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怜花甩开他的手,瞪道:“要死也是你先死,等你死了,我就把你竖在这湖边,每天都来踢上几脚。”
沈浪苦笑道:“那真是谢谢王公子了。”
一片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树叶轻轻柔柔地落到王怜花衣襟,他伸手取下捏在指间,怔怔看了半晌,随意往池中掷去。叶片儿慢悠悠地飘到池心,晃悠几下,渐渐沉了下去。
“人若是死了,便什么也不会剩下了。”
听他言辞间难掩伤感之意,沈浪不觉搂紧他道:“若有真情挚爱,即使轮回转世,亦会再续前缘。”
“轮回?转世?”王怜花嘲弄道,“即便真有来世,也不会是相同的自己。说什么期待缘定三生,那不过是世间男女在自欺欺人罢了。”
沈浪轻轻一笑:“若我们死在这里,我会岂求上天,来世让我们早些相遇。”
王怜花抬起头,波光粼粼,尽数揉在他眼底,如同蓄进一汪清水。
“情缘就在今生,如何岂求来世?”
“我们就要一同死在这里了,为何不能岂求来世。”
王怜花紧盯着他问:“你当真愿意与我一同死在这里?”
沈浪点头:“当真。”
王怜花冷笑道:“即使是有活路可以出去?”
沈浪仍是点头。
王怜花跳起来叫道:“你明知道我们死不了的。”
沈浪叹了口气:“的确。”说罢便把目光投向天香池。
水底若没有通往外面的渠道,这经过百年的池水早已是污浊不堪,怎么可能还会如此清澈甘甜,那轻薄的树叶又怎么会打转后便沉了下去。
“既然知道有路,你还说要死在这里?”王怜花讥讽地大笑。
沈浪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没有骗你。”
王怜花冷冷道:“沈浪,你我这辈子注定是做敌人。”
沈浪叹道:“我从未想过要与你争输赢。”
王怜花道:“你别忘了,你曾答应过,若我赢了毒仙子,你便要应我一件事。”
沈浪道:“我知道。”
王怜花盯着池面,冷笑道:“这笔债,我是一定要向你讨来的。”
沈浪望着他,点头道:“我会一直记在心里。”
王怜花终于转头看向他。
他真是好看的男子,五官英挺,眉间气宇不凡,看人的目光也总是温暖的,这样的男子不正是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郎君吗?
却只属于一个人。
朱七七。
微风过处,水面泛着淡淡的涟漪。
王怜花站起身,看向沈浪,却正对上他深沉复杂的目光。
心中一酸,眼里已然浮起雾气:“出去之后,你回你的仁义山庄,我回我的云梦阁,从此便是毫不相干的人了。”
沈浪只是轻轻点头。
王怜花咬牙看着他:“沈浪,你对我……”
沈浪无言。
有些话不必问出口,有话事也不必说出口。
因为,心早已证明了彼此。
王怜花惨然一笑:“如此便够了。”说罢作势要往池里跳。
沈浪拉住他:“这池底是否真有通道还未可知,还我先——”
王怜花看也未再看他一眼,拉住他的手往池中跳去。
那一瞬间,沈浪分明听到他说:
“若池中没有通路,便让我们一块死在这水里。”
水底有路。
所以,他们都活着。
夜晚的沙漠当真是酷寒无比,两人身上又被水湿了个透,此刻站在月下,只觉周身血液都要冷的结冰。
沈浪半拖住王怜花跌坐在沙地上,提气欲为他取暖。王怜花却不领情,用力推开他,顾自盘坐运气。沈浪无奈,只得一边闭目打坐,一边口中念到:“来者皆我纳,化归本元,精气弃行具,气甚则,尾闾于未,通涌泉穴,定心神,是故旋太虚。”
这是一句内功心法口诀,可助血脉顺畅,真气贯通全身。
近黎明之初,二人的脸色终有好转,湿淋的衣服也干了大半。
似明还黑的静寂中,却突然传来响亮的马蹄声。
两人不约而同睁眼看去。
一辆马车,被二匹骏马拉着,往这边飞快地奔来。
命运总会给人出乎意料的安排。
很多人一生在等待奇迹,也不见得会出现。一些人无心插柳,却总能成荫。
也许这很许多事,冥冥之中都已注定。
就像现在,他们得救了。
朱七七扑进他怀里,泣不成声。
沈浪拥住她,轻声安慰着,身体仍是虚弱,心却安静下来。
是了,这才是他的归宿。
在古城里发生的一切,只能是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回忆。
只要不去碰触,便好。
那个倔强的少年,那双总带着讥诮的眼睛,不是自己该去记挂的。
他们都活着。
所以,他们只能隔着一条逾不过的横沟,连回眸都是奢望。
王怜花却开始消遣起熊猫儿。
“猫儿,人家夫妻搂搂抱抱你在一边凑什么热闹,还不过来扶我一把。”
熊猫儿瞪着他,戒备道:“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王怜花嗤笑道:“你瞧我现在这模样,还能耍什么花样。”
熊猫儿见他脸色苍白,神情极是疲累,往日那潇洒不羁的公子派头全然不见,反而是孱弱不堪,想是这些天受了不少的苦,心里顿时有些不忍,伸手去搀扶他。
王怜花攀着他的肩,故意笑道:“猫儿艳福不浅啊。”
熊猫儿一愣:“什么艳福?”
