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会有办法的。”
他不知这是东方曙的声音,还是自己心底的声音。无论如何,这一刻,他愿意相信——是的,会有办法的,他还有前路,这个属于光明的纯白少年是他的救赎,没有什么是不能被时光冲淡的。
他真的愿意相信。
攥着少年的衣襟,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转瞬洇没,无声无息。
窗外,雪仍在下。
之后,半个多月的时间内,他在东方家的府邸内卧病休养。那段时光,出奇的简单静好,仿佛他不仅逃出了那个“家”,也真的彻底逃离了过去、逃离了梦魇。东方曙总是陪伴着他,尽量满足他的任何要求,即使是他心情不佳时的故意刁难。最终,连他自己都无法容忍自己的无理取闹,终是安静下来。
无人提起之前的一年中发生的事情,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战争酝酿的前夕,每一刻的宁静安稳都不可再得。
他在房间里拘得厌了,再三坚持之下,东方曙方才同意带他上街去,又怕他冷着,用厚厚的斗篷将他裹得严实。那是一个雪霁之夜,恰逢庙会。两人并肩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他只觉时光宛如倒流——
十二岁那年,东方曙带他溜出府,亦是去看庙会。家教极严的他尚不曾涉足市井,宛如来到另一个世界。捏面人、杂耍、各式小吃、酒旗……这些普通人习以为常之物,对他而言却是极为新鲜。他好奇不已,全无素日矜持,拉着东方曙不住地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如今,他早已不再有那般兴致,却依然觉得欢愉——欢愉于他,是已经绝迹太久的情绪了。
四周,车马阗拥,人烟浩闹,火树银花,是繁华的太平气象。熙熙攘攘的喧闹中,氤氲的灯光中,仿佛每个人都不自觉地带了三分笑意,且那笑容底下没有面具。这样好的人间烟火,仿佛触手可及。他冰凉的手渐渐有了暖意。
街边有人在卖糖炒栗子,才刚出炉,热腾腾的,白雾蒸扬。
“我想吃这个。”他停下来,拉了拉东方曙的袖子。
东方曙买了一包,递给他,又有些犹豫:“外面的东西比不得家里精致讲究……”
他知道东方曙是怕他吃不惯,却佯怒道:“傻子,我有这样挑剔么?”
其实,他知道,以前在东方曙面前,他总是格外挑剔。毕竟,他出生在一个以格调高雅著称的古老世家,任何一个细节的不恰当都会有损家族之名。另外,他常常借此嘲笑东方曙,这个连定窑瓷和靖窑瓷、熏陆香和降真香都分不清的傻子。
看着对方讪讪着不知该说什么,他吃了一颗栗子,怡然微笑:“好吃。”
这是他许久以来第一次笑。东方曙看得微愣,随即释然,亦带了笑意。
其实,他并不觉得栗子多么好吃,但在冬夜里抱在怀中,沉甸甸地焐着手,觉得温暖安稳。他只想要这一刻的安稳,而东方曙对于他,就是这样的安憩之地。
这时,不远处爆发出一阵锣鼓笙箫之声,十分热闹。他循声望去,只见前方聚集了许多人,似在围观什么杂耍。他颇觉好奇,不由得顺着人流走去。越近,人亦越多,推推攘攘。有人从他身边挤过去,他差点被撞倒。终于站定,他松了口气,忽然想起了什么,蓦然回头。视野中却只有陌生的人潮,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东方曙不见了。
他茫然地发现自己迷路了。这个念头让他感到恐惧,但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理智告诉他,最明智的选择是停在这儿等待,等待东方曙找到他。但,东方曙没有任何义务来寻找他……他不敢再想下去,努力让自己镇定,直到突然之间他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怀中的纸袋掉落在地,栗子滚出,散了一地,而他浑然不觉。他只是愣愣地看着不远处,那个披着玄狐裘的背影。
那是他的父亲。
胸腔中涌起的疼痛让他忘记了呼吸。不能动弹,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晕眩袭来。刚才还热闹盛大的庙会,刹那间褪去了幻觉般的色彩和光华,模糊成无边无际的幽溟。在过去一个月中沉淀下去的痛苦的记忆重新涌了上来,他仿佛突然发现自己站在悬崖的边缘,四周的喧嚣人声是从悬崖底下涌出的森冷幽风,是来自深渊的召唤。
一切都结束了,这是他唯一能把握住的念头。绝望之中,他却莫名地感到释然。一切终于结束了。他已决定纵身跃下悬崖……
在他摇摇欲坠、下一刻就要崩溃时,忽然有人从身后轻拍他的肩。他猛然一颤,几乎惊跳起来。
“别怕,是我。”
他听着东方曙的声音,十分模糊,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抱歉,刚刚我在付钱,又发觉忘了带钱出来,只好用玉佩代替。不过,幸好你走得不远……啊,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他没有回答,任自己靠在友人肩上。对方的温暖气息使他一点点恢复,视野渐归清晰。恍若不闻友人的焦急询问,他用自己残余的最后一丝勇气,再次向那边看去。
是上天对他的惩罚结束了,还是他自己和自己开的玩笑终于完结?
