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阴间,秦少早没了平日的嚣张,与所有到这里的人一样,他脸色苍白,表情颓丧。唯一奇特的时候他周身返着的青色光芒。
胡仲贤心中一凛,这样光芒是遇真子当年独有的。常人修道日长,到最后,法力都可以实质化,而会有什么样的光与本人的性情相关。
每个人的光芒都是独一无二的。
仔细看一看,这青色光芒中又隐约带了些红色,那是纪无华输到秦少身上的吧,就是这个引来了蛇妖。
胡仲贤安心了,一切与他想的没有区别。
之前纪无华的辣手无情,实在让他疑惑了。
秦少真是遇真子的转世的话,纪无华怎么可能也怎么可以对他曾经敬若神明的师傅做这样的事情,他为什么要秦少的命?
可眼前一幕却让那疑虑又消失了,这青色光芒,生死薄上无名,秦少不是遇真子又是谁呢?
纪无华……你到底在干什么?你想怎么样?
此刻,判官在案上又寻了几个本子翻了几翻,口中连声道:“奇怪,好生奇怪!”
胡仲贤灵机一动,化成牛头鬼吏的模样闯了进去,边跑边道:“抓错了,抓错了,此人阳寿未尽,勾错了人。”
那判官日判万人,如今为秦少一个耽误了不少时间,晕头转向了还找不着此人生前功过,正觉得头痛,一听这话大觉轻松,连忙顺水推舟,挥手道:“原来如此,赶紧送回去。”
胡仲贤抓住秦少项上铁链,将人拖出殿外。
见左右无人,将那铁链取下。
秦少依然苍白着脸,低头站着不动。此地阴气太盛,刚死之人初到此处都是如此,却是被冻得要僵了,待将那仅剩的阳气逼干净了,反而便能活动自如了。
胡仲贤见惯了也不奇怪,使了招袖里乾坤,将秦少魂魄吸入袖中,想着自己身上温暖,这样方能保他阳气不散。
既然已经救了他出来,胡仲贤不敢耽误,返身腾空而去。
走入山洞却是一惊,除了自己和秦少两人身躯之外,山洞中居然还多了另一个人。
背向自己,环抱拂尘,一身黑衣,站在那血咒之外的正是指引他来到此处的纪无华。纪无华长年着黑裳,他原本消瘦,穿着这颜色总有些嶙峋之感,似乎有什么要破衣而出。
此时他似乎感觉到胡仲贤魂魄的到来,回头看了一眼。
胡仲贤朝他走过去,人未成仙是看不到魂魄的,哪怕厉害到遇真子也是如此,更何况他的徒弟。
果然,扫视一周,纪无华又将头转了回去,他什么也没看到,洞口只是风过。
他的脸隐在阴影中,眼神闪烁不定,似乎为什么而犹豫不决。
隔了片刻,他朝两人走去。
靴尖触到胡仲贤划下的那道血痕时,地上猛然闪出红光,飞快竖起了一圈光墙,将那两人护在其中。红光不断闪耀,似乎在警告对方。
纪无华冷笑了一声,脚下运劲朝光墙踩了下去。
足尖所过,在那原本光洁如水的光墙上破出一个黑点,随着他用力踏下,那黑色破损越拉越大,就如同一张白纸给人用刀划破了一般。待他脚落地,那圈光墙已经明显被扯开个口子。虽然红光仍在闪烁不断,此刻看起来却再不象警告,反象是临死前的挣扎了。
纪无华口中念念有词,右手捏了个诀,抬脚一踏,落地时灰尘扬起。
那血圈飞快地黯淡下去,红光即刻消隐不见。
这咒破了。
纪无华再要往前,突然见原本合目坐在地上的胡仲贤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双眼,一言不发看着自己。
这一惊非同小可,纪无华立刻拂袖飞身退了数尺,满是敌意盯着对方。
胡仲贤拍了拍身上的灰,站了起来。
两人静静对峙片刻,一直无声仰躺在胡仲贤身后的秦少突然咳了一声。
纪无华顺声望过去,见秦少果然活转过来,微露讶色,随后看了看胡仲贤,奇特笑一笑,转身出洞。
胡仲贤看他这一笑好生古怪,不由怔了片刻,心中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想不透症结所在。
秦少这时爬了起来,坐在地上不断咳嗽。
之前闷死那一刻,他被噎得够呛,此刻醒过来喉咙实在是难受得不行。
待咳完了再抬头,见胡仲贤已经蹲在他面前,端详了他片刻,又伸手来摸他的脸,微笑着道,“好在来得及。”