王怜花努嘴指了指靠马车站着的蓝衫少女,道:“这位姑娘生的这么美丽,难道不是你家娘子?”
熊猫儿哪里知道王怜花是故意消遣他的,当下怒叫道:“你这厮休要胡言乱语。”
王怜花哈哈地笑,凑近他的耳边低喃:“难不成你对沈夫人还没有死心?”
这句话分明就是个炸雷,震地熊猫儿一把甩开王怜花,嚷道:“你胡说些什么!”
熊猫儿这一下用的力道不小,王怜花此刻又气虚神疲,未曾防备,眼看就要摔进水池中,就见一条人影倏得飞过,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回扯,因惯力齐齐跌倒在沙地上。
四目相对,皆是一闪而逝的痛苦。
朱七七惊叫:“沈浪,你没事吧?”
沈浪支身手坐起,还未及答话,就听到马蹄震天,踏得整个大漠都在抖动,翻滚的沙尘如浪潮般涌来,有呼喊声破沙而出。
“前方的可是‘仁义大侠’沈浪?”
24.
数十匹骏马在他们面前嘎然而止,马鸣长啸,好是豪情。
定目一看,不觉愣住。
领头的竟是朝廷侍卫总管雷刚与少林高僧者释。
终于是追来了吗?
沈浪站起身,抱拳道:“正是在下,见过者释大师、雷大哥。”
熊猫儿虽不认得雷刚,但者释还是见过的,见他们来势汹汹,以为他们会对沈浪不利,便挡在他面前道:“二位,沈浪绝非市井传言般滥杀无辜,其中定然另有隐情,还望二位明察。”
者释施礼道:“熊大侠误会了,老衲此行并非为问罪而来,只是心中疑惑甚多,想找沈庄主与王公子问个清楚。”说罢看了一眼王怜花,又道,“不知二位能否借一步说话。”
王怜花神情仍是漠然,沈浪只得道:“请二位随我进帐。”
原来那日山野一战时,沈浪舍身相救,者释就对江湖中的各种传闻起了疑心,当下率领几个弟子一路追踪而来,在沙漠中遇上了雷刚,二人早前也是旧识,又均与沈浪交好,一番交谈下来,更觉沈浪绝非无耻之徒,便相携同行,欲寻了他问个明白。
不料行至半路,就在沙漠中先后发现有数十人互相残杀致死的尸体。他粗通医理,尸首虽已风干,但脸色发青面带怪笑,显是中了剧毒。
他原以为是王怜花下的毒手,没多久却又见到一具石化的尸首,正是毒仙子。徒然想起数年前,毒仙子曾将数位年轻剑客关在一间密室里,下毒使他们丧失本性,相互砍杀。当武林群雄赶到时,密室中断肢残骸密布,无一完整。那沙漠中的惨状正与当年如出一徹!心中便想起当日在乡村时,沈浪也曾说那村民是死在毒仙子手中。
如此一想,岂不正相吻合?
