险些插到他眼中的那把木剑落到两人脚下,秦少的脸扭曲着,却一声也不吭,眼中的恨如同火焰能焚烧整个天地。
纪无华另一只手朝那死去的狐狸抓过去,只听“嘎嚓”一声,秦少硬行扭过身体,避过了他这一招。那声脆响却是强力对抗下,秦少臂骨折断的声音。
“纪无华,我要杀了你!!”一支剑随声而至,纪无华反过拂尘,挡开那一招,“小树妖来凑什么热闹!”
青铭流着泪只是强攻,可到底功力悬殊,几招后已经被纪无华拂尘麻丝团团捆住。
魏进跟是跟上来了,站在旁边想要帮忙却不知该如何下手。
纪无华转身瞥见秦少抱着狐狸要逃,手一探,五指成爪,掐住他后脑,喝道:“快拿过来,否则我抓碎你的头!”
话音未落,腰间一凉,随后刺痛难当,却是突然被什么锐物刺中了。
场中黑气突都起了呼应变化,盘旋着离开各自压制的敌人。
红柳身上那条黑龙,骤然松尾,呼啸一声腾空,所有的黑雾都聚到它身旁,黑龙上下翻滚不停,似是疼痛难忍,它的下方,原本威风八面的纪无华颓然倒了下来。
他的腰眼处插着一支小小的木剑,本来这样的小剑并不能伤人太深,然而他的腰间却血流如泉,瞬间已经污了他身下的绿草地。
魏进坐倒在不远处的地上,怔怔看着纪无华。
方才纪无华的手已经摸到了他的喉间,在看清来人后,却只是微微叹息一声,纪无华现了一个无奈不甘般的笑容,随即运劲将他抛了出去。
魏进脑中混乱,他真的只是情急之下想救秦少,并没要杀他的心。
在看到纪无华倒下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当成玩笑的那句话是真的,腰间那印记真的是纪无华的命门。
谁会把这样重要的秘密告诉一个只见了几面的人,那不是缺心眼吗。
说的是。
难道不是吗?
魏进突然心乱如麻。
众人都已经脱离了束缚,显然这是因为纪无华的力量在流失,已经不足以钳制他们。
牛头马面远远看着,似乎还有些忌惮未死透的纪无华。
纪无华朝魏进招了招手。
青铭连忙拖住他,“别去。”
魏进回过头,那只手不死心的召唤他,只是动作渐显迟缓。
魏进挣开青铭的手,走到纪无华身旁。
纪无华低声道:“……过来点……”这样简单的三个字也让他咳了起来,血液喷出,沾染在他的双唇上,格外鲜艳。
魏进转身看一看,众人都露出担忧的表情,魏进突然有些感伤,低下了身体。
纪无华缓缓伸手,魏进有些惧怕,然而他还是没移动身体,如果要杀自己,方才纪无华已经有足够的机会杀上十次。
那只满是血的手摸到他的脸上,粘稠又冰冷,那触感让魏进颤了一下。
纪无华仔细看着他的脸,低声道:“封印……该解除了……”说着,用指尖在他双眉间,竖着轻轻划了一道。
魏进周身突然泛出一层红色光芒,青铭大惊,正要上前却被人拉了一把,转头看却是被红柳搀住的施缘。施缘摇了摇头。
那红光从纪无华划过的地方开始龟裂,一块块的剥落,再不见,被红色长年掩盖的淡青色光辉渐渐露了出来。不到一会,魏进浑身上下已经笼罩着一种如远水般的灰青色,他睁开眼,在那碧波荡漾一般的光中,他的神情凝重,微带怜悯。
竟似乎换了个人。
青铭惊道:“这是,这是?”
“这才是遇真子!”
