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风过南国
  发于:2009年0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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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仅小他两岁,但在她面前,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大人,愿意给她尽可能多的爱护——几乎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宠溺她,这个娇憨美丽的女孩。当然,那不是爱。
他知道,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南宫与北苑两家订下婚约:他将娶她。但他对此并不在意。从出生那天起,他就注定要被安排一个出身高贵的配偶。四大世家中,婚姻从不代表感情,仅仅代表维护血统的纯正和家族的利益。对此,人人习以为常。
而今,北苑氏是战争中的胜利方,而他作为失败一方的背叛者,自然,再不可能有所交集。
“她……怎么了?”他迟疑着问,内心深处的恐惧令声音显得软弱。他害怕得到噩耗——战后,四氏损失惨重,死亡过半。即使是胜利方,也几乎成了废墟。武林的旧有格局完全打破,百废待兴。战争不能带来任何,却能毁灭一切。
西门遥静静凝视他:“上个月她嫁给了东方曙。据说,婚礼盛大,万人空巷。连我所在的小城上,都有百姓在议论。”
“是么?”他淡淡一笑,仿佛漠不关心,“看来,当年的预言成真了。”
据说,曾有高人卜卦预言,北苑氏的小女儿将成为武林中地位最尊贵的女子。大概因为如此,南宫聿才选定她为南宫家未来的少夫人。而如今,预言的实现成了一种微妙的讽刺。
无论如何,她的确比任何人都更有理由得到幸福。但,为何那个人会是东方曙……
他压下心头浮起的纷芜意绪,忽然反问:“你呢,何时成家?”
西门遥略一扬眉,笑意水波不兴:“谁会愿意嫁给我这样的废人?”
他一愣,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握住西门的手腕,探寻友人的脉搏。西门遥没有制止他,却平静地肯定了他的猜想:“是的,我的手再也不能用剑。”
他探寻的手猝然顿住,整个人仿佛突然凝固。
西门遥反握住他变得冰凉的手,微笑中没有悲哀,却有悲悯:“你知道,我从小就对医术药理更感兴趣。如今可以专心做自己喜欢的事,你该为我感到高兴。”
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虽然他早就知道西门遥在战后折断了自己的剑,但不愿用剑和不能用剑是完全不同的。出生于四大世家,若不能用剑,甚至只是不能比别人的剑术更高,活着就是毫无意义的,只能给家族带来耻辱。这种认识深深融入血液,仿佛烙印,仿佛诅咒。他从不敢想象,那个曾说服他为了习剑而放弃爱好的人,有一天会微笑着说自己不能再用剑。
曾有无数的江湖人艳羡他们的出身,仿佛出身在四大世家就等于拥有了一切。但四氏之人,不是每个都真的热爱刀光剑影,更不是每个都有习武的天赋。比如,他就比大多数的人更不适合习剑——七岁时他初次练习一套南宫氏家传的剑法,虽然竭尽全力试图做好,但最终失败,还误伤了自己。那时的他还是个孩子,看着染上了自己的血迹的剑刃,忍不住哭泣。但父亲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狼狈,甚至除了简单的包扎之外,不准任何人提供帮助伤口愈合的药物。
“你必须记得自己不谨慎而带来的后果,在付出更昂贵的代价之前。”父亲如是说。
他感到绝望,不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而是因为父亲冰冷的语气。
那时,是西门遥给了他继续努力的勇气。从小,西门遥就比他沉稳坚强得多,子夜色的幽深双眸似能洞穿他所有的秘密。有时,他不免想要逃避。但很多时候,他又不得不软弱地向那双眼睛的主人寻求慰藉。
记忆里,八岁的西门遥,语气已冷静得全然不似幼童:“我知道你的爱好是诗书,而不是剑术。其实,我也不喜欢那些西门氏的暗器和毒谱。小时候,我甚至希望成为一个大夫,替人治病而不是给人伤害……但,我有不想辜负的姓氏,你有不想使之失望的人,不是么?”
