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虬也不理会他话中酸气,单刀直入地问:“姚诸将军,请问可曾见过一条白色的小龙在你营中走过?”
姚诸瞟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见了怎样,不见了又怎样?”
黑虬皱眉:“那小龙是我的侄儿,年纪尚幼,若有得罪,还请姚诸将军手下留情。”
“怎麽?然则你是认定那条小龙落在我的手里了?”姚诸见他眼中难掩焦急,反而得意起来,这条讨厌的黑虬龙总是方正著一张脸,站在妖怪之中一副鹤立鸡群的模样,看得他好生不耐,而今不过是丢了一条小龙,居然就是一脸慌张的模样,不由心中得意,态度更是嚣张:“好笑了,莫说我不知道,便是知道谁逮了那条小龙,现下只怕也早成一堆骨头,没必要告诉你了吧?”
“你──”
黑虬嘴拙,加之心里焦急,哪里是姚诸的对手,转念一想,九鸣虽说没看到小白龙出去,但不一定是被营中的妖怪抓去,也许迷路了也不一定,适才听姚诸语气却也不似作伪,正打算去别处再找,忽闻不远处一阵吵闹,他连忙过去,见九鸣站在将军帐前,跟守门的妖兵吵了起来。
“里面好重的血腥味,是不是姚诸藏了什麽好吃的?!识相地快些让开!!”
那妖兵虽知九鸣恶劣,但若是放了他进去,姚诸也会扒了他的皮!故此死活顶著不让他进去。
谁料刚才还不过用嘴巴说说的红发妖怪忽然手一抬,“啪!!”把他打飞出去,然而弯身一钻入营,转眼便拖了一截相当粗长的鳞族尸身出来,却见那截残肢鲜血淋漓,拖曳所过的地面拉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只能勉强看到鳞片原来的白银颜色。
黑虬那张丑脸顿时狰狞扭曲,睚眦俱裂,浑身抖如落叶。
姚诸没注意到黑虬身上冒出来的煞气,朝九鸣骂道:“九鸣!!你别以为是旱妖我耐你不何!!”正想冲过去教训他,可还没迈出一步,突然後颈被牢牢抓住,转头,对上一双血红的金瞳:“那是什麽?!”
姚诸只觉得冷意直入骨髓,面前这个老实笨拙的男人此刻像地狱的恶鬼般狰狞恐怖,只怕他说错一个字,就要被当场劈开两截。
“我、我、我不、不、知、知、道道道……”
黑虬听著他不清不楚的回答已是不耐,手中长刀骤然一挥,狂猛刀风把巨大军帐一分为二,营帐坍塌,里面那些奢华名贵的宝物,顿时砸烂的砸烂,粉碎的粉碎,什麽金流苏,银挂帘,全成泥粉。
黑虬一手提著还未拭干敌人鲜血的刀,一手倒拖著姚诸走到帐门前,坍塌的营帐下,露出一具古怪的大鳞虫尸体。尸体只剩下大半截,看起来非常古怪。待黑虬再细一看,已察觉不妥,这具尸体并无四肢,且无龙尾龙鳍,绝非龙族,而且这物腰下有九尾之多,绝对不是他要找的小龙。
他定下心来,这才注意到自己一时怒火烧心,不但掀了姚诸的的营帐,还差点把他给劈了。连忙放开手里的妖怪,那姚诸脚一软,当即跌坐地上。
然如今依然未见小龙身影,黑虬心里还是著急,没心思去安慰赔礼,只一抱拳:“抱歉。”便转身再寻别处去了。
软倒在地的姚诸惊魂未定,待他回过神来,看到满地残骸,还有四周妖怪部属隐隐露出嘲弄的神色,脸色顿时忽青忽紫,勃然狂吼:“黑虬!!!”
下面一阵兵荒马乱,谁也没有注意到营帐里的尸体悄然失踪。
峭壁半空之上,赤发红衣的妖怪翘著二郎腿,手里抓著半截带著白磷的肉块,张嘴一咬往侧一扯,血花四飞,蠕动的腮帮嚼得起劲,长细蛇舌悠悠探出撩了一把嘴角的残血,笑得异常阴险。
把东西吃了个干净,他意犹未尽地舔著五指上残留的腥味,边转过头来,并不意外地看到不知何时从土里冒出来,似僵尸般斜立一旁的男人。
“你都瞧见了?”