死后的事情,秦少也不是全然不知,看着眼前这张脸,突然忆起方才冻到四肢麻木时,真是求天不应,告地不灵,而此人袖中的温暖气息却带着股檀香之味,那感觉真是平生未曾体验过的安心。
胡仲贤认真看了他半晌,突然伸手过来,将他搂在了怀中。
两人脸颊相触,那感觉温暖柔软,似乎有什么从心底苏醒了,拍打着他的身体。
秦少骇了一跳,连忙用手挡住对方的身体,奋力挣脱了。行动之后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妥,说到底是人家不辞辛劳救了自己。
胡仲贤看着他,眼底微微黯然,却又不动声色任他将自己推开。
秦少看他一眼,也拿不准他这表情是不是有些生气了,口中道:“胡兄救命之情,我很是感激,可其他的就不必了。”说前几个字时,他还是有些犹豫的,但一想到此刻若不拒绝,之后胡仲贤误会起来,自己岂不更加难受,这话便说得分外坚决了。
胡仲贤半晌不言语,大概是被这生硬咯得有些尴尬。
隔了一会,才勉强笑了笑,自语般道:“原来……你到底是想不起来……”说后面,那声音几不可闻,似乎是在叹息一般,带着一种难言的忧伤。
秦少心中奇怪看向他,两人的目光一触即散。
彼此都有些不自在了。
胡仲贤抬首望天,洞外藤萝交缠,可也看得出外面的天空渐渐亮了起来。胡仲贤怔怔看了片刻,道,“你该回家了。”他自觉筋疲力尽,也许是因为这份低落。
这话转移得很是时候,秦少松了口气。
而他说完这一句,也不再开口,起身往洞口走了过去。身后,秦少已经依言起身。
胡仲贤走到亮处,见太阳从山的那一端跃了起来,光芒四射,在晨光中万物似乎都有种正在复苏的错觉,包括心情。
他其实可以把一切都说出来,然而他却没有。
那样的事情,若不是自己一一想起来,说出来除了为难秦少这个转世之人,又有什么其他意义呢,他想,自己有无尽的时间,还可以再等。总有一朝,他能想起发生过的那些事情,想起过去。
他的心情因为这些想法而渐渐平静下来。
但他又有些不安。一时间他还想不清楚那不安源自何处。
秦少走到他身边,悄悄注视着他的表情。
他能体会到胡仲贤那种超过常人的忍耐,他也看出来这样的忍耐只是面对着自己才存在的,然而他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从胡仲贤的只言片语中,他猜出来那也许跟自己的前生有关。
他不是不好奇,但他也觉察出在那段所谓的前生里,自己和这只狐狸之间似乎不是那样的简单,否则胡仲贤怎么会那样辛苦的救了自己回来,又怎么会拿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然而这让他不舒服,胡仲贤的忍耐原来是有前提的,很显然胡仲贤做这么多,是期望能与前生的他再续前缘,可秦少不乐意。
凭什么自己的一生就这么被栓在别人的意志上了?
前生就是前生,那些陈年芝麻烂谷子的事早已经过去了,跟今生的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凭什么冒出一个人,不,一个妖拿那些完全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来束缚自己呢。
于是,他纵然很好奇,却一个字也不问,他不想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
胡仲贤很俊俏,可那不表示自己就该喜欢上他,何况他是男的,他还是妖。
凡人爱恋一个男妖,是件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这样的希奇古怪的人生秦少其实是非常感兴趣的,但前提是,那必须是他自己选的,而不是被迫。
返回秦府时,秦少说自己是吃花酒醉了,留宿花船忘记了时辰。
本来正抱着爱子痛哭的秦老爷听了火冒三丈,险些请出家法狠揍他一顿,被秦夫人死活才拦下。
分别时,胡仲贤将他体内属于纪无华的法力吸出,秦少看着他手上红光,奇怪道:“这是什么?”
