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二人在马市买了一辆马车。拉车的是二匹老马,高大精壮,最适合在沙漠行走。
回客栈的路上,又买了好几个装水的皮囊,灌满清水就丢到马车上。
“这份量估计够喝一个月了。”王怜花拍拍手,回头道,“你说毒仙子会不会在咱们水里下毒?”
沈浪放下车帘,道:“她是个高傲的人,自认为举世无双,绝不出第二次手。所以她出手的时机,便是认定自己能一击必胜的时候。”
王怜花笑道:“你倒了解她,与她是旧识?”
沈浪道:“倒是交过手。”
王怜花凑过头道:“就只是交过手这么简单?我听说毒仙子素来喜欢俊美男子。”
当初毒仙子也的确欲将他练成药人供她驱使,但这事是万万不能告诉王大公子的,只干咳几声道:“小心的是王公子才对。”
“有你在,我倒放心的很。”王怜花哈哈一笑,转身走的客栈。
他的影子被夕阳拖得长长的,映在沈浪脚边,隐隐可见衣带飘飞。
却是孤傲清绝。
一辆车,两个人。
一片无边无际的黄沙大漠。
居住在附近的人说,那是个有进无出得地方,出再高的价钱,也没人愿意领路。
所以,只得支身前往。
王怜花说往北一直走,便可看到一座废弃的城池。
那么久远的地方,连当地居民都不知道在哪,真的存在吗?
疑问归疑问,路照旧要走。
阳光照在沙上,使得空气如同火烧般滚烫,仿佛是要将这身上皮肉烤化了般。
王大公子执意要驾车,才没走出几里路,便被烤的头晕目眩,浑身无力,被沈浪拖进车里后,才稍稍缓回了气。
他本就养尊处忧惯了,经受不住也正常。见他嘴唇发白,浑身冒汗,沈浪生出几分怜惜之心,倒了些水喂他喝下,才道:“还是我来吧。”
王怜花撇撇嘴,不去理他。原本是想逞逞英雄,不想让沈浪小瞧了自己,没想到这么快便不支,心里多少有些窘迫。沈浪一笑,将水囊塞给他,钻出车外。
车里至少比车外凉快,休息片刻,王怜花也恢复了些气力,便说道:“这一路也怪,不但没见到官府的人,连那唐天杭也没个影子。”
沈浪道:“官府找不到我们也属正常,只是那唐天杭不出现,却真是古怪极了。”
王怜花往外看了看,道:“说不定他就躲在暗处。”
沈浪笑道:“暗处也罢,明处也罢,要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王怜花冷哼一声道:“你倒看的开。”
沈浪道:“及时行乐,这不正是王公子的作风吗?”
王怜花哈哈笑起来:“好好,沈浪,待这事了结后,我请你喝上三天三夜。”
沈浪也笑:“在下等着王公子的酒。”
沙漠的夜晚很冷,刺骨的冷。
那风夹着沙粒刮在脸上,刀割似的疼。
马车停在一处石岩下,待沈浪捡了柴枝回来后,王怜花早已绻缩在石边瑟瑟发抖。
火被生起来,锅里煮着羊肉汤,飘出一阵沁人的香气。
沈浪从马车里取出二个碗,盛了汤递给王怜花。指尖相处,竟是冰冷异常。
他自小浪迹天涯,什么苦也吃过,此时虽冷,却也熬的住。王怜花就不同了,白日里高温灼人,夜晚却刺骨冰冷,这种落差对他来说无疑是酷刑。
叹了口气,伸手揽住他。
王怜花惊的差点跳起来。
“沈浪,你这是干什么?!”
沈浪看着他道:“总比冻出病来好。”
王怜花脸浮愠色:“你当我是女子般娇弱吗?”
沈浪笑笑道:“王公子何出此言,沈某总不能看着公子受冻而不闻不问吧。”火光映在他脸上,照着那双眼睛闪着温柔又坚定的光芒,不由的让人心生暖意。
王怜花在他身边坐下,抬头微微看了他一眼,缓缓的将身子偎进他怀里。
他本就不及沈浪高,此刻微绻着,温热的鼻息喷在沈浪颈处,麻麻的痒,让沈浪心头一颤。
伸手轻轻搂住他的肩膀,怀中人颤抖得身体渐渐平静。
“沈浪,你莫如此待我……”一句梦呓似地呢喃从怀里发出。低头看去,他已经沉沉睡去,白日的疲态渐褪,那略略苍白的脸色在火光下宛若透明。
他真是美的令人叹息。
沈浪淡淡一笑,拉紧他身上的衣服。
月映沙丘,清冷如梦。
16.