心里疑虑更甚,更坚定了寻找沈浪等人的决心。
不想往后每行一段路都见着几具尸体,均是双目暴突、口耳迸裂,竟全都是被活活摔死的。
再厉害的人,也无法将一个大活人摔死在软绵绵的沙漠里呀。沈浪武功虽然独步天下,但绝非蛮力之人,将人摔死这等残忍做法,他又怎么会做的出来?
者释等人当下寻着尸体的痕迹一路追寻,突见一条还未被沙尘掩盖的马车痕迹,立即快马加鞭追赶过来,便有了开头这一幕。
听罢他们叙述,沈昱从红叶镇君临门之事说起,细细道出原委始末,包括计诱唐天杭、智斗毒仙子、遭遇龙卷风,只是跳过了与王怜花在墓陵的经过,听得那二人是目瞪口呆。
这番话若是听别人说起,只当是天方夜谭,断然不会信的。但这一路所见所闻,均与沈浪之述说衔接的天衣无缝,加之又是自己亲眼所见,心下就信了大半。
听完沈浪的讲述,者释沉思良久,才道:“如此说来,这一半人是死于人祸,一半人是死于天灾了。”
沈浪叹气道:“不管如何,他们都是因我而死,沈某难辞其咎。”
者释双手合十道:“一切皆是因果报应,他们若不是执著名利,又怎会命丧于此。沈庄主除去毒仙子这个武林大害,也是造福苍生之举,阿弥陀佛。却不知那神威大炮下落如何?”
沈浪看了一直莫不作声的王怜花一眼,道:“这二件神器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在江湖上出现。”
者释长叹一声,道:“终是不祥之物,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雷刚拍案叫道:“那叫唐天杭的厮,当真是想霸我中原武林?”
沈浪点头:“他并非我中原人士,只怕身后势力绝非等闲。”
雷刚怒道:“好个狼子野心!沈兄,此事事关重大,我需得立即回京报告朝廷,你救国有功,这私闯皇宫之事皇上定然会从轻发落。我亦是江湖出身,知道此事在武林中引起的风波不小,我也不勉强沈兄随我回京,只是这其中利害的关系,皇上若有召唤,日后还需请沈兄帮忙。”
沈浪抱拳道:“雷大哥客气了,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尽管吩咐,在下自当效命。”
雷刚心急如焚,是一刻也呆不住了,当下起身道:“我先行告辞,诸位,后会有期。”
众人送他出帐,目送他领着手下飞驰而去。
者释沉吟一番,道:“此事关联甚大,少林做为武林之首,必定是要给天下英雄一个交代,不知二位可愿随我上少林?”
沈浪应道:“若能平息了此次风波,沈某当然愿意。”
者释看着王怜花道:“王怜花公子天赋奇才,世间少有,只是杀孽太多,将来恐入魔道。”
王怜花冷笑一声道:“在大师的眼里,我不是早已经是邪魔歪道了?”
法明面有窘色,不再言语。
沈浪打了圆场:“今日我们先在此处歇下,待明日再行回去吧。”
是非,恩怨,仇杀。
开始的快,结束的也快。
江湖,始终是在刀口上舔血。
总是要回去的。
回去便是结束。
入了夜后,沙漠依旧冰寒刺骨。
朱七七偎在沈浪身边,一边喝着香喷喷的羊肉汤,一边低头与他交谈,不时笑出声来。
王怜花自然不会闲着,经过一天的休息,他也恢复了些许体力,就将这瞄头对准那蓝衫少女,一双贼眼直溜溜地看着,笑道:“没想到这极北苦寒之地,也能长出这般清丽的女子。”
蓝雪听了此话,立即飞红了脸,避开他的目光。
王怜花却不放过她,反倒凑近轻薄道:“不知姑娘可愿与我回云梦阁,我定然待你如珠如宝。”
瞧他一副色迷迷的表情,熊猫儿气不打一处来,喝道:“王怜花,你就不能安生些。”
王怜花取笑道:“猫儿是吃醋了?”
熊猫儿脸上一燥,大嚷道:“若没有这位蓝姑娘,我们哪能寻到你们,你还竟还如此出言轻薄。”
王怜花伸手那只贼手,作势要去摸少女的脸颊:“既然是救命之恩,我就以身相报吧,姑娘你说如何?”