胡仲贤凝视手掌半晌,慢慢将那法力引入自己体内,道:“这是纪无华的法力,若没有它,你不可能使用镜决,然而没有它,你也不会引出蛇妖。”
秦少目瞪口呆,待听胡仲贤讲清楚前后原委,不由勃然大怒,领着人去后院找纪无华。
那丹房早人去楼空,只剩下自己为纪无华添置的一些法器,本来这些东西是自己买了送给他的,此刻看着真是平空填堵,越看越恼怒。
秦少拿刀恨恨将那些东西一一砍得稀烂,咬牙道:“待见了那牛鼻子,定要砍烂那颗狗头,居然敢如此戏弄他家大爷!”
纪无华走得并不远,他的事情离成功尚有很远的距离,他怎么会轻易离开。他站在崖上远远看着胡仲贤领着秦少走出那蛇洞时,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冷冷的笑容。
另一方面,胡仲贤陷入了回忆中。
他不可遏止的为情所苦,他感觉自己被困住了,潇洒如他,还是会有这样的一天,秦少的拒绝虽然在情理之间,但的的确确是他没有意料到的。
秦少到地府走了一遭,重历生死之间,但他还是不能想起过去,为什么?在过去找不到遇真子的岁月中,他也不曾有这样的烦乱。
他禁不起想到当初和遇真子的日子,哪时候是谁先爱上谁呢,也许还是自己先动情吧。
遇真子的表情总是那样平淡,他真的有陷进来过吗?胡仲贤不知道,如果这爱强烈到可以让他用命来保护自己,那为什么秦少总也想不起来?自己该何去何从?
胡仲贤觉得自己的心就象悬在半空之中,没着没落。
纪无华是这一段情的旁观者,从头至尾,没人比他更加清楚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虽然现在他和自己已经势不两立,但当时的他对自己并没有这样大的厌恶。
胡仲贤闭上眼,遇真子朝他施礼的画面又那样鲜明的浮现出来。
之后自己做了什么?他边想边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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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胡仲贤在山下找了客栈,然而他没有机会进入那个山门,每次他变化身形,装成香客打算混进去时,总会有小道士将他挡住,拒之门外。
遇真子却不再出现。
当初远远那一楫,胡仲贤感受到的并不是对方的彬彬有礼,而是压力,无法形容的铺天盖地的压迫感。
这是他遇到过的最强的人。
近仙近妖!
那时候他还年轻,不曾经事,对于意气之争还很在意,于是他更想与那个人一较高下,但对方始终避而不见。
他也有想过干脆杀几个香客或者道士,那人必定就出来了,但这不符合他的喜好,另外这样的杀戮是修道的大忌。他虽然只是妖,但修的是道,期望的是成仙。
得走正途。
于是胡仲贤虽然是恼火,但无计可施。
这样的境况直持续到纪无华的回来。
那一日,胡仲贤正混在香客中东张西望,在山门前的道上来来回回走了四五趟,远远见几名年轻道士,沿着青石道自山下走了上来。
为首的一个虽然算不上特别高大,但眉目神情间总有种让人过目难忘的凛然。
胡仲贤心中一跳,突然想到了引出遇真子的方法。
纪无华正与师弟们边走边聊,突然间怔了一怔,虽然眼前所见还是一样的人流如川,可手中拂尘不住抖动,显是觉察了妖气。
他四下望了望,视线中迎面走来一个青衣男子,相貌清俊,只看着自己笑。纪无华猛然站定,看着那男子。
师弟们觉察他异样,纷纷停下看他。
纪无华也无暇解释,这股妖气强大到让他吃惊。在此地还敢如此放肆的妖精,他从来没见过,有时候感觉太过强烈反让人不敢相信。况且师弟们都无异状,只是以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他几乎要怀疑是自己搞错了,怔怔看着那男子走近。
两人错肩而过的刹那,那男子轻声道:“遇真子的徒弟……原来都这样不济吗?”那声音清晰得就象在他耳边说话一般,他甚至往他耳旁吹了口气。
他惊悚,猛然回头,视力所及人头攒动,哪里还有那青衣男子的踪影。
师弟道:“师兄?你去哪?”