青铭回头,谛听站在他身后,面上灰尘还未抹去,颇显狼狈,却又神色正经,“纪无华夺了他的魂魄,是为了让他不在地府受苦,但如此一来,不过奈何桥,不饮孟婆汤,遇真子便不能转生。为了师傅重生,纪无华想出了个古怪法子,他将遇真子的魂灵送入刚死的小儿体内,并封住遇真子的记忆和法力,再把那小儿的生死薄换掉,就此逃过了冥府的追查。如此遇真子才得以魏进的身份,重回人间。”
“而重生之前,遇真子已经是死灵,纵然复活也难骗过我们,必须找个命硬的小孩度活人的气息给他,才能同于常人,而那个孩子难以避免,会染上遇真子的青芒,”谛听叹道:“这人似乎便是那位老兄。”
青铭怔怔转头,秦少根本没看这边的一切,只是坐在树下抱着胡仲贤的真身发愣。
公子就是错在了这里,然而公子临死前果真后悔吗?
“我本想将那狐狸三魂六魄打散,绞断那三生之约,如今看来做不到了……”
纪无华喃喃自语,他似乎恢复成当年的那个少年,对着面前的师傅流露出不自知的敬畏之色。魏进心中恍惚,伸出手去,摸了摸纪无华的头,叹息道:“你不该这么做,强逆天道。”
纪无华露出欢喜之色,“师傅……你不怪我吗?”
遇真子摇头道:“事已至此,怪有何益。”
谛听迈上几步,叹道:“纪无华,你不必遗憾。你实在够强够执著,做了这么多事,将这诸多人的命运绞得一团乱麻,再不可解……其实胡秦两人定情的时候,天命就已经变了,三生之约已经不存在了。”
纪无华一震,他努力了多年不惜舍身成魔要达到的事情终于成功,他第一反应竟然并不是欣喜若狂。
他转头看着树下将头埋在狐狸身上,不肯抬头的秦少。
“师傅,那只狐狸还未死,当时……”他抬头看着魏进双目,那双眼睛平淡宽容,正是他当年最熟悉不过的师尊,“当时你叫了我一声,我便知道你要醒了,那一掌便打偏了。”
遇真子点点头,“我知道。”
纪无华带着些许期望看他,“你不去……陪他?”
遇真子摇头道:“此刻最要紧的是陪你。”
纪无华大震,满是感激,低眉笑了笑,“师傅……”
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欢喜,满身法力散去时那刀割般的痛也不觉得了,如此怔忪片刻,低声叹道:“幸好啊……”幸好成魔后,死了便是魂飞魄散,否则只凭这一句话,来世更该堕入万劫不复之地了……
空中黑龙疯狂噬咬,终于崩裂成一块块散开,那黑烟化做黑色尘土落了下来。
纪无华冷冷仰头看着,突然挣扎站起身,遇真子惊讶看他,“无华?”
纪无华背向着他,“师傅大恩,弟子永世难忘,只盼将来能有机会再承欢膝下。”说着,蹒跚一步步往前行。
遇真子正要跟上,纪无华猛地道:“师傅……你不要跟着我……”他声音中满是不甘和痛苦,却又很是平静。
众人都怔住,看纪无华步伐迟缓,知道他其实已经是全身无力,命在旦夕,为什么却要突然勉强离开?
纪无华再走了几步,身体渐渐往下弯曲了起来。
再往下,全黑的头发也花白了起来,风吹过,那些斑白变做了苍白。
青铭惊声道:“他怎么了?”
众人都不做声,只看着他瞬间年华老去。
遇真子伫立原地,凝视爱徒,满面悲伤。
再往前几步,纪无华身形一晃,跪了下去。
落地时,衣袍飞起,那里面已经是森森白骨。
月色下,青松苍苍。
秦少闭上门,转身迎面来了两个道童,见了他都施礼:“师兄,还没安寝?”
秦少颔首道:“月色好,随便逛逛,院门锁好了吗?”