人群中,那个穿着玄狐裘的男子转过身来。显然,那不是南宫聿,甚至与南宫聿没有多少肖似处。
多么可笑,自己居然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但他连自嘲的力气都没有了。夜市依然欢腾,他却再不能融入。这些人间烟火的暖意、这些微茫的快乐,终是不属于他的。虽然他强迫自己若无其事地生活,但他知道,自己的境况并不比站在悬崖上更好——他面临的不是悬崖,而是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
东方曙担忧的目光令他回过神来。他向后退了一步,淡淡笑道:“没什么,只是有点累了。”
这个解释没有让对方释怀。东方曙的眉头皱得更深,终是没说什么,只是细心地帮他把松了的斗篷系紧。
近在咫尺。他恍惚听到了一声轻叹。
一向乐观无忧的东方曙也会叹息?他怀疑这是自己的幻觉。
无论如何,在他制止自己之前,他已不自觉地握住了东方曙的手腕,似握紧最后的依靠。
他从不知道自己软弱至斯,忽然觉得自己就像多年前那只掉下树的雏鸟,被亲人抛弃,唯一可以依靠的,是东方曙的怜悯。而当年他毫不犹豫地预言它必死无疑。何其讽刺。
他松开手,垂首静声道:“抱歉。”
东方曙看着他,脸上有明显的诧异。
看在眼中,他微微苦笑——在此之前,他从未向东方曙道过歉,即使明知是自己做错了。在东方曙眼中,他定然是傲慢而不近人情的吧。
“刚才是我不对,没先和你说就走了,还害你没了玉佩……”他低头道。但他真正想要感谢与道歉的,远远不止这些。
东方曙赧然微笑,有些不知所措:“没什么,真的没什么。那个卖栗子的人还找给我不少钱。若你还想买什么,就没问题了。”
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傻子,不但出来逛街忘了带钱,还把那块天价的羊脂玉佩抵了钱。无奈地想着,他忍不住微微笑了,冰冷的手渐渐恢复温度。还好,还有这个傻子在这里。在他最绝望最狼狈之时,亦不曾放弃他。他一直记得那雪中树林里的温暖怀抱,那是梦魇的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其他的,不必去想。
“买什么都可以?”他挑眉,眸光一动。
东方曙下意识地点头,又立刻觉得不妥。但对方已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样微笑起来:“那好,我要买酒。”
半个时辰后,当东方曙拎着一坛女儿红从酒肆出来时,才发觉雪又开始下了。霰雪纷扬,车马渐稀,两人并肩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方才那些热闹的人群,仿佛突然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南宫璟忽然有一种错觉——所有的繁华都将如此涣然冰释。这种错觉令他有刹那的茫然,脚步微顿。
“怎么了?”东方曙问。
他摇摇头:“没什么。”
东方曙有些担忧地建议道:“那我们回家去吧?”