第二天王怜花醒来的时候,沈浪正在给马匹上架。
清晨的阳光不甚热烈,照在身上是暖暖的,倒也十分舒适。
放眼看去,一片不着边际的黄沙,静寂,苍凉。
看似平静,却又暗藏了多少杀机?
想来人生亦是如此吧。
宝物还未出现,江湖就已纷争四起。
终究是个不祥之物。
看着沈浪忙碌的背影,不知不觉唤了声:“沈浪。”
沈浪回头看他。
白衣飘袂,长发被风吹地狂舞,往日满是风流讥诮之意的眼角,此刻竟浮着莫明的哀伤。
却是一闪而逝。
快的让沈浪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实。
他不再言语,他亦沉默。
草草吃过些干粮后,继续往北。
人是无法预知以后的。
对未发生的事,若及早做了心理准备,至少不会手足无措。
在见到数十具横陈的尸体时,他们并未多惊讶。
惊讶得是他们的死法。
有的肢体缠绕抱成一团,有的手持刀剑互刺对方,更甚者四肢分离、残缺不全,惨不忍睹,身上的伤口杂乱非常,毫无章法,看上去竟像是发狂相互砍杀而死。
“中的是‘消愁’之毒。”王怜花沉谩醯道。
沈浪大惊失色。
他是知道“消愁”的。
服食者,刚开始会幻像不断,神智不清;而后便发颠发狂,六亲不认,见人就杀,直至丧命,死后脸浮诡异笑容。当年毒仙子诱引十来个年轻剑客进她的居所,将他们困在一间密室里,便是用这奇毒让他们相互残杀,待沈浪等人赶到之时,残肢断体遍布,那情景有如人间地狱。
消愁的确能消愁,丧失本性者又何来忧愁?
“她来了。”沈浪四下张望,黄沙漫漫,风声呜咽,却空无一人。
“你觉不觉得我们像二只被人盯上得猎物?”这关头能笑得如此云淡风轻的,也只有王怜花。
沈浪跟着无奈地笑:“她倒是极喜欢看人在临死前挣扎得模样。”
王怜花饶有兴趣道:“蛇蝎美人我也见得多了,像她这般一出手就夺去几十条人命的,还真是绝无仅有。”
沈浪轻叹道:“可惜让这些人枉送了性命。”
“是她送给我们的见面礼。”
“这礼未免太沉重了。”
王怜花坐进车里,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赶紧走吧,后面不知道还跟了多少追兵呢。要是让他们见到,我们可又要背几十条人命的罪名了。”
车辆渐行渐远,在沙地里留下一条长长的轮痕,渐渐又被沙尘覆盖。
日头正高,映着地上的血迹与尸体,如一幅惨烈的画卷。
人命,堪堪脆弱。
“沈浪!”
王怜花的声音听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吓了沈浪一跳。
停下车子,掀帘问道:“怎么了?”
王怜花提着一袋水囊:“我们要渴死在这里了。”说罢,甩手将水囊扔出车外。
在沙漠里,有什么比水更重要?见他这么轻易就把一大囊水扔了,沈浪惊叫道:“你这是做什么……”话还未说完,突然停住,眼见那被清水染湿的沙土转瞬间变成黑红色,像一滩凝固发黑的血迹,飘起浓烈香甜到腻人的气味。
在王怜花将车上所有的清水干粮都扔到地上时,看着那大一片的黑红色,沈浪的脸色也变得和它一样又红又黑。
“是‘血海飘香’。”王怜花轻声道。
毒是什么时候下的?