一名道童道:“师兄是要出观?我去开门。”
秦少摇头:“不用了,你们去睡吧。”两名道童相互看了看,点头退开。
这已经是四十年后。
多年前那一战后,秦少突然起了修道之心,他是家中独子,秦老爷和秦太太为这事哭死哭活闹了好几场,终究拧不过爱子固执。
秦少出资建了这道观。因为父母强烈要求,这观就在魏家后山上,离家近,两老想着可以天天借送饭见面,才勉强同意了他的出家,并隔三岔五要求他还俗。
转眼数十年过去,爱子如命的老夫妻终于没能犟过从来一意孤行的儿子,先后离世,秦少悲伤之余,更感觉世间轮回,生死无常。
于是,疏散了家财,开始全心修行。
而胡仲贤……
秦少抬头看着天上圆如银盘的月,依稀又想起当初那只狐狸跳上墙头的影子。
正出神间,居然真有条黑影,应景般跃过墙头。
秦少怔住,待看清来人面容,更是讶然。那人见落脚处有人也是大惊,事出突然,两人都来不及躲闪,只听“哎呀”“啊呀”两声,秦少已被那人精准无比地劈面砸到墙角水沟之中。
待两人各自坐起身,秦少抹了把脸上的污水,恨道:“魏进!!——这观没修门是吧?!你三番四次非要跳墙!!”
魏进扶一扶摔歪的冠,小心翼翼道:“夜这么深了,我这不是不想吵醒你们吗?其实也是体谅大家啊。”
秦少起身,拧着袍上的水。正觉得一身湿淋淋的好不难受,再听这话,想到今天这个澡又是白洗了,手下禁不住捏得更紧。
魏进严肃道:“还有,你得叫师傅,不能直接喊名讳!”他左右张望片刻,见四下无人,立刻放低姿态,献媚状道:“虽然这道观是你出钱修的,可你好歹得在人前给我点面子啊!”
“这不是没人吗?”秦少理所当然。
魏进叹了口气,喃喃道:“说得也是……”
秦少瞥了他一眼,也不理他一派黯然神伤,“找到了吗?”
魏进的嬉皮笑脸被刺到般,骤然收敛起来,他出了会神,没有答话。
秦少道:“成魔后,就不属六道,不入轮回……纪师兄他只怕真的已经……”
魏进心浮气燥的挥手,“不,不会!他死之前,我下了咒,一定可以救到他!他一定是投生到某个地方,等着我去见他。”他说到这个话题就是难得的激动,前后踏了数步,面上神色不定。这么些年,他一直不死心的寻找,难道真是白费工夫?
秦少平静道:“凡人不可能左右来生前世生生死死,哪怕是修道之人也没这个能力,你何必自己骗自己,否则纪无华当年也算修行不浅了,为什么还非要成魔呢?”
魏进转过头,阴沉看他。
秦少道:“你知道我说得很对,……别浪费精力了。”
魏进见他还是口无遮拦,大是恼火。
有心要责罚一番,可到底吃人家的嘴软,这道观连房子带地都是姓秦,若真要打骂起来,谁赶走谁也还说不定,想到此,那口闷气更是熏得他头昏脑涨,一气之下,转身便走。
走了两步,突又停下,“你既然学得这么多道理,又学得这样好,明日便去百里外的青峰山除妖吧。”
“青峰山?”
秦少如今也算遇真子的大弟子,道术也有小成,降个不成器的小妖倒也不在话下,不过……
“青峰山不是有个会抓妖的老和尚吗?上次那老秃驴坏我们生意,我还去过砸过场呢。那庙叫什么来着……我想想……”
魏进得意道:“那和尚派人送来降书,说以后让出三十里地,不跟我们抢了,只求灭了每天跟他抢铺盖的妖怪。据说他庙里是什么方法都用尽了,每天早上起来,老和尚还是给那妖扔到地上睡着。他年纪也大了,这么折腾,颈背酸痛得受不了,只好求助于我们。”
秦少撇嘴,“跟老和尚抢床睡,这妖甚是没品,估计是只又老又丑的怪物,还是师傅你出马吧。”
魏进好气又好笑,“什么又老又丑的怪物,你怕所有的妖都跟胡仲贤一样……”
这话一出,两人意识到什么,突然都静了。
四十年前,胡仲贤被纪无华打回元身,虽然剩了一口气,却终于是千年修行毁于一旦。红柳抱着它,带它回山从头炼起。秦少问,这一走多少年才得相见,红柳摇头,要胡仲贤重得人身,她也不知道要多少载。
秦少不甘心两人就此错过,于是投身遇真子门下,探求长生之术。
魏进转身,仔细看秦少,秦少固然不再是当年少年的模样,然而看起来也不到中年,作弄人时眼神跳脱,更是分不出年纪。