飞帘点头。
九鸣无所谓地耸耸间,这个男人好像无处不在,军营里什麽动作都好像逃不出他的耳目。
反正他没打算隐瞒。要说他也没做什麽,只不过是把吃剩下的半截九尾蛇偷偷丢进姚诸那个奢华的营帐里罢了!至於那九尾蛇的鳞片是白色不过巧合罢了,而黑虬勃然大怒拆了姚诸的营帐,也只能怪他关心则乱,与他无由不是?
食指凑到唇边:“嘘!”嘴角翘起顽童般的笑容与残留在那里的血渍,呈极大反差,“可别告诉别人哦!”
飞帘看了他一眼,仍旧未发一语。
然後,点头。
第九章 星河血染尸落雨,是敌是友问天知
之后黑虬几乎将妖营翻了个个,可都没找到小龙,就在找到飞帘那里时,灰白着脸的妖怪冷嗖嗖地瞪了他片刻,吐出一句:“那条龙回东海了。”
黑虬还不放心,派出妖怪打探,果然往东海方向沿途都有妖怪看到一条小龙飞过,虽说是条小龙,可山野小妖谁又敢招惹龙族,故此一路平安。
自知错怪了姚诸,黑虬也曾登门赔礼,可惜对方闭门不纳,加上妖军获胜后,天界一方也不再怠慢,纷纷派出强将力仙,战情告急,他无法顾及其他,只好先把此事放了,专心战场厮杀。
岂料那姚诸又岂是好与之辈,自此之后,变本加厉地向黑虬找茬,不说在言语上常以冷嘲热讽,甚至在阵前争功,背后捣鬼,于是乎,不到半月,终于将黑虬给惹恼了。
一场本来稳操胜券的战事,因为姚诸的按兵不动而导致先锋军惨遭围杀,百数前锋妖怪几乎全军覆没,若非黑虬自持雷火双法,一道上落雷轰个天崩地裂,火焚天际万里云焦,这才险险带着数十兵将回到大营,回来的妖怪无不身负重伤,便连黑虬,亦是血染襟袍,那身黄金盔甲也有数道绷裂。
在帝帐之内,虽然黑虬并不推卸责任,但他手下副将却看不过眼,纷纷指责姚诸,那姚诸立即矢口否认并未接应,更嗤笑黑虬不自量力,手下妖兵软弱无能,对上天军只有屁滚尿流地逃遁。黑虬一向对他的挑衅置之不理,可如今见麾下妖兵死伤惨重,不免有火,与他辩论了几句,姚诸闻之更是像火里浇油般跳了起来,口不择言地叱责黑虬。
所谓言多必失,他一句“你倒有些本事,勾搭上龙族太子,便该将那东海龙太子绑了,推出两军阵前杀了祭旗!”彻底激怒了黑虬。
黑沉的瞳孔瞬间变幻成金黄,丑脸扭曲,嘴角腮裂,尖牙锋利凶猛,龙吟啸震,铁塔的身躯四周卷起狂风,帝帐之内星火电跳,众妖从未见过这个出了名沉实稳重的黑虬如此失控,铁塔般巨大的身形此刻犹如发疯的凶兽。
姚诸也吓了一跳,未及出言解释,就见狂风中一线锐光闪过,眼前的景象奇异地裂开了……
“啪哒。”
重物落地,一分为二的尸体血液喷涌,鲜红颜色的血溅落在黑虬盔上,却也不过是金甲上早已布满干涸血渍上增添毫不起眼的几点鲜艳。
致死,贵为四将之一的妖怪也没有想明白,适才是哪一句话触到了黑虬龙的逆鳞。
黑虬没有表情地看着已无生机的姚诸,尸体抽搐几下,撕裂的躯体散出一阵青烟,变成斩开两断的鹿尸,鹿角有四,原来是头夫诸。
四周的空气很快恢复寻常,黑虬向座上帝君坦然请罪,然应帝头对刚才的杀戮充耳不闻,仍旧低头凝视着军阵图,只是抬手挥了挥:“快些收拾干净,你想让我今晚到你的营里过夜吗?”
黑虬一阵错愕,不明所以。
却听飞帘道:“姚诸数次违反军令,帝君早有意除之。”
应帝手中的笔一凝,这才抬起头来看向飞帘,半晌,笑意中隐隐有压迫之势:“你对本座的心思倒是摸得透彻。”
飞帘并未被帝君的气势压倒,坦然道:“若不能洞悉君心,如何能忠君之事?”