是的,他只能承认,无论他如何厌恶剑术甚至厌恶自己,无论他如何痛苦甚至绝望,一旦他想到父亲将来可能以他为骄傲,哪怕是一丝一毫的骄傲,他就知道自己无法停止努力。
人人都是不得已。西门遥也有他不得不为之努力的理由吧。十多年来的未曾懈怠努力,其中冷暖,其中艰辛,只有真正经历的人才能知晓。但如今……
他的手指褪去了最后的温度,一片冰凉。
“不要怜悯我,永远不要。”西门遥淡淡说着,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仿佛透过体温的传递读出了他心中所想,“每个人的选择都必须自己承担后果。”
“但你……”
“战争中失去性命的人太多,能活下来已十分幸运,我从未后悔过。”西门遥显然无意继续这个话题,“但有一件事,我怀疑自己做错了——当年说服你放弃笔墨,继续习剑。也许,如果当时你决定不再勉强自己,如今会过得更好……”
他诧异。四氏之人向来明白,没有如果,只有如此。他从不知坚定如西门遥者也有犹疑,且是因为如此毫无意义的问题——他怎么可能放弃?南宫聿绝不会准许。若南宫家的独子不会剑术而沉溺笔墨,那无疑将成为笑柄。任何事都不比家族的名誉更重要,他从小就被如此教育。
仿佛知道他心中质疑,西门遥轻叹:“你不知道,其实那时是他让我来劝说你,并察看你的伤势。虽然他未曾多说什么,但我能感觉到,如果你真的决意放弃,他不会阻拦。”
不会阻拦?他的唇边浮起一丝淡薄的笑影。是的,南宫聿不会阻拦,因为他从不浪费精力在他所认为的“废物”上。他还很年轻,如果愿意,他还可以有很多的候选继承人。比死亡更令南宫璟恐惧的,是被放弃——被所有人放弃,尤其是被南宫聿放弃。因此,他注定了无法放弃。
西门遥知他不信,不再解释什么。半晌沉默后,唇角微扬,看着窗外,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你真的不需要怜悯我。我幼时的愿望就是成为大夫,给人看病……如今,我觉得自己每救一个人,就是偿还了一份家族的罪过。虽然我知道,很多罪过是无法偿还的。”
他忽然不知自己能说什么。第一次,他发现这个总是给他依靠与慰藉的人,亦有藏得太深的软弱。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拍抚友人的肩,然而指尖还未触及时,马车停下了。他回过神来,悄然把手拢回袖中。
西门遥松开了手,又是往常的淡定神色。
寂静中,听得到马车外传来的潺湲水声。他知道,数日兼程的旅途之后,他们终于抵达了泓河。河对岸,即东方家的领地。
披上斗篷下了马车,寒风扑面而来,冷冽空气侵入肺腑。四周皆是荒寒山野。远处是苍黑色的嶙峋山石,近处唯有白茫茫的雪地,及几棵孤零零的冷杉。而泓河,这条盛大而孤独的河流,横亘眼前,在清冷的天光下蔓延着流向天边。冬日水势较小,水声亦有些低沉压抑,似在哽咽着诉说无人聆听的故事。
也许各地的良辰美景都不相同,但任何地方的雪景都荒凉而相似。大雪模糊了一切的界限,包括过去与现在……
他记得,东方曙曾说,泓河被当地世代居住的夷人称为“阿齐塔”,意思是“时光之水”。
“很奇特,那些夷人崇拜这条河流。他们说,渡过这条河,就像经历了一生。”那时,东方曙把头枕在他的肩上,未语先笑,漆黑的柔软发丝落在他的颈上,有酥痒微凉的触感。以至于他一直分不清,这是否只是东方曙的玩笑。
但这些已毫无意义。此时,身边只有无尽寒风呼啸而过,腾起满地雪沫,瞬间模糊了视线。
三年前,这里是最后一役的战场,亦是人间的修罗地狱。他曾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人命如草芥般被屠戮,鲜血染红河水,火光接天。但三年的光阴如雪花层层覆盖了这片土地,那场惨剧渐渐被遗忘——只有遗忘,才能重新有禾稼丰收、安居乐业。生活依然继续,无论是贫民的柴米油盐,还是富家的琴棋书画。而那些曾哭过笑过的人们的名字,如暗夜中的水上波光,虽曾照亮过某个瞬间,但已逝去,了无痕迹。
没有什么比遗忘更慈悲,亦没有什么比遗忘更残忍。
他深深吸了口气,呵出的白雾消散在风中。河流的潺湲水声,依然低缓如诉。
这时,一声吆喝夹在水声中传来:“诶,两位客官——你们是要渡河么?”