“去吧,明天出发。”魏进扔下这话,转身回房。
秦少怔在院中,胡仲贤……
第二天,他收拾衣物上路。
过了几天,到了青峰山,抬头看,这山高大巍峨,很是气派。仔细回忆上次打人去到那庙中的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人活长了就是这个麻烦,事情太多,到最后七七八八的全忘记了。
他也不着急,慢腾腾往山上走,果然在半路上遇到一个身穿僧袍的少年僧人。
那僧人听说他是来帮忙降妖的,连忙自荐带路。秦少等的就是这个,当然也不会客气推脱。
那僧人甚是健谈,一路指点,讲叙些本地神怪故事,秦少大是高兴,他也是个爱说话的主,这途中两人相谈甚欢。
待到了山门,那年轻僧人指着一座庙宇道:“就是这里。”说着推说有事,先行离去了。
秦少举步而上,将那台阶走了一半,才想起忘记问少年僧人的法号。
到了庙里,老主持听得通报,不计前嫌,举寺迎接。秦少前后看看,一排排的光头,总是找不到那领路和尚,便随口问了出来。
老和尚问清了那小僧面貌身材诸多特征,突然脸色大变。
秦少便觉不对,忍不住追问,那老主持吞吞吐吐道:“庙中……庙中没这么个小和尚,法师……你遇见的是那只妖啊!!”
秦少不由瞠目。
那老和尚拿眼瞥他,眼神里就多了些轻蔑之色,接下来更是马上将迎接的阵势撤了下去,秦少面子上顿时有几分挂不住,暗骂老秃驴小气。
可自己也是不小心,来降妖居然对面不识妖。想着更是咬牙恼火,心道再见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妖怪定要抓起来,狠狠鞭打一顿。
到了夜间,他方闭目,隐约听到窗外有人叩窗,立刻跳了起来,两眼放光。
好个妖精,真是不怕死。
开窗追出,前方一袭白衣飘忽不定,从身形看似乎是个少年。
待到潭边,蛙鸣水响,那少年妖怪突然消失。
秦少心知有诈,放慢脚步一步步走到那潭边,只见水面草丛边,萤火虫盈盈飞舞,一明一灭似乎随风浮动,哪里有半个人影。
秦少环视,突然瞥见水面映出自己身后一团白影,影影绰绰。不由笑了笑,骤然回身,口中叱喝一声,拔剑朝那妖怪刺了过去。
那妖怪藏身树上,似是早料到此招,于半空中折身而过,略过他头顶,落到潭中荷叶上。
那荷叶单薄,他却也不下沉,只随着水面波澜微微起伏。
秦少漫不经心看过去,那妖怪倒也不是之前想的那样丑,人模狗样的,一派儒生打扮,仔细看过去,倒反有几分眉目如画。
待看清对方的脸,秦少睁大双眼,猛然间面色大变。
那少年从腰后掏出把折扇,刷地打开,上面潇洒草书五个字,“我乃狐中仙”,朝着他得意笑了一笑。
秦少呆若木鸡。
少年妖怪指着他道:“小道士,你比那老和尚强些,你叫什么?”
秦少震了震,红柳说过的话又重新浮了出来,“他若再修成人身,从前的事却是不记得了。”
当时自己是怎么答的,“……没关系,我记得。”
……
眼前这个人的模样虽然比当年显得稚嫩了些,可那眉目,那眼神,那薄唇,那神情,无一不是在心中描画过无数遍的那个样子。
秦少微微低头,有些踌躇。
长年等待后,重逢原来来得这样快,快得让他措手不及。他得仔细想想,他们俩该怎么样重新开始……
他抬起头,笑了起来,“我是秦少,你叫什么?”
少年看着他的笑容,有些惊讶,似乎这个笑是曾经见过的,说不出的熟悉。少年往身旁看了看,那些萤火虫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他的身旁来了,似乎触手可及。
这种感觉是什么呢,入世不久的他尚不能体会。
秦少看着他,看着他在那一片晶莹中,收敛了那点初为妖的茫然,重又将自己当成了敌人,眼神再度锐利起来。
他朝着自己笑了笑,从容恬淡一如从前。
“我叫胡仲贤。”
——完/20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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