是的,就在他们离开马车查看的尸体时候。
竟然疏乎了。
那些尸体不是给他们的下马威,而是引他们离开马车的幌子!血海飘香无药可解,一沾必死,缺点就是香味太浓,容易让人察觉。毒仙子用这种药下毒,当然不是想杀他们,而是要毁了他们的食物,让他们无路可退。
沈浪与王怜花互望一眼。
她一直跟着他们,时刻都在盯着。
初入沙漠时平安无事,偏偏要在他们行走数日无法再回头的情况下毒,就是要断了这唯一的后路。
她想在他们体力耗尽那一刻一击必胜。
“现在怎么办?”王怜花笑不出来了。
沈浪苦笑一声:“继续走。”
回头就是死路。
幸运的话,前面或许有商队,或许有绿洲,或许……
什么也有。
没有商队,没有绿洲,甚至连仙人掌都没有。
眼里能见到的,只有黄沙,一望无际的黄沙。
他们已经三天没喝一滴水。
灼热的太阳,发烫的沙地,就像二个魔鬼,在抽干他们身上的水份。
饥饿很可怕,比饥饿更可怕的是干渴。
马匹的脚步越来越慢,终于一头栽倒在地上。
车厢侧翻,王怜花被摔了出来。
他双目紧闭,嘴唇干裂,面色苍白如土,已失去意识多时。
“王公子,王公子……”沈浪唤了几声,却不见他有丝毫反应。
相比于王怜花,他体力虽较好,此刻也是浑身无力,只能勉强保持清醒。
他不怕死,却讨厌等死。
现在却偏偏就在等死。
要么死在毒仙子手里,要么……死在沙漠里。
恍然间,他听到一阵笑声,清脆悦耳似银铃般的笑声,散在风里,似有若无。
她走的很慢,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腥红的衣服包裹着曼妙的身驱,像一朵开在沙地里的蔷薇。
沙地热气腾腾,使得那身影即模糊又虚幻。
沈浪绝不会忘记这张脸。
她已经五十多岁,可任何一个见到她的人,都会认为她只是个双十年华的少女。
妖娆的身躯,妩媚的风情,足以带任何一个男人下地狱。
17.
“好久不见了,沈相公。”酥甜的声音,娇媚的笑。
沈浪道:“在下倒宁愿不见。”
毒仙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勾魂:“沈相公好没良心,我在西域对你可是日思夜想呢。”
沈浪看她道:“日思夜想怎么置我于死地。”
毒仙子媚笑道:“沈相公怎把我想的如此不堪呢?我对相公痴心一片,这几年来一日也不曾忘记。”
沈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道:“仙子这份情,只怕在下消受不起。”
毒仙子走到王怜花身边,低头看着他:“好一张美丽的脸。美的让我……恨不得将它撕个粉碎!”脸上笑容突然一凝,目光刹间变得怨毒无比,一只手抓向他的咽喉。
“不要!”沈浪欲冲上去,无奈筋疲力尽,才一动脚就跌到地上。
手在接触到衣领时停住缩回,毒仙子转头看着他,道:“沈相公对谁都是这般有情有义。可你也知道,我平生最恨的,就是长的比我美的人。”
沈浪支着手坐起身,喘气道:“他是男子。”
“是男子不就该生的这么美。”眼珠一转,眼里的恶毒之色忽退,转眼换上柔情无限的笑意,“沈相公若是答应与我同赴西域做一对神仙眷侣,我便放过他。”
沈浪问道:“若我不答应呢?”
毒仙子道:“那我先杀了他,给你服下拘魂散变成我的奴隶,带你回西域,到时候你仍是我的。”
沈浪轻叹一声:“看来在下已无从选择。”
毒仙子笑若春花,靠近沈浪道:“沈相公是聪明人,应该会做聪明的选择。”
沈浪颓然道:“再聪明的人也逃不过仙子的手掌心。”
毒仙子娇笑几声:“此次入关,沈相公这个人,我是志在必得!”
沈浪看着她,眼神暗淡:“仙子的美意,在下若还不答应,岂不太不识风趣了?”
毒仙子喜道:“你是应允了?”
