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过头来,见飞帘虽然神色未改,但那双眼珠的颜色略是一深。
“这不是寻常瘴气。”
他从水中捡起一块石头,这石头看上去与寻常石头无异,但见他两手一分,像掰馒头般轻而易举地将石头两分,却见石心中空,似被腐蚀般成糜粉状。
九鸣瞄了一眼:“石心腐烂,想必水中有毒。”
飞帘两指捻起一些石心粉末搓了一下,顿起幽绿磷火。
“是妖糜。”所谓妖糜,便是妖物死后肉身腐糜,本该重归大地,但妖物力量强大,加上精元中怨气难以消散,肉身腐烂,化出之糜肉融入地表,祸害一方水土,其毒称之为妖糜。昔日大禹王于五帝台治水,杀孽畜相柳,其血腥臭有毒,肉身腐糜,沾染土地,不可复种五谷,禹王撅土为台,三仞三沮,以镇妖糜。可惜纵过千年,此地虽能再长谷穗,但受妖毒所污,若食用之则引腹泻多日。
如今河谷之内的情况,正正如五帝台那般。
“便是说,这河谷上游就是蚩尤尸身所在?”九鸣抬头看向河谷深处的方向,浓雾遮掩,难窥究竟,闻他喃喃说道:“……碍事。”
红袍突然风扬急骤,一股烈风从他身上向四面八方疾涌而出,然那气息却非清凉而是燥火热气,一时间,四周空气仿佛被蒸干般,浓雾消散,露出清晰的河谷流道来。便见河谷蜿蜒,怪石嶙峋其中,使得河道多处狭窄,水流喘急乃至激打在石背上飞花碎玉般溅开。阳光落在光滑的石面,如镜耀目,只是不知是否经年受浓雾笼罩不曾见过天日,如今让午日一照,水底石隙之下光影交替,仿佛有什么慌张地缩回阴影之中。流水潺潺,也似遮掩了一些“唧唧”怪异叫声。
可九鸣全不究由,跃起空中,落在半丈开外的陡峭石上,朝飞帘咧嘴一笑:“走吧!”
第四章 嶙峋石现蚩尤骨,山崩地啸埋虫媪
逆流而上,河道更是狭窄难行,不过对这两只妖怪来说也是轻而易举。谷中雾气被九鸣尽数蒸干,看上去虽然清晰,但越是看得清楚,却越是阴森。
河谷受地利之便,本该是物丰之所,然这条河谷却似入画一般,惟见流水山石,不闻鸟语,不见鱼跃,走了半天竟连一个活物也瞧不见。
空气中的死寂让人精神紧绷,飞帘看著弯曲河道一直延伸向前,似乎没有尽头的悠远,若有所思。
在压抑得连呼吸都似乎不能大声的气氛中,突然响起一声如雷大喝:“啊!肚子饿了!!”谷中只听得“饿了饿了饿了了了了了……”的回音四荡,无比滑稽。
飞帘回过头来,看到那只红头发的妖怪摸著肚皮,面上苦恼表情显然不是为了怎麽找到蚩尤埋骨之处。眼神不由往地上扫了扫,仔细考虑是不是该从地上拣块石头直接塞进那张嘴里。
九鸣却完全不理会旁人感想,几个跳跃落在飞帘所站的石头上,像地痞般半蹲下身,不耐烦地哼哼道:“都走了半天了,怎麽连只兔子都没瞧见……”
飞帘却不理他。
溪水潺潺,倒影著嶙峋巨石上那一红一灰的两个影子,有些扭曲的古怪。
木脸的妖怪只盯著最远的方向,忽然说道:“是迷瘴。”
“哦?”九鸣抬头看了看,非常赞同地点头,“那就是说怎麽走都只在绕弯了。难怪这块石头我总觉得眼熟!”明知身在迷瘴,反而笑得更欢,“看来是来对地方了!呵呵,飞帘,我们来比比看谁先走出这迷瘴如何?”他倒是狡猾,心知飞帘不懂飞天之术,而他在空中要勘破迷瘴可说是轻而易举。闻他话音一落,四翅飞展,便打算升空而起。
岂料飞帘淡淡说道:“不必了。”手出快如闪电,横臂伸来,一下揪住其中一只蝠翼翅骨,险些叫九鸣失了平衡掉落水中。
九鸣虽然平日大大咧咧,但翼族而言翅膀可说是相当敏感脆弱的部位,若非有所需要,他向来不易外露,岂料飞帘招呼也不打一声,毫无防备地叫人给钳住,不由恼怒,企图挣扎偏那飞帘的手像铁钳一般,挣不开去:“你做什麽?!”