旁边正一脸垂涎看着地上鹿尸的红发妖怪非常惊讶地抬起头,想不到这个僵尸脸居然还多少有点巧言能辨之能。
他盯着那个不惧帝君威仪的男子,这张看似平凡的脸并非因为惧怕而僵硬,好像从一开始认识,便没见过他露出过一丝半点的害怕,就连他也曾经慑服的应帝,飞帘与其说是震慑服从,还不如说是忠于己任。
这只没表情的妖怪,不爱用说话来表达,每次看到他异于平常的一面,却便会让他不由觉得,越是认识得久,反而觉得越不认识。
可是,这不是更有趣了吗?呵呵……
十年。
也许连应帝也并未预料到,天军的抵抗与此顽强。
百场大战,仙家虽不及妖军凶悍,但胜在法力高强,如此消耗下来,居然是有胜有败,双方均是死伤无数。
不知不觉间,凡间十年已过。
然,最后一场决战的战鼓即将擂响。
倒挂在悬崖上的灰衣男子,以及拍腾着四翅漂浮半空的红发男子,目光一致地看着地面某一个方向,在那里,魁梧稳健的黑塔身影正走向王帐,路上妖魔退避。想如今,上天下地,已无仙不知,无妖不晓,逆龙应帝麾下,三员妖将,他们法力高强,所向披靡,便连天上仙家亦闻之色变。
掀帘入帐的那位黑比镬铹,丑胜夜叉的铁塔男人便是三将之一黑虬,而另外两位,便是半空中那一红一灰,九鸣,飞帘。
九鸣看着底下,凝重的气氛如今弥漫在军营内,就算连寻常的妖怪也觉察到了帝君的战意前所未有地溢涨。
大概是因为不知何时莫名出现在应帝案上的帛书吧?
能避开百妖耳目,将东西安然无声地送到帝君座前,只怕来者……不善。
然而这一切仿佛对九鸣没有半点影响,他跟往常一般闲懒地伸了个懒腰,哈欠一扯放肆得连嘴角都裂开到腮边去,两排蛇牙森森吓人。
旁边站着的男人似乎早已习惯同伴肆无忌惮露出的妖相,看着黑虬入帐后,收回视线:“时候到了。”
“嗯。”收回妖相重新变回无可挑剔的英俊人形,九鸣抓了抓像火焰鲜艳的红发,“也该差不多了,打了十年之久,我都快被腻疯了!”
飞帘瞅了他一眼,与之相交数年,大概也摸清楚了这只妖怪其时耐性极差,这场在天界和妖域所视极重的战争,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场游戏。胜也罢,败也罢,他亦从不在乎。
有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这家伙是为求新鲜,故意打败仗。要不是上头有条更厉害的妖龙镇住他,只怕他手下的妖军不是被他吃光,就是都要被他给玩死干净。如今大战在即,他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德性,大约心里早就盘算着等仗打完了到哪儿风流快活了。
正是想着,忽然听他说道:“胜负难料,不过我倒是希望明天能赢!”
飞帘略觉错愕,他不是并不在乎胜败吗?
九鸣转过头来说:“你不是说过,得胜之日便会一笑吗?我可是耐着性子等了十年!”
飞帘只觉得面部的肌肉不能自控地抽搐。
“莫非你在此十年,就为这个?”
“不然你以为?!跟那些天兵天将打架也很累人啊……”九鸣瞪大赤红的双目,说得煞有介事,“你可记得答应了我,明日若能得胜,一定要笑给我看!”他歪着头,打量这张相处了十年却不曾出现过第二个表情的僵尸脸,想着明日兴许就能看到新鲜的表情,不由得兴奋起来,摩拳擦掌,“好吧!我可是迫不及待要踏上九重天宫了!”
飞帘依旧不言,但灰白的眼瞳渐转深邃。
可惜黑夜中,却难以看得分明。
一场无法以言语形容的仙妖大战,唯记那日,九天血红,汉河染赤,风声中唯闻鬼哭神嚎,云雾间只见尸横遍野。之后三日,凡间豪雨不止,然那雨水却腥不可饮。地府之中,奈何桥塌,孟婆汤竭,无数仙家妖物重堕轮回,历劫再修。
他看到,应帝败北。
败在曾经在灵山河谷下,将他与飞帘重创的无名仙人手中。至今方知,原来,那个策骑青鸾,手执薄灵长剑,一身煞气的仙人,乃是七玄星君之首——贪狼天枢星君!
不冤!
