的狼嚎。我也不知道我父亲他会不会来找我,晚上我听见小山下蛮子的歌声,闻到他们烧烤野味的香味,他们互相拼马刀时粗野的大笑,可是自己仿佛被这个世界遗忘了,只有死神一步一步地向我走过来,我在绝望里甚至想要凭空呼救,虽然知道那样做的结果只会被敌人发现,可是那时候真是绝望的快要发疯,那情景现在都忘不了。”
相里若木讲到这就停了下来,景曦渺已经听住了,一直抬头看著他,这时候著急地问,“那後来呢?”
“等会啊,你喝了药,我再讲给你听。”一边把太监刚刚送进来的药端起来,景曦渺已经比刚才精神了很多,抬起头勉强坐起来些,安静地喝了药。相里若木有一种想把他抱在怀里的莫名其妙的冲动。
“後来呢?”景曦渺已经重新躺好了,眼神明亮温润。
“後来……”相里若木回过神来,“後来我一直等到第三个太阳西沈月亮东升的夜晚,因为已经观察了两天晚上蛮族人夜里换岗的规律,知道他们在子时会有半刻锺交接的空挡。所以我就在那时候带著人偷偷下山,摸进蛮族的军营,点著了他们的几个帐篷,草原里是很怕大火的,无边无际的大火会毁掉他们放牧的草原。他们乱成一团的时候,我们就看著北极星的方向跑了出来。”
“皇上你怎麽了?”相里若木看到景曦渺又低下去的眼睛,那神色让他有些著急,禁不住俯下身去似乎想要仔细地瞧他的脸。
景曦渺的眼泪涌了出来,呼吸急促,似乎哽咽难当,“我……那时候好饿,又渴,我不停地做梦,梦见我的喉咙燃烧起来,我被黑暗里的鬼拖来拖去,我哭著问他们我并没有做错事,为什麽我要下地狱……”景曦渺哭出了声,
“我还见到了我娘,她说她为了生下我而死了,可是我从出生到现在都是一个废物,现在还掉下悬崖,她对我失望透顶,要我把命还给她。文妃也来了,她说我夺走她儿子的帝位,就等於要了她的命,她掐著我的喉咙要把我拽到地狱黑色的火里面。我还见到她的儿子,他哭著要他妈妈把我敢坐他位子的腿折断。还有我父王,”景曦渺说到这,明显地哆嗦了一下,“他说我是个混账,他的位子是给他的儿子的,我连个猪狗都不如,就像我小时候有一次他骂我的话,他说我是个畜生。我很害怕,我知道死是这样的,会见到那些人,我不想死,可是张开眼睛周围也是黑的,但是我还是不想死。我很渴又饿,就……把旁边的树枝撕碎了放在嘴里吃……”景曦渺说不下去了,对他而言那种遭遇不堪叙述。
相里若木紧紧皱起眉头,心头就像被刀子绞动,是这样,原来景曦渺的心里是这样的。自己所做的那些事,原来所有的负面都是景曦渺在承受著,这个孩子不声不响地承担。
这就是所谓的报仇吗?自己觉得还不够,至少还没有足够报复所有的景姓,尤其是景曦渺,作践的还不够。现在知道景曦渺的恐惧,虽然跟自己原想得不同,但也应该高兴吧。可是完全没有。所谓的报仇,现在看起来就是把刀从自己的心口拔出来,再捅进景曦渺的胸口。
相里若木半晌叹了一口气,“水灾的时候,田地都被淹没了,那些老百姓也是吃树皮过日子的,做天子的体会一下民间疾苦,并不为过。”
“真的?”景曦渺仰起头看他,似乎被开解了不少,“真的还有人吃树皮?”
相里若木的心头一阵酸涩,“不会再有那样的事了,我跟你保证。”
“你其实心里面一点都不喜欢我是不是?”景曦渺含著眼泪问他。
相里若木本能地警觉起来。景曦渺却接著说,“你很厌恶我,虽然不知道为什麽,可是你很讨厌姓景的人是不是?尤其是占著皇帝这个位置的我。我有时候想,要是我是曦渺,不是景曦渺,也不是皇帝,是某个大臣家的孩子,你会不会很喜欢我。一定会的,是不是?我读了很多书,而且也不喜欢跟别人起冲突惹麻烦,我本身的话,不是很讨人厌是不是?”
景曦渺吞咽了一下,“我躺在悬崖底下,不知道能活几天,也不敢睡觉。我以为你只会象征性地找找我,因为对你来说谁是皇帝都一样,对你来讲另立一个皇帝恐怕都比找我容易些。”景曦渺的手伸进衣服,从脖子上扯下一块玉,给他,“这个是我出生後我娘给我戴在脖子上的,她说这个能保护我平安,让我永远都不要摘下来。我在悬崖下边想,如果你救了我的命,没让我死得那麽惨,我的命就是你的了。现在我把它当作我的命的信物给你,如果有一天我阻碍了你,那麽你就杀了我,我绝对不会恨你。”
我一定会杀了你的,在你成年的时候,在我必须要依照祖制还政给皇帝的时候。这是你也明白的事对不对?你说绝对不会恨我。相里若木紧紧咬住下唇。但是他听见自己说,“你会平安地长大的,比现在还睿智,比现在高大,比现在还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