对方却是二话不说,口中念动法诀,只见地表像融化一般将他二人吸入地下,随即眼前漆黑一片,虽无窒息之感,但黑暗中被埋在地下的感觉绝对称不上舒服。很快又觉得仿佛在飞速前移,不消片刻,翅膀又被抓著提起,阳光刺目,已又站在地上。
“放手!!”九鸣猛地一挣,飞帘的手适时松开,红发的妖怪猛然站直身,回头吼道:“你当我是萝卜吗?!”
对方好像不能理解地看著他,良久,吐出话来:“是你说的,若有捷径就带上你。”
“你──”
九鸣想不到对方还真是一板一眼地理解他所说的话,当即被自己的话给噎死,正是磨牙切齿,却忽然发觉眼前景色早已变化,蜿蜒曲折的河道俨然消失,四周峭壁高耸,中间是一片宽畅平缓的草地,看来飞帘的土遁法术已轻易破了地面上的迷瘴。
“咦?这里是……”
“河谷尽头。”
这片被四面陡峭石壁包围的草原相当宽广,草上石块嶙峋,绿草间杂生了大量丝瓣剪秋箩,花色红豔,骤眼看去,处处似流淌著满地的鲜血,千年前那场血流成河的处刑仿佛才刚刚结束。
此地隐隐透著压抑之感,若再细察,便在这密封般的空气中感觉到一丝丝死亡的尸气。想必便是上古兵主埋骨之处。
二妖不再多言便分头搜索,只是找了半天,也没能翻到可疑的土堆或是尸骸。
九鸣一直翻找,连石头都翻了个个,已几乎走到尽头,依然一无所获。一番折腾,天色渐暗,腹中更是饥饿,他可是从来没有虐待过自己的肚皮,什麽时候饿了,啊呜张嘴,妖怪也好神仙也罢,填了肚子再说。可惜眼下谷内并无活物,想著想著,忍不住回头瞄了瞄不远处的飞帘,咽了口唾沫,算了,看他那身板……吃了也怕撑著难消化。
瞄了一眼地上的剪秋箩,花瓣如丝的燃烧花丛,仿佛吃进嘴里要烫伤口舌般的颜色……好吧,他是肉食的妖怪,也不吃素。
唉,明明一谷底都是妖怪死後的尸气,却不知什麽时候才能翻到,差事没办完,那个家夥必不肯走,难道真要饿死在这里不成?
九鸣极度郁闷地往身边的石头踢了一脚,石头竟被他踢得飞起十丈,石头尖锐的部位插进岩壁!
发泄过也就算了,又瞅了那石头一眼,忽然觉得有些古怪,走近些,歪了脑袋看了半晌:“咦?”若说是块普通石头,这形状也恁是古怪了。插进石壁的部分显然非常尖锐,表面看来光滑呈弯曲的锥形,怎麽看,怎麽像个……巨大的……牛角?!
“不会吧?”九鸣径自嘀咕,突然翅膀一张,拔地而起飞上半空,往下低头一看,当即瞪大了眼珠子,随即捧腹大笑,朝飞帘招呼道:“飞帘!找到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飞帘抬头看了他一眼,虽然见他笑得像个傻子,但也并非不作理会。走到壁旁,就壁而上十丈之高,顺著九鸣所示低头看去,只见宽阔的谷底那些看错落无序的嶙峋怪石,居然摆放成一具极为巨大的人形骨骼形状!!
骨头千年裸露土外,受风霜雨雪洗礼早磨得古怪嶙峋,有些骨头甚至碎裂成块,更加上藏於草丛之间,若非登高而望,实在难以察觉。
这副骸骨异常巨大,单言一臂,已几乎长达十丈,骨如桶粗,身躯四肢尚见其形,然独独未见头颅。
九鸣奇了:“怪事,脑袋哪去了?”
身旁飞帘凉凉说道:“当年轩辕黄帝惧蚩尤凶戾,擒杀後分尸而葬,传闻首级埋在血枫林。”
“这麽说来,眼前这具应是蚩尤尸身无疑,不过好像不见帝君所说的元婴莲吧?”
“千年之期,不过是个约数,难以作准。”
“啊?!不会吧?!”九鸣忍不住一声哀鸣,“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守在这里直到元婴莲冒头!?”
“不错。”飞帘仍旧一脸平静,似乎就算让他在这个荒芜的谷底守上个千年百年也并无所谓般简单,就在九鸣打算呼天抢地一番时,他又适时插道:“不过,此地混有大量零星妖气,除了我们,还有别的妖怪在等。”
“你说话能不能一次说完?……”九鸣啧啧挑眉。他并非一无所感,方才踏足此地,已感觉到无数微弱的妖气散布在谷内。
“那是什麽东西?”