沈浪道:“在下不想变成毫无知觉的木偶,只有答应。”
毒仙子拍手笑道:“好好好,你快将他身上的地图取出,待我交由唐公子后,再一同回西域逍遥快活。”
沈浪皱眉道:“在下渴的紧。”
毒仙子忙取□上的水袋递给他,一想又缩了回来:“沈相公武功盖世,若喝水恢复了体力,我可抵挡不住,还是先点了你的穴吧。”
说罢便朝他身上点去。
身子突然僵住。
僵住的不是沈浪,是毒仙子。
她只感觉到脖到一阵轻微的痛,却怎么也动弹不了。
王怜花就站在她身后,笑得像恶作剧得逞的孩童。
“你犯了二个致命的错误,一是不该靠近我,二是不该背对我。”他走到沈浪身边,继续道,“你给了我足够的时间对你下手,毒仙子。”
毒仙子瞪大眼睛:“你……你……”
王怜花举起自己的手,指间夹着一枚银针,一滴鲜血淬在针尖,隐隐可见一些白色粉沫掺在其中::“无色无味的‘镇魂’,沾身即融入血液,中毒者全身僵硬动弹不得,五脏六腑逐渐停止,死后有如石雕。仙子可曾听过?”
她面容抽搐,一双眼恶毒至极,直瞪着这二人。
王怜花拿过她手中的水袋,打开盖子就往地上倒:“这水里掺了拘魂散吧?量虽不多,多喝几次却仍会让人丧失心智,变成行尸走肉。你事先吃了解药自是不怕,可沈浪若喝了水,毒便会越积越多,仙子为了得到沈相公,所费的心思可是不少。”
毒仙子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尖厉有如鬼哭:“你以为你赢了吗?不,你输了!没水没粮在沙漠里行走,你能撑几天?有你们二个给我陪葬,值了,值了!”
王怜花看了沈浪一眼,笑道:“谁说我们没有水粮?”
毒仙子面色一僵。
他看向倒翻的马车道:“在进沙漠之前,我们就已料到你会中途下手,便在车顶做了夹层放水粮。这三天来我们装得可像?”
毒仙子动动嘴角,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王怜花走近她,指尖捏着她的脸,眼底满是讥讽:“仔细瞧你这张脸,还真是皱纹遍布啊。等你死了,我给你立个碑,写个毒老仙子之墓,你说如何?”
他这番话也是故意气她的,说的是又狠又绝。只见毒仙子双目却瞪的极大,满是怨毒之色,脸上渐渐蒙了一层死灰,已然断气。
沈浪叹了口气,轻轻合上她的眼睛。
她本就是极爱美的女子,这般化为石塑千古不化,倒也成全了她不老的心愿。
马车的主轴摔成两断,已经无法再走,好在马匹只是昏迷,救醒便可。
沈浪一边掀开车顶夹层取出里面的水粮,一边喊王怜花让他却弄醒马匹。
身后毫无反应。
疑惑的回头,却见王怜花倒在地上。
“王公子!”沈浪扶起他,只见他双目紧闭,气息微弱,一探脉博竟如垂死之人般似有若无。
为了能骗过毒仙子,他们足有三日未进滴水,他是自小吃苦惯了的,还能保留些体力,但王怜花一来内力不及他,二来体力也不及他,方才憋着一口气与毒仙子□,耗尽了身上仅存的体力,一松懈便不支倒地。
沈浪拿了水袋欲喂他喝水,那水却从嘴角流了出来。
反复数次,水费了不少,他却未喝进点滴。
思量片刻,将水含进口里,低头吻上那冰凉的唇,一点一点灌进他口中。
或许是过久的干渴让人无法抵受住清水的诱惑,怀中的人儿竟有些不耐地将舌探出,轻轻舔画过沈浪被水沾湿的唇。
软湿的触感,让沈浪触电似地仰起头。
兀在昏迷的王怜花猛的失去滋润,舌头舔过自己的嘴唇,渴求地呻吟着:“水……水……”
无奈再次吻住他,将水尽数灌入他口中,重复数次才停歇。
原本干裂的嘴唇恢复了湿热,长久的亲吻让它微微红肿,却要命的诱人。
沈浪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抚过。
方才那划过自己唇间的温热涌上心头,一股莫明的情愫从心底升起,溢满整个身体。
他吻上了他,真真切切的吻,像春风般轻软。
“唔……”一声极其轻微的呻吟从王怜花唇畔流泻而出。
如当头棒喝,沈浪猛然惊醒,从地上跳起来,连退数步,喘气不定。
这究竟是怎么了,自己难道是疯了不成!
18.
王怜花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是被冻醒的。
黑乎乎的一片,没有火光,也没有沈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