之前在灵山河谷的一战,他与飞帘败得不冤啊!
就是有些可惜,看不到飞帘的笑容了。
他站在天峰之上,看得清楚,应帝被擒,黑虬被俘,军心涣散,军中已有一些识时务的妖怪悄悄溜走。
兵败之势已成。
想不到天上看来庸碌无能的神仙之中,竟还有像贪狼星君那般厉害的强者。
天兵天将趁机一举杀来,短兵相接,仙妖混战即起,一时间,血染星河,尸落如雨。
明明已是败军之将,九鸣却并未感到半分挫败不甘。
反而吃吃笑出声来,皆因他忽然想起,此时地府里的奈何桥,想必要被这一支支整齐经过妖军队伍给踩塌!
妖兵们见势色不对,纷纷后撤,更助长了天兵气焰。
看了一阵,便知再待下去也讨不到什么好处,转过身来打算离开。见身后站着的飞帘一动不动,凝视着溃败的妖军,似乎没有半分退却的意思,不由得走过去,一手搭上他的肩膀:“我说飞帘,你该不是打算以身相殉吧?”
对方没有回应,僵尸般木无表情的脸连嘴角都不曾翘动。
然他早已习惯了这家伙的反应。
“你瞧,眼下的情况是必败无疑,我们也没必要再留在这里束手就擒对吧?你我总算相识一场,我有好去处怎会不预你一份?在帝囷山有我的地方,虽说那里偏僻了些,不过不容易被找到,等躲过了风头,咱们再出来,你要去救应也好,去救黑虬也好,我陪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些话说出来竟没有半点身为将领的自觉,居然还一个劲地游说旁人撤离。
眼眶里像凝固了的的黑珠子终于动了,目光移了过来,停在他的身上。
正当他以为对方要答应时,那人终于说出一句不含半分感情的话来。
“我不走。”
“哎哎!走吧!要真被抓到了,也不知得在锁妖塔里关个多少万年哪!”他是看不得这家伙傻愣愣地埋头一条死路走到底,才好心点拨,甚至愿意把他带到自己从不外泄的老巢,可惜显然对方并不领情。
四周杀声震天,眼看四方天将就要围上来,他们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他倒是有自信闯出去,但问题是面前这家伙还愣着不走,莫非真是想要伏擒么?!
“啧!我说飞帘,你还是跟我走吧!”
“我不走。”
依旧是那一句。
被渐渐逼近的火光邀出一丝璃光的眼睛,如今映着赤发火红的身影,以及开始焦躁的表情。
这回,终于多了一句。
“你也不能走。”
近在咫尺的厮杀声让他有些听不真切对方说了什么,当他正想开口问个明白,颈项突然被牢牢钳住,他依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只是从他开合的口型,以及一如往日在云霄战场上击杀天兵时的冷酷无情,辨认出他的咒决……
天魔锁。
第十章 天魔锁困狂蛇翻,伏妖折翼血丝箩
背叛来得如此突然。
甚至让他怀疑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一切,耳朵所听到的一切。
事实上,眼前这个男人,一直都是最忠心执行应帝命令的男人。他还以为,先背叛的人就算是自己,也绝不可能是飞帘。
然而,喉咙上冰冷的锁扣,残酷地掐断了他的念想。
不止是他,天峰下,只要足触大地的妖怪,无不被强大的天魔锁所困,逃不出,躲不过,只有在天兵面前束手就擒。
他要的就是这个?!
蛰伏十年,就是为了将他们一网成擒?!
飞帘铁钳般的手握住他的咽喉,他伸手过去抓住他的手臂。
“为什麽?”
第一次,他无法轻描淡写地面对背叛。
也是第一次,他不能笑得没心没肺地去问为什麽。
心底有一处似乎裂开了,也不知有些什麽东西在溢出,蔓延,汹涌……
“我乃天上廉贞星君。”
九鸣愣在原处,他想过无数的可能,却完全没有预料到,答案如此惊人。
他仍旧无法置信地凝视著制住自己的男人,冉冉升起的根本不是什麽仙气,驱动天魔锁的,是实实在在的妖气!
“可你是妖!!”
飞帘点头,一如既往的简练:“不错。”
捏住他手臂的手紧得让飞帘的骨骼感到痛楚,仿佛透过这只手,能够感觉到这个红发妖怪的情绪波动。
不由控制地,他比平日多了话。
有些,没有必要说的,他却忍不住想要说出来。
“我是借轮回道投妖身化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