“不知道。”
半空漂浮中的红发妖怪险些打跌,这个面无表情的家夥仿佛什麽都知道,但说出不知道的时候又是理直气壮,真被他给气死。
九鸣大翻白眼,随即四翅猛然拍展,一股旋风凭空席卷而出,草屑四扬,剪秋箩四散似血飞溅,就见卧於草中的石骨之下渐渐生出骚动声,“唧唧”刺耳,一只只黑色虫子涌出,数量之多,简直像倾覆了的蚁巢!
那些虫子头似螳螂,有八足三头,不过巴掌大小。
“尸媪?!”九鸣认得此妖,不过是些吃妖尸的下等小怪,以前也曾见过,记得是蚊虫大小,可眼前这些却非常大,而且数量也多,必是蚩尤的尸身巨大,方才聚集了如此多的尸媪,看它们一身油亮,身大如蛛,三头八臂的古怪模样,必定是吃了蚩尤尸,得了力量。
若让它们得了元婴莲,必定会修出人身,到时候变化出一堆的蚩尤怪,凡间只怕又要再一次涂炭生灵。
底下的尸媪被逼出来,无法隐藏後即刻转为攻击状态,纷纷唧唧大叫地企图攻击二妖,可惜它们不过是吃了尸体得了些微力量,未能修成人形,灵台也弱,智慧低下,飞帘和九鸣一个站在陡壁之上,一个悬脚半空,它们不懂攀爬,自然也触及不到。
飞帘盯著下面汹涌密集的尸媪,非常认真地分析了它们的动向,然後说道:“它们想吃东西。”
“对啊!就是想吃我们!”九鸣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飞帘转过头来:“你不是饿了吗?”
对於他一直还记著自己肚子饿的事,本来应该是非常感动,不过……
九鸣瞟了一眼下面蠢蠢欲动,看上去跟蜚蠊没什麽差别的活物,恶心地吐了吐舌头:“饿死我也不吃这些……”
却见那些尸媪纷纷爬到石头上去,蚩尤石骨上逐渐被黑黝黝的小妖怪覆盖,犹似多了一层黑色皮肉,散落四周的肢体逐渐聚拢成形,居然给拼凑出一个巨大的无头躯体!只听著“隆隆”震动,蚩尤那副庞大的骨骼缓缓从地面站起来!!
九鸣目瞪口呆地看著巨大狰狞的无头怪尸,还有偶尔从骨上跌落马上又爬回去的尸媪虫子,就见怪尸巨大的手掌一手扫过来,风声呼啸,力量居然颇大,这些尸媪都吃过蚩尤的尸体,可说是得了一部分蚩尤妖力,一只两只或是不成气候,但聚集成团,力量却不容小觑。
见手掌打来,九鸣张翼飞起避开,低头瞄到扫过的地方又掉落一堆的尸媪,恶心得想吐的心都有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这一身的赤红太过张扬,那怪物居然无视壁上站著的飞帘,一直追著他打。九鸣在空中动作极为灵巧,尸媪操作的蚩尤尸却是无比笨重。
红发的妖怪双手抱臂,无论是翻滚飞旋,均只见蝠翅在动,嘴里还唠唠叨叨地不时埋怨:“你说这轩辕黄帝也真是,堂堂上古神王,居然管杀不管埋!过分啊……把人家兵主的尸体往谷底一丢就甩手走人,这是什麽事嘛?……这下好了,养了一帮子尸虫,也不怕恶心到自己!……”
然而他没有任何反击的打算,似乎完全乐在其中,这边正闹得欢,倒垂在壁上的飞帘忽然眼神一动,随即抬手捻诀,轻叱一声:“开。”
地动山摇,蚩尤怪尸本就是拼凑而成,也不稳当,当即轰然倒地,不少尸媪逃之不及被沈重的蚩尤石骨当即压扁,不等它们再有动作,就听地底仿佛有地龙翻身,剧震之下竟裂出一道沟来。
这地沟深不见底,镂空的幽哭风声从黑暗之下吹上来,就像一张巨大的嘴巴瞬间便将庞大的蚩尤骸骨吞没,裂缝边缘的泥土快速塌陷,企图逃遁的尸媪也无可幸免一只不漏地跌入深渊之下,刺耳细碎的尖锐嘶鸣自地底传上来,逐渐消失。
飞帘捻诀的手指变换,叱道:“合。”
地沟在震动中合拢,眨眼间便连条细缝都看不见了。
九鸣在一旁叹为观止,这只妖怪做事就跟他个性一样,绝对彻底,毫不罗嗦。可忽然想起什麽,一拍大腿朝飞帘叫道:“飞帘你怎麽把蚩尤的尸体给埋了,那元婴莲怎麽办?!”