回家?他微微一愣。这个词语对他太过陌生。但他必须承认,他曾渴望能拥有一个真正的家,能有人在冰雪漫漫的长路尽头等待他,对他微笑,并带他回家。是的,这是如此幼稚可笑的奢望,但除了这最后的虚妄,他什么也没有剩下。
他凝视着面前的少年,直到对方腼腆地避开他的目光,脸上浮起淡淡红晕。他轻轻笑起来,释然而安心。至少目前他能确认,在这条短暂的路上,在这个短暂的时刻,他并不孤单。
那夜,返回东方府邸的渡船上,他纵容自己喝醉。醉后的他并不恣肆,只是话比平常多些——就像多年前那个在东方曙面前能言善辩的男孩。只有东方曙永远不会指出他的错误,即使有时他说的话连自己都觉得荒唐。而有的人,无论他如何努力做得最好,也永远吝啬于施予认可的话语。
“你还记得幼时读过的那篇《湖心亭看雪》么?‘莫说相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夜雪,河流,渡船,醇酒,多好的意境。”他屈指轻叩着酒樽,浅斟低吟,模糊地微笑。
“小璟,你醉了。”
闻言,他茫然地睁大眼睛,眸光清湛,却只有空虚:“我没醉……还有,别叫我小璟……我只比你小两岁,不要自以为比我大很多。”
东方曙无奈地笑着,语气与其说是妥协,不如说是哄着闹别扭的孩子:“好好好,你没醉,小璟。”
“嗯,是你错了嘛……我要罚你……罚你什么好呢?”他侧着头,凝眉思索。
“罚我每天吃青菜,好么?”
他想了想,认真地颔首:“好。青菜最难吃。”
只听噗嗤一声,船舱内,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忍不住掩口笑出了声。
他寻声转视男孩,疑惑道:“有什么好笑吗?”
男孩眼珠一转,笑意狡黠:“没什么,没什么,只是这里有一个周瑜、一个黄盖。”
“谁?”他不解,转顾四周。但模糊的视野中,舱内除了他自己,只有东方曙、男孩和年老的艄公。
“爷爷!”男孩扑入老人怀中,笑得喘不过气来。老人轻拍着孙子的背,也忍不住笑了。东方曙别开目光,微红了脸。
茫然中,他仿佛被这气氛感染,亦低头笑了。
荒凉的河流上,飘摇的扁舟内,光阴是舷边的水声,渐去渐远,渐无穷。
他忘了自己那一晚是如何回到寝厢的,但在接过东方曙递来的醒酒的热茶时,醉意已消了大半。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醉过——也许沉醉只是一个借口,以掩饰他自欺欺人的逃避。
坐在床沿上,他发现自己从未像今夜这样荒唐。更荒唐的是,他竟并不为此后悔。
是的,他并不后悔。但仅存的自尊令他愈发厌恶这样的自己。当东方曙想扶他躺下休息的时候,他猛然推开了东方曙。毫无理由的迁怒。
“小璟……”
“你在可怜我,对不对?”他忽然觉得自己真的醉了,因为清醒时的他不会自暴自弃地说这样的话,“你会可怜被母鸟抛弃的雏鸟,当然,也会可怜我。”
“不,我……”
他冷静地打断东方曙:“你知道吗,从小我就非常嫉妒你,嫉妒到厌恶。你有太过纯粹的爱恨,有太过明确的是非标准。但我没有,从来没有。没有人给我像你一样天真的机会。”
一身白衣的他,安静地坐在床边,一动不动。仿佛月光下的银色蝴蝶飘落在书页上,冷淡而虚幻,随时可能消失。夜已深,四周寂静如水。他的声音似一丝微波,静静散开:“你记得吗,我初见你时,你在南宫山庄的花园里迷了路。我说我会带你出去,你就一直跟着我。那时,我觉得你很傻。你居然如此轻信,没有丝毫防人之心。你简直笨到让人提不起捉弄你的兴致。”
东方曙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迎上对方的目光,忽然笑了,笑意冷淡,如同陌路:“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他高估了自己,抑或低估了让这句话出口的艰难。但他确信自己依然成功了——他的声音里只有冰冷与绝然,没有迟疑和软弱。他阖上眼,听着东方曙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门外的长廊。
一切都背离了他。
他再也无法支撑自己,像一只陷入绝境的受伤的困兽般,蜷缩着伏在衾褥上,因寒冷而颤抖——室内燃着炭火,暖得过分,但他依然觉得冷。绝望是冷,痛苦是冷,但他最难以忍受的冷,是心中什么东西缺失后的空洞。
他甚至没有察觉到东方曙何时来到他面前。
当他从衾褥中抬起头时,他狼狈得像被主人遗弃的猫,而东方曙静静俯视着他,神色沉静得陌生。那一瞬,他甚至有一种错觉——其实东方曙一直在他身后,见证了他一生中所有的可笑和可悲。而在此之前,他浑然不觉。
在他的理智决定赶走对方之前,对方已俯身抱住了他。怀抱中的温暖近乎灼人,令他止不住颤抖。直到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握住他冰冷的手。
他已无力。只能任由自己完全放弃抵抗与戒备,沉底沦陷。把下颔放在对方的肩上,他贪恋着那种属于光明与希望的温暖,把自己交付给一种幻觉——此时此刻,他们彼此依靠着,在寒冬相依取暖,永远不必分开,永远不会分开。
他不愿去想,相濡以沫的只有涸辙之鱼,而江湖之中,唯有相忘。
“四年前的冬天,你带我出府看庙会,为何没有杀我?”他轻声问道,却并不指望能得到回答。
“我希望你活着,无论如何。”东方曙的声音响在他的耳畔,轻而坚定。
“所以,你去南宫山庄救我?”