他寻声望去,只见荒凉的河面上,风波淼淼。一叶乌篷渡船飘飘摇摇,由远驶近。船头,披着蓑衣的老艄公一手扶浆,扬声向他们询问。
西门遥并未立刻回应。不具备足够的谨慎就意味着自取灭亡,这是他们从小就被不断巩固的认识。在如此荒凉的冬日,恰有渡船向他们招徕生意,他很难不有所怀疑。战争虽已过去三年,但试图为死者复仇的人仍然不会缺乏。
南宫璟在看清了艄公的相貌后,招手示意需要渡船。然后,向西门遥解释:“六年前,我坐过他的船。”
西门遥凝望着渐渐驶近的小船,无声地握紧了他的手。他一愣,若有所思,随即向友人微微颔首。
待船靠了岸,他们进入船舱。舱内陈设简单,不过一张黑漆斑驳的矮几,座位便在案几两侧。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某些记忆清晰得可怕——六年过去了,他仍熟悉这舱内的陈设。
在案几右边落座时,他有刹那茫然。恍惚间觉得,只要自己抬起头来,就能迎上矮几那一侧的明亮笑颜。
“小璟,小璟……”
仿佛,那个记忆里的声音仍在认输似的唤着他的名字,就像曾经许多次,他赌气佯作不理不睬时。
当然,这是幻觉,只是幻觉。他及时提醒自己,迫使自己按捺思绪。
现实中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位公子好生面善,”老艄公立在船头,看着舱内的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六年前,这位公子坐过老夫的船吧?”
他有些诧异:“您还记得?”
艄公一边娴熟地撑桨,一边悠然笑道:“老夫大半辈子都在这条河上摆渡为生,载过的客人太多,哪能都记得?之所以还记得那事,一来是因为当时同来乘船的两位公子都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二来嘛,因为那是个雪夜,雪夜出行的客人向来很少。更少见的是,那两位公子不是为了渡河,而是让老夫把船驶入江心停住,在船上煮酒聊天,天快亮了才离开。老夫有幸讨了一杯酒喝,啧啧,真是好酒啊……对了,那位酒量很好的公子这次没来,他还好么?”
记忆被唤起。他有片刻怔忡,随后才微微颔首:“他很好。”
是的,作为战后胜利一方的领袖、新的武林权力的执掌者,东方曙现在很好,无人会否认这点。但这样的东方曙,太过陌生。当年那个有柔软微笑的腼腆少年,仿佛幻觉。
回首看去,他一生中所有的温暖,原来都是幻觉。
船在水上微微颠簸。河风灌入舱内,湿润而寒冷。水声从舷边流过,欸乃声低低地响着。
雪花飘坠于水面,漾起微小的涟漪,转瞬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如果,一切真的不曾存在过……
六年前。冬。大雪。
他从无数的噩梦中醒来时,犹自昏沉,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身在何处。
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帘幕低垂,铜盆中炭火烧得极旺,煊暖如春,却无一丝烟气。若非窗上结着冰花,几乎感觉不到是冬天。烛台上,蜡烛燃得将尽,珊瑚般的烛泪凝积着,托出一星熹微烛光,照得周遭半明半晦。药香弥漫,幽幽浮动。
茫然地略略侧身,他终于看到了令他心安的熟悉——绡纱帐外,置着一张湘榻。一名少年和衣侧卧其上,凌乱的长发散了一枕,身上随意覆着锦衾。少年双目轻瞑,仍在沉睡,却浅蹙着眉,仿佛梦中亦有放心不下之事。
少年的神情令他觉得陌生,与印象中那明朗的笑容无法重合。但桌上放着的佩剑证明了少年确是东方曙。毕竟,再没有谁会随意把自己的佩剑放在桌上,毫无防备地睡去。
若是一年前,南宫璟定会恶作剧地想:如果在这时偷藏了东方曙的剑,他必不会察觉。但此刻,他只是凝视着沉睡之人,怔怔出神。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不给他任何逃避的机会。他重新忆起了一切——长达一年的囚禁、突如其来的逃离、雪地上那个温暖的怀抱……
原来,母亲没有骗他,终是东方曙救了他。但,母亲此刻恐怕已……
他不敢再想下去。一阵晕眩袭来,他撑着床沿,掩口咳嗽起来。
东方曙睁开眼,立刻从榻上起身,不顾锦衾委落在地,匆匆向他走来。但彼此真的近在咫尺了,反而不知所措,只能轻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笨拙地问:“你没事么?”