飞帘收了法诀,眉也不抬,手指向草原中央的位置。
九鸣转头一看,只见在大丛大丛如同鲜血一般的丝瓣剪秋箩间,不知何时,已冒出了一朵如肉晶莹,合拢成苞尚的净莲!
第五章 翡翠荷叶肉莲花,乾坤否泰问谁主
“看上去没什么特别嘛!”
红发的妖怪姿势相当不雅地蹲在元婴莲旁边,歪着头打量这朵刚刚破土的宝贝莲花。只见这花从地中长出一枝三叶,叶是翡翠荷绿,花骨似乳色如肉,显然并未开花只是花苞形状,却已溢出阵阵仙灵之气,虽无香气,但阵阵清幽气息似乎能洁净魂魄。
想不到蚩尤这种上古妖物的尸身历千年后竟可孕育出如此仙灵宝物,正是天道轮回善恶逆,乾坤否泰问谁主。
倒也难怪那些尸媪守了千年,等的就是这宝贝现世。
九鸣伸手戳了戳那摇摇晃晃的元婴莲,手指像触到婴儿的皮肉般,光滑细嫩,还有绵软的感觉,抬头与飞帘道:“这玩意儿恁是古怪……”
然就站在他身边的飞帘没有看他,反而仰头向天,眉心深皱,眼珠的颜色深了许多,整张脸相甚至扭曲紧凝,其情如临大敌。
“怎么了?”他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青空无垠,倒看不出什么古怪来。忽闻一声鸟啼,似在远方,却又清晰可闻,再仔细看得清楚些,便见是一只青羽大鸟滑翔而至。却见那青鸟鸿头苍羽,鳞臀蛇颈,尾羽拖曳,飞翔间带动彩云冉冉,乃是一头苍鸾。
不由奇怪,鸾鸟乃是上界神鸟,何以在此出现?
再看仔细些,见鸟背上坐了一人,苍色长衫,长鬓如墨,双目闭合,面容端正。苍鸾一声高鸣,往谷底降落。
九鸣姿势不改地蹲在原地,看着那鸟儿落地,既然能骑天上神鸟,来的自然是仙家神人。不过比起这个突然造访的仙家神人,他还比较有兴趣身边那只木脸妖怪,哦,不,现在他那张脸已经完全进入紧绷状态,真想不到世上能有人让这个泰山崩色不变的家伙露出这种表情。
他伸手拉了拉飞帘的袖子,仰着头非常好奇地问他:“飞帘,这谁啊?”
飞帘不答,一身的妖气渐渐高涨,九鸣有些错愕,他也是首次见识飞帘的妖力,想不到与自己不相伯仲。转念一想,如果连他都要全力对抗的神人,只怕真是来者不善。故此也不再嬉闹,转过头来去看那苍鸾背上的男人。
正巧碰上那双眼睛开启的瞬间,刹那间,仿佛有一股铺天盖地的煞气将山谷笼罩,压得他难以透气,甚至有种错觉,他不过是这男人掌中的一只蝼蚁,只可任由宰割……
九鸣本能地激起一身妖气,草野被这两妖庞大的妖气所侵,飞砂走石,方圆十丈陷深,裸出泥石地表。
那神人却完全无视来自二妖的威胁,踏下鸾背。
这一落地,就看得更清楚了。只见男人身材高大,一身儒衫也无配戴兵器,九鸣不敢小觑,他在战场上也见过不少仙家战将,当即便是金甲锁身,手执利刃的天将,也没有如今似对面这个男人般迫人的煞气。
他、他真的是修身养性的神仙吗?!
锐利的目光扫过二妖,并未流连,仿佛栋在那里的不过两根木桩,然后视线停留在元婴莲上。身后的青鸾神高气傲,漂亮的碧绿眼珠看到九鸣,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九鸣的真身,竟然朝他威吓地尖鸣两声。
九鸣当即明白过来,对方的目的想必也是元婴莲。
他摸不透对方的虚实,只觉得此仙殊不简单,绝不是平日战场上遇到的那些酒囊饭袋,故此未打算轻易出手,可他身边那位,脑筋可没有他那般复杂,而且绝对是奉行先下手为强的原则。
诀动——“天魔锁!!”
只闻锁链跄跄声起,猛见地上如百蛇腾起,一条条锁链窜出地面直向那神人卷去。然对方却是淡淡看了一眼,手拨虚空,空气中似多了一堵看不见的铜墙铁壁,链条抽在壁上纷纷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