蓝雪惊慌失措的往后退去,连头也不敢抬。
熊猫儿跳起来怒道:“王怜花,你若再放肆,我就将你……”
话才一半,就突然住了声,身子摇晃几下,又摔回到地上,这一摔像起了连带作用,连着好几个少林僧侣都七倒八歪斜了一地。
沈浪大惊:“怎么……”
话才出口,就觉头晕目眩,浑身使不出半点劲了。
王怜花早已没了打趣之心,面色大骇:“十香软骨散!”
“王公子猜对了。”
说话的,竟然是蓝雪,她仰起脸,满是得意的笑容:“不知道这中毒的滋味,王公子觉得好受么?”
王怜花运了运气,哪里还使得出半分力气。
“你……你怎么下的毒?”若是毒下在食物里,他绝不可能能察觉不到。
见蓝雪指了指火堆,他大笑起来:“好,好,好方法。”
朱七七无力喊道:“蓝姑娘,你为什么要……要……”
“因为她是我妹妹。”
唐天杭悠闲的从隐密处走来,一身黑衣仿佛已与夜色融为一体。
沈浪顿时明白过来。
怪不得一个不相干的少女会领熊猫儿、朱七七进沙漠,怪不得唐天杭自上次后就没有再出现,原来他早就计划好了!
蓝雪走过去,对着唐天杭一阵咬耳,立即让他变了脸色。
“神威大炮毁了?!”
25.
天很黑,唐天杭也很黑。
他本来只有衣服是黑色的,但现在他的脸开始变得和衣服一样黑。
黑的阴煞。
王怜花突然觉得很好笑。
这人机关算尽,最终还是棋差一招,瞧他那神情,活像吞了大把的苍蝇。
所以他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就是给他三喜临门,他也不见得能笑得这么开心。
唐天杭冷冷地盯着他,道:“王公子觉得我很好笑是吗?”
王怜花很欢快的应道:“正是。”
唐天杭抽出剑,在空中挥过,待收回来时,剑柄已然带了血迹。
二个年轻僧侣应声倒地。
者释大叫:“觉海!觉明!”
唐天杭冷笑道:“如此王公子还觉得好笑吗?”
王怜花微眯着眼睛,悠闲道:“这和尚与我又无关点关系,你要杀便杀了。”
“好!”
唐天杭又是挥剑,一滩鲜血跟着溅起,扑到沙地上。
“你这恶魔!”者释看着自己又有二个弟子遭了毒手,怒斥道。
唐天杭把目光从朱七七、熊猫儿脸上转过,道:“原是想着拿你们要挟沈浪,现在看来是用不着了。既然无半点用处,还留着你们做什么。”
说罢,便举了剑指向朱七七,微微转对王怜花道:“王公子,听说你以前曾苦恋沈夫人无果,今日我便了结她的性命,替你报了这个仇,你说可好?”
朱七七绻缩在沈浪身边,惊恐地看着王怜花。
王怜花斜斜地望了一眼,却是将目光停在沈浪身上。
沈浪自然是挡在朱七七面前。
那剑就横在他胸口。
唐天杭在冷笑。
杀人对他来说,和切菜没有差别。
人命嘛,不过是路边草芥,踩死捏死,哪值得半点怜悯。
剑往前刺了一寸。
熊猫儿大喊:“要杀便杀我,休伤他们性命!”
唐天杭闻若未闻,剑尖已经扎进沈浪身体。
血,顺着剑锋流出,滴下。
朱七七哭喊道:“沈浪,你让开,你让开啊。”
沈浪当然不会让开。
他当然是挡在妻子面前。
剑又前进一分,唐天杭眼里闪出嗜血的兴奋光芒。
杀人就要慢慢来,一刀结果了,那多没乐趣。
人在临死前痛苦挣扎的模样,岂不是比死后的僵硬更好玩?
者释在大叫:“沈大侠!”
熊猫儿也在大叫:沈浪!”
沈浪似乎感觉到那冰冷的剑尖已经刺进他的心脏。
他看到了王怜花的眼。
那么近,又那么远。
如果可以,很想靠近他,然后对他说:“如果有来生,我仍然愿意再与你相遇。”
但他不能,连半步也不能。
若是就此死了,这心便不会再感觉到痛了吧?
朦胧间,他好像听到王怜花在喊。
“住手!”
胸前一阵刺痛,意识徒然恢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