他终于缓过气来,忽然觉得好笑。却不知是笑对方的笨拙,还是笑自己的狼狈。
“走开!”
他试图推开东方曙,却发现自己没有丝毫力气,只能任由东方曙双手环着他的腰,把他抱得更紧。他从不知,以前总是被他欺负的东方曙有这么大的力气,大得足以将他禁锢。
“小璟,小璟,小璟……”东方曙喃喃念着他的名字。
渐渐地,他放弃了徒劳的反抗。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主人丢弃的猫,在经历了寒冷与黑暗之后,近乎绝望地渴望着一处温暖的茵褥,以纵容自己恬不知耻的软弱。闭上眼,他听到自己所有未出口的话语化为一声极轻的呜咽。他只能把脸埋入东方曙的肩,拒绝面对自己的泪。
“总会有办法的。”
恍惚中,他听到东方曙轻声道。
真是拙劣的安慰,却仿佛似曾相识。隔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这是他曾说过的。
那时,他在南宫山庄的花园里见到一个男孩。男孩正在用明显只是初学的轻功攀上数枝,试图把一只掉到树下的雏鸟送回鸟巢内。突然,男孩不慎一脚踏空,跌落在地,衣裳凌乱,脸上沾了泥,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花猫。但他并不在意自己的狼狈,小心地保护着怀中雏鸟。
不远处的树荫里,他静静看着这一幕,觉得男孩蠢得不可思议,却亦有一种无可救药的……善良。
当男孩再次试图攀上树梢时,他终于扬声道:“没用的。即使你把它送回巢内,大鸟也不会再哺育它。因为它沾上了人的气味,这令大鸟觉得危险。所以,无论如何,它都是活不成的。”
男孩转身,寻声看见他,刹那惊讶之后,提出不具攻击性的质疑:“但它是大鸟的孩子,怎么会有父母对自己的孩子见死不救呢?”
面对男孩清澈而明亮的眼睛,他忽然不知该怎么回答,虽然他相信自己读过的书远远多于一般同龄人。这让他产生一种莫名的挫败感,冷然道:“世上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况且,即使知道答案,也于事无补。”
男孩的眸光迅速黯淡下去。他忽然觉得不忍,犹疑着讷讷道:“总会有办法的。”
他立刻后悔于自己言辞的愚蠢,但男孩仰起脸,展颜微笑,稚气尽露。那笑颜仿佛曙光晨曦,或世间一切美好的光明。
那个当年的男孩,有一个与光明与希望相关的名字——东方曙。
回忆层层叠加,再也压不下去。他觉得心口被疼痛攫住,近乎窒息。
此刻,在知晓了家族的罪孽之后,他如何面对东方曙?他无力地阖上眼,在绝望中挣扎着,吐露深埋心底的秘密:“你的母亲,是被南宫聿害死的。”
话音落定,一切已无可挽回。他亲手毁掉了自己最后可以依靠的幻觉,他已一无所有,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他知道自己下一刻就会被推开。然后会是什么呢,质疑、惊惶、愤怒、怨恨、厌恶?
自暴自弃的□令他微笑起来,像个恶作剧的孩子。这必然是最后一次了,他知道。
然而,他预想中的一切都未发生。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但,你不是南宫聿,这些与你无关。”
这完全意外的回答令他蓦然睁眼,不能置信。他无法承受这样的宽恕,亦不配得到这样的温柔。
目光相交,他愣住。东方曙的眼眸那样清澈,那样的黑白分明、毫不掩饰。其中有一切美好的善良意志,却亦有由此蕴生的最深刻的恨意——为正义所不容的即邪恶,而任何邪恶都理应灭亡。
那种爱恨分明的纯粹简直令他嫉妒。他不明白,为何会有人出生在四大世家,却还能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纯粹。这简直是个奇迹,到底是什么造就了这个近乎偏执的傻子?他试图讽刺、试图嘲笑,但最终,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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