纪无华往身后摆了摆手,提剑追了过去,人群中还有未散的妖气,他哪里能让妖物如此看轻师傅门下弟子。
他可是遇真子座下的首徒。
然而此刻的纪无华道行远不如胡仲贤,追虽然是追上了,却被胡仲贤使了个迷魂阵,轻而易举困于山石间,无法脱身。
如此过了三日,纪无华已经饿得头昏眼花,胡仲贤片刻不离阵外,偶然兴致来了便在纪无华面前露个面现个身,再听纪无华高声怒骂,只是乐不可支。
到了这日傍晚,山前终于来了人。
这地方隐蔽,来路险峻,常人是到不了的。
胡仲贤瞥着那人一身道袍,飘然若仙的样子,真是说不出的刺眼,转头朝阵内笑道:“这下可好,你师傅终于来了。”
纪无华大惊,猛力拍打山石,大声道:“师尊!”
纪无华在镇上寻了家破旧客栈住下了,他在等待,等待时机。埋下的种子总是要发芽的,而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他只能做得尽量多一些,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
他伸出手,指尖微微发黑,手背的青筋如枯树裸露的老根,和他常年不变的容颜相比,这双手已经开始显露出真实的年龄。
他怔怔看了片刻,将手悄悄藏入了袖中。
“臭和尚,说了没有!你耳朵聋了??”
在街上听到这个声音时,纪无华侧过了头,同时将自己隐在了别人身后。
街头吵嚷的果然是秦少。
他身后站着个身着袈裟的青年和尚,被秦少劈头这样一骂,众人都赶来围观,那和尚见状忍不住涨红脸皮,低头唱了声佛号,又抬头道:“贫僧见施主印堂发黑,不久该有妖患,慈悲心起,方有此问,施主何必如此动气?”这和尚还年轻,面对苛责做不到心如止水。
秦少见驻足的人越来越多,索性站定了,环臂而立道:“哦,本事如此大,那你倒说说看,做怪是什么精什么妖?”
那和尚认真道:“这却要看到才知道。”
秦少环视一周,得意道:“看到没,骗钱要怎么骗,就是要晓得装高深!”众人哄笑起来。
青年和尚脸涨得通红,连声分辨。
秦少懒得与他纠缠,拂袖要走,却被那和尚拉住袖口,秦少恼道:“你想干嘛?”那和尚坚持说他家有妖,不除将成大碍。
秦少自然知道身旁有妖,哪里用得着他提醒,见这呆和尚非要追究到底,真是心头火起。举拳不假思索便朝那颗光头上砸了过去,围观人等都惊呼,可见是秦少动手,哪里有人敢上前劝阻。
眼见那和尚难逃一顿饱打,拳头落到那头上,却扑个空。
秦少心中一惊,定睛一看,那和尚不知何时移到了另一边,还是扯着他袖口不放,这身形转换间,无声无息,围观那么多人没一个人看清楚了,都是吃惊不已。
纪无华眼中一亮。
场中,秦少却有点怔住了,这和尚看起来木呐得很,原来是个扎手的角色,这倒有些麻烦。秦少眼珠转了一转,一时片会也想不出折,只得道:“原来是有些真本事的,那你也别拉着我衣服不放啊,大庭广众的,小和尚骗钱不成难道想打劫?”
那和尚烫手般放了手,连声道:“阿弥佗佛,怎么会怎么会……”众人被秦少言语逗得直笑,秦少却恼了,挥手道:“笑什么,笑个屁!!都走开走开,不想做生意的跟小爷打个招呼,马上有人来砸摊子!”
众人渐渐散了。秦少转头便走,那小和尚连忙跟上,秦少用眼瞥了瞥,嘴角已经瞥了一丝笑容。
转过街角,迎面一股逼人的脂粉香。那和尚连忙住了,抬头看,那楼匾上写着“香月楼”三个大字,有女子探头来看,朝着他吃吃直笑,上下挥舞手帕,“小和尚,上来呀!”
秦少大摇大摆踏了进去。
那和尚双手合十,不知所措低头转了两圈。退了几步,绕到墙后直到看不到那些女子,才盘膝就地坐了下来。
如此等了半日,也不见秦少出门。日头渐烈。
年轻和尚正自叹气,突见一双脚停在自己面前,抬头一看,那人背着阳光,也看不清楚面容,依稀只看得出是个年轻道士,肘间挂着拂尘,着了一身黑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