静默刹那,东方曙低低道:“是的。”
是的,只有东方曙没有放弃他。他曾被保护。这样想着,他的唇角浮起一丝笑意,却似喟叹。
东方曙的吻落下来时,他没有任何迟疑,只是微微侧过头,眼底浮出濛濛水气。烛光灭,一缕烟若游丝。衣带委地,雪白衣袖缓缓滑落。
从对方的肩上望去,他看见微薄清光透过莹白的窗纸,空寂了一室暗香。他知道那不是月光,月光不会有雪光的清寒。雪依然在下,整个世界宛如鸿蒙初开,梦境般的虚无感。在温暖的怀抱中,他觉得自己轻如一片雪花,而靠近光明的代价是即将融化。那一刻,他真的希望时光能永远停驻。
但越想挽留的,越是留不住。
窗外,雪落有声,滴水成冰。
黑暗中,他一直静默地微笑着。直到确认东方曙睡去,那一丝微笑方才退去,他轻轻叹息。
“怎么了?”东方曙朦胧地睁开眼,轻声问。与此同时,环着他的腰的手臂微微收紧。他没想到东方曙睡得这么轻。
把脸埋入衾褥,他的声音轻而模糊,连自己都无法分辨:“你会放弃我吗?”
东方曙没有听清:“什么?”
“没什么。”他微笑着阖上眼,“睡吧。”
无论幻觉如何美好,他知道,世间已无十二岁时的他。
当匕首从艄公袖中跌落时,他并不十分意外。在上船之前,他和西门摇就心照不宣地有所警惕。
但他并未防备什么。如果艄公真要取他性命,他甚至不准备避开。是西门遥在上船时对艄公下了药,而对方毫无察觉——西门家的毒药与暗器向称江湖一绝。因此,当艄公意欲刺杀南宫璟时,西门遥立刻轻易地制服了他。
图穷匕首见。同时断送的,还有往昔记忆里最后的一抹暖色。
西门淡然遥扬手,匕首扔出窗外。匕首落入水中,溅起水花,转瞬湮没。南宫璟看着这一切,自始自终,神色平静。杀与被杀,对经历了三年前的战争的人来说,并不陌生。陌生的只是人心。
他的目光转向面色如纸的艄公,淡淡道:“您必然有恨我的理由。我想知道它。”
老人冷笑着吐出四个字:“血债血偿。”
是的,报仇永远是最具合理性的理由。
“我害死了您的亲友?”
“不,不是你,是东方曙,”老人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个名字,但浑浊目光里的恨意很快被哀恸吞没,“战后的屠杀中,洛儿死了。”
“洛儿?”他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忽然想起了什么,“那个男孩——您的孙子?”
老人缓缓点头。
他再次感到乏力,极倦之后的空虚。那个狡黠可爱的男孩,他记得。但东方曙还记得么?呵,即使记得,又如何?那场屠杀中,数以千计的无辜者草芥般死去……
“你的仇人既是东方曙,为何却要杀他?”西门遥问出了关键。